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 1)

那是壁立千仞、万丈深渊的挖法。远远看上去,温家院落就像是一座空中楼阁。并且深渊近在咫尺,千仞就壁立在老磨坊的巨轮下。而那下面就是沙床,眼见着废弃的木头巨轮,随时都会倒塌在已下潜到深槽中的淘沙船上。花如屏不时在上面大哭大喊。温如风也会搬起石头,朝那些靠近的挖沙者,乱抛乱扔一阵。人是会躲的,但丝毫也不能阻止铁甲一般的淘沙船,如魔鬼一样直捣地狱深处的所向披靡。安北斗是给孙铁锤打过电话的。孙铁锤现在回村很少,见一面都很难。一般人的电话,他也不好好接。接了有时不是女人的声音,就是身边喽啰在搭腔。安北斗还上县去找过一次,结果孙铁锤在温如风的问题上态度很强硬,说塌死他负责!安北斗就无话可说了。为此他又找了牛栏山。牛书记也到现场看过一回,并且阻止了淘沙船对“孤岛”的掘进,也给孙铁锤通了电话,让不要再挖了,说的确有危险。但牛书记对温如风不参加全村沙石供应的“打别扭”做法,也很有意见。再加上大概也没少听温如风告状的故事,就把他很自然看成一个问题人了。牛书记说:“对这种人也不能太迁就。都迁就了他,那经济还发展不?孙总咱必须支持!现在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代。谁能给北斗镇带来利益,我们就支持谁!温如风的事以不危及他家生命安全为前提,但这种自甘为铁路建设钉子户、钢牙齿、滚刀肉的做法,绝不能容忍!”

温如风就是在这种大背景下再次上路的。

安北斗这次上路的心情,也与以往大不相同。他甚至十分同情起温如风来。派出所老何他们不来也有他们不来的好处。老何是个认死理的人,一百个见不得温如风。他安北斗也未必喜欢老温,但这次,的确是觉得人家有理。谁被逼到这份上,大概也是要蹦几蹦、弹几弹的,除非是一截朽木头或一摊烂泥。

他一到省城,很快就到有关部门办理了交接手续,把温如风领了出来。人家还说你怎么只来了一个人,把人能弄回去?这人可厉害了,几个小伙子都压不住,跳起来喊冤,把会场外的服务台都掀翻了。

他说放心吧,交给我就是了!然后就把温如风领走了。

一领出去温如风就喊:“你个安存镰骚啥情呢,谁让你来领的?你不会让他牛栏山、何黑脸来,让他武东风来,你来顶啥用?老子不回!”说着又是一跳八尺高。

他急忙说:“别喊了行不?你是想让人家端直把你关进去是不?跟我走,有事商量着来!”

温如风见他口气软中带硬,话里有话,就说:“饿了,你既然来骚情,就得管饭。”

“管,吃死你!”然后俩人就到回民坊上,找一家羊肉泡馍馆坐了下来。

因为不在饭口,人也少,他俩就一边掰馍一边聊。安北斗还不敢过分表示出对他的同情与支持,毕竟公务在身。但他觉得这样轻易把温如风领回去,也毫无用处。“孤岛”的“刀削斧劈”,抑或叫“竞相蚕食”,尽管已叫停,但问题并没有得到实际解决,哪怕是道义上的支持。在有些镇领导眼中,温如风已然与刁民画了等号。镇上和村上怎么处理,他已能预料个大概。即使硬把人劝回去,肯定还是要走的。这次安北斗是面临新的难题了。过去就是劝,说些好话,再吓唬吓唬,反正把人弄回去了事。说上天说下地,就是半棵树、挨黑打、牙花子,还有遭何首魁踹几脚的事。在他看来,那都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温如风也有温如风的毛病:一根筋、铁壳嘴、咬住谁就死不丢。但这次,是家园遭难了,他不能不顺着温如风的思路去想问题。房庄子是命根子,放在谁,也善罢甘休不了。临走时,他最后讨要了牛书记的底线,拿啥劝温如风回来?总得给点底料吧?牛书记说:“实在不行了让他搬迁。我们准备从几个大滑坡体上,迁一批住户下来,搞安居工程,盖好让他去住一套就是了。”安北斗知道那些房的简陋、挤卡,温如风那么好的家园,绝不会去住那些“八不沾”的安置房。但他也无法说过牛书记,就先进城了。他也是算走算看,兴许温如风被孙铁锤欺负得也想离开北斗村呢。

他先问了一句:“如风,”他没有叫存罐,觉得此时叫存罐有些刺激人,罐罐的确是快打了,“你想不想彻底离开那个地方?”

“啥地方?”

“老鳖滩哪!我看那也不是个啥好地方。过去推水磨,需要河水落差。现在河也干了,水磨也不推了。一下连阴雨,就成孙悟空闹龙宫了,何苦呢?干脆趁这次机会迁了算了。”

“朝哪儿迁?”

他喉咙里哄哄弄弄了一阵说:“镇上在羊角滩……弄的安置点咋样?”

没等他说完,温如风嘭地就把掰馍的老碗摔了,恶狠狠地说:“安北斗,安存镰,这就是你给我想的好主意?我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你还火上浇油!把我当痴聋瓜傻的五保户对待是吧?老实告诉你,谁要把我老鳖滩的房庄子挖垮了,我就跟他拼老命了。你信不?他一家老少有多少口,就都把脖子洗净,自已伸到砧板上,等我去挨个剁好了!不剁我都不是温家娘生爹养的!你安存镰也把脖子洗一洗,伸长些,剁着利索,磨磨叽叽的,疼!”说完扭身就走。

他急忙起身去拉,温如风已冲到门外了。泡馍馆的服务生追出来要钱,他一手抓着温如风的裤带,一手掏出钱撂给人家,才被一街两行的人看着热闹,钻出了回民坊。

他被温如风拖得有些跟头踉跄地说:“有话好商量么,跑死呢跑。”

“没啥好商量的。你们是老鸹猪毛一般黑。我也不指望老鼠能帮着剥了老鼠的皮,抽了老鼠的筋。”

“那你准备咋办?”

温如风说:“总有说理的地方。我不相信天下都黑成墨了。”

“你慢点,慢点。咱找地方再商量。”

“不跟你商量,你个芝麻粒大的干部,牙缝都塞不住。要找我就找大的说。找个大西瓜,看砸不死你!”温如风走了半天还回头骂了一句:“你顶卵用!”

气得安北斗直想扑上去把他掀翻在地,美美给几脚,但他不能,也不敢。他就那样被温如风牵着,直跑到南城墙根下的一个门洞前。他说:“如风,你看天也黑了,咱就在这儿商量吧,我给咱买些肉夹馍,一边吃一边说,咋样?”

温如风大概也是饿得不行了,加上街角的腊汁肉夹馍也的确香得他嘴角直流口水,就放慢了脚步。安北斗不放心,还是小孩子玩“逮羊”游戏一样,把他“尾巴”牵着,温如风一筛:“放你的,让人看看你这骚情样子。”

他就斜眼盯着他,去买了六个肉夹馍,温如风直喊:“我得四个。”他又加了一个,还给一人买了一瓶可乐。温又喊:“我要啤酒,两瓶。那黑汤汤我喝不惯。”他只好补买了两瓶汉斯啤酒,两人才坐到了护城河边的绿植护坡上。

仲春时节,夜幕刚刚撒下,灌木丛中到处都是谈恋爱的。还有叽叽歪歪坐在情侣怀里,旁若无人地乐呵得直跳跃的。那时护城河还没点亮,几乎成为城市唯一的一条隐蔽带。他们置身其中,有点不伦不类,但也有些触景生情、想入非非。

安北斗首先想到了杨艳梅和女儿,她们就是这个城市的人了。住什么方位,安妮上的什么学校,他都一概不知。有一阵,镇上电话一响,或者邮递员把信件朝门房一搁,他就会抢着去接、去翻看。冥冥中,他老觉得孩子是会想起他,或者要给他来个什么信息的。他多少次把安妮架在脖项上,攀上阳山冠顶,孩子是乐呵得要爸爸一辈子都这样架着她的。面对星空,孩子也说她将来是要上月亮去,给爸爸妈妈拿好大好大的手电筒照路的。她所指的路,就是他们上阳山冠的那条羊肠小道。但事实竟是如此残酷。自他跟杨艳梅离婚后,就天各一方,甚至像是从来都没有过任何生命交集地相背而去了。这使他不停地想到天体的运行规律:科学家发现,所有星系都以爆炸的速度避之唯恐不及地射向远方,并永不回头。他甚至还仰头看了看,在城市的雾霾与光污染中,天空酷似一张洗脱色的麻灰色床单,单调得几乎无一星半点的饰物点缀,并且笼罩得很低很低。关键是他在这时还想到了另一个男人储有良,就立即厌恶起这个城市来。

“北斗,知道她们住哪儿不?”是温如风一句话把他带回了现实。

“谁?”

“你老婆娃,谁?”

他一下把话题岔开了:“操好你自已的心。”

“我起码老婆娃还在,跟我死活都一条心着。”

“那你还到处乱跑?回去守住不就行了。”

“正是为了老婆娃,我才一趟趟朝出跑的。谁是脑子进水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安生过。”

他大概是一种习惯,又看了看一无所有的天空。

温如风就说:“别看了,啥都没有,你只说我这事咋办?”

他还真觉得难办。这次出来,跟任何一次心情都不一样,他甚至是想帮温如风一把的。两人现在坐的位置也不远不近。温如风蜷缩成一疙瘩的样子,侧面看,很像是一个星体。而自已不知什么时候也蜷缩成一个球状了。这两个球体,现在不是谁围绕着谁转,谁把谁捕获、吞并的问题,而是相互缠绕着分离不开了。很像是天文学上的双子星,内部质量突然变得异常接近,引力也彼此呼应相当,它们是要在天空中的某一位置共同旋转起舞了。但安北斗不能告诉他自已的真实想法,他也不能“教唆”温如风去干什么。他只是觉得,唯有引起上边重视,“孤岛”问题才有可能得到妥善解决。否则,将是一场无休止的“拉锯战”。这是由温如风的性格所决定的。放在其他人,也许就完全是另一种结局了。从半棵树起,应该说把各种相互妥协的手段都用遍了,可这货哪怕是肺叶挣破,也要先把气出了再说。对于温如风,一切就只可能是一种模式、一种结局:砸锅卖铁,鱼死网破。

恰在这时,安北斗突然听到背后步道上有几个人一边哼着秦腔,一边在说:“明晚可是太重要的演出,省上几套班子都要来看戏呢。”“跑好你的龙套,谁来看,关你腿事。”

他突然拍了拍温如风的肩膀,让起身跟上。

他们就尾随着这几个又是哼哼又是蹦跳,还有突然就能打起一个“虎跳”或原地拔起一个“前扑”跟头的人朝前走去。

57 《一棵树》

这几个人是省秦腔剧院的。安北斗是被他们明晚有重要演出的信息所吸引,且省上四套班子领导都要来看戏。温如风有些莫名其妙,跟了一阵说:“像是唱戏的,跟着干啥?”安北斗让他别说话,他们就一直把这帮人跟到了剧院门口。

门口挂着一个广告牌,上面画了一棵大树,树下站了好多人。最中间的,好像是秦腔名角忆秦娥。但喷绘颗粒粗糙,不大清晰。加之又穿了农村服装,完全失去了忆秦娥平日在电视上的那种风采。

剧名叫《一棵树》。倒是一下吸引住了温如风:“一棵树?也让人偷了?”

他一笑说:“天底下都是偷树贼,都把树丢了。”

温如风也笑了:“咋叫《一棵树》?这怪的戏名。半棵树我看也能成戏名了。”х?

安北斗说:“把你也写成戏,注定鼻梁上要画块豆腐干。”

温如风有些生气:“那是小丑么。哎安存镰,在你心中我是小丑?那你是啥?我看你也是小丑,戏里凡盯梢、望风、当解差的,都是小丑。你就是个烂解差,以为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