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1 / 1)

“我咋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回。我是来劝返的。”

温如风知道安北斗心存余悸。明明希望他出来弄点啥,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谋划指使。他能理解这种心情。北斗自小就见不得孙家欺负人。在大爆炸这件事上,他看见安北斗面对缺胳膊少腿的村里人,也没少抹眼泪。但他毕竟是公家人。为端上这碗饭,他爹娘起早贪黑地供养,他更是寒窗苦读,终于成为全镇第一个大学生。他爹背过儿子,请几个很是厉害的算命先生算过,说北斗迟早都是要做镇上“脑髓(头头)”的。还有人算得更邪乎,说他搞不好还有“县太爷”命呢,只不过祖坟头的山向不对,家里大门也得朝东开。他爹趁他不在,花钱请阴阳先生把安家祖坟头的确挪了一尺五寸,大门也由南扭向东了。可至今安北斗的命运仍在他温如风的裤腰带上拴着。他知道安北斗他娘老骂:只要“瘟(温)神”在,北斗一辈子别说做县太爷,只怕胡子拖到鸡屎上(终老状),也就这点出息了!那次发大水,安北斗把他一家接去住,他从墙缝里就听安北斗他娘在咒怨:“我都想把‘瘟神’的脑壳剁了,还把他接到家里来安顿着,龙王就该克里马擦把他连夜抬到汉口去!”

他知道自已确实把安北斗害得不浅,心里也常怀歉疚。他理解安北斗的顾忌,心里肯定是有点子了,但又不好明说,他也就不能硬逼。谁都得有个饭碗,北斗端上这碗饭也不容易。咣当,让他给打了,心里也难安。不过他还是继续玩笑了一句:“那咋办,听安政府的话,咱连夜回?”

安北斗也拿得很稳地:“回!”

他更稳:“回!”说着还准备拿行李了。

“你给我装!你给我装!”安北斗又想揍他。

他扑哧笑得两吊鼻涕都出来了:“好了好了,走,咱上城墙走。来了几回都说上城墙,又舍不得嘎。这回走破脑壳运气,我给咱捡了两张票,就等你来逛呢。”

安北斗一看,果然两张票都是没撕副券的。

他说:“背上家伙,今晚是满月,看城里月亮跟咱山里有啥不同的。”说着,还翻起安北斗的帆布包来。

“恐怕轨道仪也得背上吧?”

整得安北斗还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的确是啥都背着,明显是做了长期准备的。

“你看看,这是让我回去的意思?光裤衩就拿了两条,这都是大学上出的毛病。打小啥时不是光屁股睡?大学上坏了,还讲究穿裤衩,光溜溜的睡着多舒坦。”

安北斗踹了他一脚:“滚!”

二人就背上各种仪器,上城墙去了。

这一晚月亮的确很圆。但因为城市光污染,还有浓浓的雾霾,就让月亮呈现出烙饼被烤煳的焦黄色,且时有时无。不似北斗村的月亮,那真叫皎洁。温如风上了几年学,唯一觉得对大自然形容最美好最准确的词,就是“月色皎洁”这四个字。可在西京的天空,月亮更像撂在村委会保管室没人要的一块大炼钢铁时的锈铁饼。

安北斗观测了一阵,大概是觉得没意思,就把仪器收了。只见他坐在城垛上,俯瞰着这座城市,心里充满了愁绪。

温如风也是想讨好,就问他:“想不想去看看杨艳梅家的住处?”

“不看。”安北斗说得很硬。

他想想也是,好马都不吃回头草哩,看也无益,徒增烦恼而已。但安北斗毕竟是为自已来的,他总想主动找些话题,就说:“你整天看星星、望月亮哩,那你说,月亮为啥老要跟着地球跑,不跟着太阳跑呢?”

安北斗说:“草老师在一年级就讲过,月亮是地球的卫星,你都学到狗肚子去了!”

“那它为啥是地球的卫星,而地球不是它的卫星呢?”

“它的质量小,被地球捕获了。按照牛顿万有引力说,永远都是大质量的牵引着小质量的跑,月球体积比地球小了近五十倍,还能牵着地球走?”

温如风说:“不对吧,草老师好像说,月亮原来是地球的一部分,后来被另一个星球撞掉了一坨,飞到三十八万公里以外才成月球的。”“那只是一种说法,不是撞掉了一坨,而是撞碎的部分再次由引力形成了球体。月球表面至少凝固了四十亿年,跟地球四十六亿年的历史也接近。”

一扯到星空,安北斗的话就多起来,情绪也明显高涨了许多。

他就接着问:“太阳系的八大行星都有卫星吗?”

安北斗说:“有的有,有的没有。”

“谁有谁没有?”其实他毫不关心,只是想说着让安北斗高兴而已。

“离太阳最近的水星和金星就没有,其余的都有。”

“为啥?”

“可能是太阳质量太大,引力太强,卫星无法长期绕水星、金星的轨道运行而坠毁了吧。离太阳越远,卫星也越多。比如地球是一颗,而火星有两颗。到木星、土星就更多了。至于天王星和海王星,还无法估量呢。”

他说:“那你说太阳系到底有多大?”

“反正人类现在的飞行器,要飞出太阳系,需要一万七千多年,你说有多大?”

“天哪,你真是笨狗咬星星操心得远!不像我,这阵儿突然特别想那半棵树了,兴许就在这城里哪个地方栽着,只要见到,我是能认得的。”

安北斗正说星空在兴头上,他偏抖出半棵树来,安北斗就很是无奈地瞪了他一眼。

他赶紧又朝回扯:“那我问你,我跟你是啥关系?就拿星空比,咱谁是行星,谁是卫星?我知道你是政府,质量大、体积也大。可我俩到底谁是行星,谁是卫星,我咋还没整明白呢?”

安北斗也被问住了。他甚至突然想到了堂吉诃德和桑丘,他倒更像那个桑丘。

温如风又说:“说我是行星你是卫星吧,你肯定不高兴。说你是行星吧,我啥时候倒跟你转了?每次都是你缠着我转来转去的,甩都甩不利。所以啊,我看什么牛顿、爱因斯坦都靠不住啊!”

“滚滚滚,回去睡觉去,不跟你牛弹琴了!看你这货!”

温如风扑扑哧哧快笑得跌到城垛下了。

83 月下嫦娥

花如屏自土地岭梁上目送着温如风钻进一蓬刺架,再也找不到人后,他们四人就被送回来了。村上文化站,也确实简单维修了一下,她爹娘仍住了进去。她之所以不愿住,还是因为那一墙之隔。村委会办公室不仅修得更好,而且孙铁锤常在那里打牌、开会,进进出出。

花如屏给镇上来的安置干部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她要住到帐篷里去。

帐篷顺着公路排了一长溜,的确整齐好看。帆布也厚,扎得很严实,但毕竟不是长远日子。儿子温顺丰倒是喜欢,一住进去,快活得像是演戏一样,拿着“长枪短炮”,还用龙须草扎了“髯口”,跟一帮孩子钻进钻出地野得不着家。其实在县医院那阵儿,温如风跟她早都为儿子上学的事,急得双脚跳了。眼看寒假已毕,县城的孩子都开课了,他们还在病床上躺着。儿子上学还是一块好料呢,在班上考试样样拿前几名。他们早都想让儿子回村了,但她爹赖着不走,就拖下了。那天医院撵人,温如风看着死犟,其实是半推半就。她也能看出,安北斗的心是向着他们的。尤其是温如风让她悄悄捎话:老地方见!她就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对安北斗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个女人的身体,让一个男人触摸过后,总是感到怪不啦啦的,何况触的不是地方。那晚温如风怕让安北斗看见什么,把手电一亮一灭的,还反倒让安北斗陷入了忙乱。她感到那双手在颤抖,黑暗与慌张中,偏是把不该碰的地方都反复碰到了,指甲戳得她生疼。而且在穿衣服时,为了抱起她,他的嘴唇在她胸部、颈部、脸部,还产生了多次亲密接触。她能感觉到,那不是故意的。但这个男人对于她,就有了特殊意义。安北斗平常一直很尊重她,不叫嫂子不说话。她觉得他为温家也付出得太多太多,让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那天,她想让他进帐篷喝口水,他都没进来,只站在门口问了几句话,就拿着二胡和她准备的东西走了。

有安北斗陪着,温如风在外咋跑她都是放心的。

花如屏也深深感到自已男人的不容易。过去被人欺负,为了活出人样,起早贪黑地发家致富。谁知日子过好了,仍是遭人欺侮。因此他就比任何人都更要强。放在一般人,让村干部欺负了谁还敢吭一声。他偏为半棵树的事,闹得不依不饶。其实那时家里的日子,哪里在意那半棵树了?他就是要争个黑白分明、高矮胖瘦。结果越争越矮,越抹越黑,他也就被逼上“刁民告状”的不归之路了。她不知多少次半夜给他下跪磕头,以温柔、体贴、狐媚、放纵、骄奢淫逸、浪荡呐喊诸种手段加以感化、抚慰、挽留。她爹娘开始也是好话说尽、百般阻拦。可待几天,一些人不阴不阳、说三道四、煽风点火、孔明激将,又把他戳火得像唐三藏带着徒儿西天取经一样,斗志昂扬地出发了。这次连她爹都要他“不蒸馒头争口气”,他自是更加有理八分地“夺路而逃”了。

男人不在家的日子,女人该有多不易呀!尤其是北斗村,遇见孙铁锤这个混账,而且还带出一帮地痞流氓来,她又有几分姿色,能撑到今天,也真是快要崩溃了。虽然她见人还笑着,那是因为要做生意、要赚钱,不然她给谁笑是犯抽风了。一些男人在她身上打主意、想办法,甚至老虎下山、老鹰捉鸡般地生扑硬抓,都被她巧妙应对,有的还下颌错位、胳膊脱臼、膝盖半月板受损地带伤而逃,且再不敢有所企图。但传说的笑话也越来越多,“叫床的功夫”越说越神,她已成全北斗镇的一个笑柄了。所有这些糟心事,她都没跟男人说过,要是说了,还不知他要气到何等疯癫程度呢。但凡她能处理的事,温如风问起来,她都只说好着呢,以免他冒风上头、抡斧抄刀地要去拼命。也不知过去世道人心都是咋的,现在村里竟成这等模样,要做个好女人,真是比登天还难了。

说实话,别的任何男人她都不怕,对付起来也没那么难怅。她有事没事就把脚尖对着压面机的铁腿上踢,竟然踢出一脚功夫来,轻轻试过一次,就踢死了自家一头五六十斤重的抢槽猪。一般她还不敢乱用,实在碰上死皮赖脸的,照交裆一脚,基本上一次就教乖了。再见她,双手立即下意识捂住重点部位,远远绕道就溜了。只是孙铁锤她还不敢下脚。因为这家伙太狠毒,她怕一旦踢出事来,男人、儿子,还有爹娘,都会吃大亏。因此,面对他的骚扰甚至生抓硬扑,她还都是斗智斗勇、勉强应付着。这事她也没敢对温如风吐露半点风声,就怕他上杆子上火地当了冒失鬼。截至目前,她觉得她还都能对付得了。

孙铁锤一边心里急得猫抓一样要占有她,一边也在讨好许愿:什么只要跟他好,过去的过节就一风吹了;房子村里给修最好的;半棵树虽不是他卖的,赔一棵、两棵、八棵、十棵都不在话下。归根结底,就是急着要把她摁到床上。她自是不会上当了。即使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也不能给男人戴绿帽子。因为这是她男人的仇人,也就是自已的仇人了。很多事,都不是一风能吹得了的。但她也不想再跟孙铁锤之间增添新仇,关键还是怕他下黑手,把温如风在外面谋害了。村里有过传言,说谁跟孙铁锤不对付,好像是牌桌上惹的祸,已在外边“做掉了”。这个人也果然好几年再没在村里闪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