第73章(1 / 1)

这次回来她坚持要住帐篷,也是考虑着户数多,隔壁有个响动都能听见。可时间不长,好多人家都搬回去了,帐篷里的人就越来越少。并且最近孙铁锤对帐篷安全检查突然密集起来,自然是时常要朝她这儿钻了。他一进来,她就朝出跑。他问话,她也是在帐外应答。

一天晚上,孙铁锤又来检查。她儿子在文化站姥姥那边没回来。孙铁锤一钻进来,她立即就溜了出去。弄得孙铁锤在里面直喊:“我是要吃你呀,进来!”

她在外面也算客气:“你说话我听着就是。”

“我给你撂两万块钱,自已买几件衣服穿,看跟着温疯子,把日子过成啥了!”

“你赶快拿走,我不要。我压面,不缺钱。”

“好端端个女人,成天压个烂面,把张脸糊得跟小鬼似的,何苦呢。如今有点姿色的女人,谁还靠下苦挣钱。拿上,吃不了你!”说着,孙铁锤就出来了。

她又立即跑回去,拿出钱,一把塞给了他。

孙铁锤见有人过来,也就顺手把钱揣下,还大声慰问道:“有困难找组织噢,我虽然不是村支书了,可还是村主任嘛!股份公司也是为村里成立的,那就是一村人的钱袋子!”见人走远了,他又说,“屏,我不缺女人,洋的土的见多了,但还怪了,就缺你。我他妈也是快发马脚疯了,还就愿意为你弄点啥。说吧,到底要啥?总不能老住在帐篷里吧?都是我一句话的事!你又能折个啥嘛?看看今晚这月亮,嫦娥下凡不过也就这光景吧?进去,走,就分分钟的事嘛!”他又自已钻进了帐篷,还直招手,“进来,进来!进来些!受活事嘛!屏,嫦娥,你就是我心中的嫦娥,今晚就下个凡,让我瞧瞧呗!来些!来些!来些!”

她气得不知说啥好,就那样在门口来回走动着。

“屏屏!花花!嫑晃了嫑晃了些,把人晃得急的。再磨叽就来人了。进来些!你只要进来,我保证在秦岭给你修座广寒宫,再养一窝兔子,让你像嫦娥一样过得舒舒服服的,进来些!都受活的事嘛!快!快些!哥都撑不住了!”

她真想给他点颜色看看,那只有功底的脚尖都在发痒,但想想,还是忍了。她只斩钉截铁地说:“你出来!再不出来,我可就敲锣了!”

她是给帐篷里挂着一面锣的。

那是她爹从老保管室一堆破铜烂铁里翻出来的,让她拿来挂在帐篷里防狼哩。据说村里最近有狼老来背猪。她家倒没猪了,狼却是要防的。

孙铁锤偏不出来,还表现出一股赖皮劲,最后跑出来硬挖抓她进去,并且一边挖抓,一边窸窸窣窣还解起裤带来。她就敲响了锣,并且大喊:

“狼来了!狼来了!”

那面锣破得没了调,也不咋响亮。可她的喊声却十分尖锐、泼辣。吓得孙铁锤就连忙往外跑。因裤子褪下半截,急忙撸不上,羁绊着腿,脑壳一下就碰在了扎帐篷的钢管上。那阵儿也顾不得头昏眼花,一个狗吃屎跌进后沟,爬起来一溜烟消失在夜幕下了。

花如屏先还想笑,但终于没笑出来,是哭出来了。???

84 《西京故事》

安北斗觉得温如风是越来越油滑了。当知道自已是同情并向着他时,就干脆把所有指望都寄托过来,连主意都等着他拿了。他也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即使有,也是不能直接提供的,那岂不成“内鬼”了?温如风本来是准备去北京“闹点动静”,经他一劝,还真改变主意,在静等他发话了:“咱现在是全心全意依靠组织!你安北斗就是我的组织,我的领导,知道不?我也唱不了歌跳不了舞,就给您来上一曲《赛马》,也算是给领导献个媚。”说着,他跷起二郎腿还真拉起来。那声音,跟“杀鸡”实在没有两样,听得安北斗鸡皮疙瘩起一身:“对了对了,我都想把你这烂二胡从窗户撇出去。”他还怪说没松香了。结果把松香买回来又拉,更像是驴吃饱了豌豆发出的那种很是满足的嗯昂声。“温如风,你干脆把我杀了算了。”他就捂着耳朵出门,到书店找有关天文学方面的书籍去了。

这天晚上,温如风弄了两张优惠农民工的票,又带他去看了一场戏。戏名叫《西京故事》:一对姐弟使出洪荒之力,好不容易考上名牌大学,进城才发现,人生落差竟是如此之大。面对时尚与欲望的都市机器齿轮的疯狂运转,弟弟的精神世界几欲崩溃。而姐姐却靠暗中捡拾垃圾支撑学业。为供养他们继续深造,父母也进城来打工赚钱,更是备尝挫败与艰辛。但一家人终究还是挑着自已的担子,趔趔趄趄往前走去。这样的家庭北斗镇还真不少呢,常常是“倾巢出动”,时有无功而返者。但多数还硬是把娃的学业供成,彻底改变命运了。他俩明明知道这是在演戏,偏看得满眼热泪。温如风还哭得呜呜的。直到演出结束,舞台上突然上去一家人,说演的就是他家的事。剧团也有人介绍说,戏的确是有生活原型的。安北斗就突发奇想:温如风的故事似乎也是可以编戏的。

退场时,他把温如风拉到那家人跟前,问这事是怎么编成戏的。那个父亲叫罗天福,说:“秦腔团有个姓陈的编剧,有一天突然到我们城中村打问,一天能挣多少钱。我说二百来块吧,他就硬塞给我三百,让给他讲故事。我问要听啥,他说随便讲,衣食住行,包括磕牙拌嘴、吵架闹仗,还有心里一天都咋想的,放开了说,越真实越好。这样他连着来找我说了几回,又找我老伴、孩子都聊过。还要过我们每天、每月、每年包括淡季和旺季的流水账。后来,听说他还找了不少炸油条、摊煎饼、烤红苕、蒸面皮、钉鞋、崩爆米花的都谝过。再后来就写成戏了,让我们来看。我一看,这就是咱家的事么!还有几家,也说是他们的事。但陈编剧说,受我家的启发多一些。”能看出,他脸上洋溢着很是骄傲的表情。

晚上,他们躺在床上,温如风还在说:“这戏苦情,攒劲,好看。演得跟真的一样,难怪人要看戏。看了戏,哭一场,活得松泛许多。”他就由罗天福朝那个陈编剧身上引。温如风偏是钻在戏里出不来:“你看罗天福,都给儿子跪下了。如今老子跪儿子的也不少,赌博、吸毒,不成器,不给他跪,有啥法?好在这个儿子只是活得没指望,才破罐子破摔的。戏情最后总算扳过来了,要扳不过来,罗天福非气得上吊不可……”他看这货沉浸在戏里拔不出来,就懒得叨叨了。谁知睡到后半夜,温如风突然叫醒他说:“哎,哎,安政府,咱明天也去找那个编戏的谝去。兴许我的事编成戏,一演出去,还有出头之日呢。”他有点窃喜,偏说:“就你那德行,还能上戏出名?““不是想出名,我是想借唱戏弄死孙铁锤!”“戏还能弄死人?”“行,咋不行,听说陈世美就是被编戏的弄臭的。再说了,陈编剧不是爱听故事嘛,听一天给三百,我能连续给他讲一百天,把狗日孙铁锤欺负人的事都说不完。你就等着分红吧!”“做梦娶媳妇。快睡你的!”

第二天,他们果然就去找那个陈编剧了。正在剧团院子东张西望着,也是凑巧,竟然遇见了那年去北斗镇搭台的刁顺子。因为安北斗当年是晚会总协调,而顺子是搭台负责人,有些交道,便一眼认出来了。但刁顺子大概是经历的事太多,已记不起他是谁了。他就自我介绍说:“刁总,我就是你们去北斗镇搞晚会的那个安协调,记得不?”顺子还是懵里懵懂的,就问:“咋,可搞晚会呀?”他急忙说:“不是,我们是想……找昨晚那个戏的编戏老师。”刁顺子身边一个圆饼子脸插嘴说:“你们算找对人了,他跟陈老师关系坚刚得很!”顺子立即显出一副严肃相来:“人家陈老师忙得跟啥一样,关系坚刚也不能胡打扰么。你们找人家干啥?”“有点事。”“你不说啥事,我咋安排你见?”他就说:“联系一点业务!”“唱戏?”安北斗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顺子说:“要装台跟我说就行了。”“哦,还有其他事。”顺子就放下手中的电缆线,领他们上了办公楼。他轻轻敲了敲三楼一个半掩的门,突然,有人在他身后搭腔了:“顺子,干啥?”“你看巧不,找你呢,领导!山里远路来的。”被刁顺子称作领导的人,给他俩点点头后问顺子,“《哑女告状》的台装得咋样了?”“《西京故事》刚拆完。你放心,晚上绝对误不了事!就是盒饭你恐怕得跟寇主任敲打一下,还是凉哇哇的,也偏素,有时倒是翘着一两根骨头棒棒,可那肉,连牙缝都塞不住。你看你批评多少回了,寇主任就是阴一套的阳一套,不落实么。坑下苦人他倒能得很。可不是我又告状啊!”说完,顺子走了。

进到陈编剧房里,他们先把戏夸了半天。温如风明显有夸大其词的成分,昨晚他确实哭了好多次,偏说整整哭一晚上,眼皮都没干过,连衣服前襟都打湿了,回去拧出一把水来。陈编剧虽然也不全信,但这种夸奖,显然很受用,就又是泡茶又是给他们签名送书的,整得挺激动。安北斗发现这人跟村里、乡里、镇上的领导和小文人也没啥两样,爱听人说好话,尤其喜欢夸他作品好、咋感人、咋轰动、咋震撼哩。要是遇见别有用心的拍马溜须者,他担心这人八九不离十也会被“包了饺子”,下锅后才知水烫。他看陈编剧被赞美得有些晕乎,就借机说老温的故事也能写戏。陈编剧让讲一讲。老温大概有点紧张,把故事讲得跟便秘没啥两样,而且还秩序混乱,七古八杂。尤其是严重失去理性,不停地胡

浪骂,整得他都听不下去了。虽然中途他也进行了一些必要的弥补,但终是让陈编剧大失所望,说:“你们这是一串官司,需要找律师去,没法编戏。戏剧故事需要经典性,几句话就能说清楚,还需要强烈的冲突。由于时空限制,必须相对集中……”还没等陈编剧说完,温如风又说:“冲突激烈得很,我恨不得把驴日孙铁锤的皮剥了、筋抽了,再把他骨头挫成灰!”陈编剧笑了:“我理解。但的确没法编。戏剧不是情绪冲动的产物,感情越浓烈、爱恨越胶着,越需要理性精神,需要充分打开思考空间。你这个故事也许可以写成报告文学,但起码我听了还没产生创作冲动。也许别人行吧。”这明显是在下逐客令了。???

温如风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摞告状信来:“陈老师,我的故事绝对比《西京故事》精彩。不信你写了试试,保证满戏园子人都能哭成一笼蜂。”

陈编剧笑笑说:“写戏不是为了让人哭成一笼蜂的。欢笑和哭泣只是戏剧的一种观赏效果而已。快乐与感动固然好,但更重要的使命还是引发思考。”

“陈老师,我的故事绝对让人思考得睡不着。你就把我的冤屈看看嘛!求你看一看!”说着,温如风已把那摞告状信平摊在桌上了,“你只看一封就行,就看一封!”

陈编剧也是无奈,就浏览起来。一封信也足有十几页。他边看边问:“这些都是事实?”

“绝对事实。谁说假话出门就让车撞死!”

安北斗也急忙敲边鼓说:“的确是真有其事。”

陈编剧抬眼看了看他,问:“你们是啥关系?”

还没等他张口,温如风就抢白道:“他是政府,派来帮我打官司的。”

“你胡说!”安北斗有些生气。

温如风说:“我咋胡说了,你敢说你不是政府?陈老师,连政府都看不过眼了,你想想冤情有多大呀!”

安北斗急忙解释说:“陈老师,是这么回事,他老告状,我是来找他回去的……”

温如风端直把话截了:“他胡说,我这次是他专门安排出来的。连政府都替我抱打不平了!”

“你……”

陈编剧笑笑说:“好了好了,你们这关系倒有点戏剧性。我也不想知道那么多。至于是不是事实我不知道,单从告状信上看,我觉得仍然是那个问题,缺乏理性。你看这些用词:周扒皮他爹、活阎王他爷、枪毙二十回都不亏,还有什么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狗杂种,等等。写作任何文体,真实都是生命线。一旦冲破这个底线,便显得滑稽可笑了。唯有真实、质朴,才是一切文体最可宝贵的生命力。要告,先得解决这个问题,否则,任何人都只能当成一堆笑料看。”

温如风急忙说:“那陈老师你能不能帮着改一下,就改成《西京故事》那样的。”

“我的确没时间。何况你的情况我也不熟悉。”

“那我回去改,改完请你再看行不?求求你了陈老师,我的确是被逼得没路了。”说着温如风就要给陈编剧下跪。

陈编剧一把将他搀起来说:“好吧好吧,你改好我再帮你看一看。”

然后,他们就出来了。

刚一出门,安北斗就踹了老温一脚:“你胡说啥?”

“政府欺负人喽!”温如风拔腿就跑。х?

“我都想弄缝麻袋的针把你个烂嘴缝起来!”

85 望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