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全镇上下都是一样的认识,让他一人维护“点亮”,自是越点越暗。“观灯步道”上的排排路灯,由于经费问题,晚上也不再开启,星空就依然显露出来。这在他心里,自是偷着乐的事。每到晴空万里的夜晚,他就又可以背着家伙上山去了。有人就给蓝镇长打小报告说:“这货巴不得电池板让人偷光偷尽呢。偷光偷尽了责任还是你镇长的。”
而蓝镇长认为,你安北斗既然是旅游办副主任,那甘蔗酒也是旅游产业。“点亮工程”你没守住不说(责任很明确,南归雁和县上你自已交代去),但也不能清闲得上山看星星吧?他就又让安北斗包村抓甘蔗酒。而包的仍是北斗村。
孙铁锤倒也抓着家家吊酒的事。并且全村“毁产种甘蔗”比谁都下手早,种的户数多,占的面积也大。可当家家把酒吊出来时才发现,“比卖马尿都难!”这是北斗村人说的,最后竟成了一镇人的口头禅。为这事,蓝镇长甚至多次跑到县级机关亲自搞推销。可销路很是不畅。机关接待,已经不是甘蔗酒可以打发的了。不上最贵的,也得上有点名气的牌子酒吧。而民间喝酒的档次也在提高,喜欢甘蔗酒的年代早过去了。即使有人要,一家灌几十斤撑死。一镇人口,每家都吊了两千斤往上,拉到哪里都是累赘。一扎一堆的坛坛罐罐、老老少少,甚至成为北斗镇的象征性符号了。何况周边乡镇还有赶热闹,以为北斗镇人是得到了啥秘籍,也学着毁了麦田种了甘蔗的。酒业一时泛滥成灾了。本来镇上是想烧一种土壶,打上统一商标的。可商量来商量去,不仅嫌成本高,而且还相互不服,害怕不好的酒害了好的,最后只好让八仙过海了。面对拉来背去的瓮缸、木桶、塑料壶、玻璃瓶瓶,还有铝鳖子、铜耳锅、铁炖罐,你只能觉得山民确实充满了智慧,有的连煮猪食的大铁锅都系了草绳,盖了锅盖,拉出来卖酒了。还有把大树裁成几截,端直掏空心,灌满酒,梁柱一样一排排立棱在那里的。往往是满荡荡拉出来,又满荡荡扛回去。变得不满的,要么是不小心洒了,渗漏了,要么就是自家喝了。并且一路都在埋怨,恨不得唾到镇政府大门上。急得蓝镇长把脑门拍得山响,在会上下了死命令:“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酒推销出去。包村包户,推不出去的,自已买回去喝!安主任(注意,这次蓝镇长把副字去了),你既然是县委组织部任命的北斗镇旅游办主任,该是发挥作用的时候了。你跟南归雁是同学,我就不信他能不帮你。‘点亮工程’队一上几千人,能不喝酒?加班加点不需要解乏?‘点亮办’不需要接待人?你必须带头推销十万斤出去。推不出去,旅游办主任这差事……(本来他是想说一句狠话的,但想了想,还是有所婉转)你就看着办吧!”
安北斗都想当着众人面,给他纠正一下:“我是副的,主任是你亲自兼着。”但想了想还是没说。毕竟情势危急,一些老百姓在到处撇火:“他镇上再不想办法,我们就把酒倒到镇政府门口,点一把火烧了去
!”
他包的北斗村情势更加危急。除了温如风,几乎家家都是三五千斤的存量。卖不出酒,搞不好明年还得闹春荒。他家就带头吊了三千斤。他爹齁病那么严重,稍干点活儿,喉管里就像拉风箱一样乱响。可在支持村上和镇上的决定时,却从来没打过折扣:“谁让咱是公家人的家属呢?做啥事不都得朝人前走。”可这次酒卖不出去,他爹也着了大急慌,齁噜得说一句话得歇几口气。孙铁锤把他这个包村蹲点干部,过去从来就没当回事,但这次也做了“挡箭牌”。左一个安主任,右一个安钦差的,叫得他心里越发烦乱不堪。他也的确连夜上县找了几次南归雁。南也帮了不少忙,但最终只推销了七八千斤。就这还是以他政府办副主任的身份,硬给几家机关食堂压下去的。进山搞“点亮工程”是有几千人,但都有严格规定,决不许在山上喝酒、抽烟,违者是要刑拘的。安北斗知道,要是没有如此严明的纪律,只怕几十公里山梁早都烧光烧尽了。
这件事的最终结局,还是以几个村的老百姓用酒浇了镇政府大门,砰然点燃而了结。好在酒的度数不高。浇酒以前老百姓也反复喊叫威胁过,镇上早有准备,最后只把枣红大门烧黑了事。但事情的性质是严重的。县上最终处理结果,是把蓝镇长调到另一个十分偏远的乡,降为副股级公务员了。而把每家的酒,回收一千斤,算是一种安抚,也是为了稳定明年的春荒与春耕生产。听说这些酒拉到县上,每个机关认购一些,另外还统一用塑料壶包装了一些,在各种旅游景点上,销售了两三年才“耗损”完。而整个北斗镇,一年多都在酒气熏天的日子里浸泡着,连狗和猫,都醉眼迷离的,是一副东倒西歪相。
需要特别交代的是,南归雁在二期工程未完时,就被调回市上,做了旅游开发局副局长。与此同时,大规模铁路建设开工了。而铁路在经过整个县域时,几乎全是钻山穿沟的桥梁隧道。“点亮工程”受到极大影响,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寿终正寝了。
一夜间,轰轰烈烈的开山炸石运动又全面开展起来。
54 沸腾的群山
孙铁锤做梦都没想到,转机会这么快。在发展甘蔗酒产业时,他是卖过命的。记得每年去省城看自已远房侄儿孙仕廉时,无论置办多少土特产,都忘不了要提一塑料桶甘蔗酒的。看上去侄儿很喜欢,还问他:“咱们那儿那么穷,为什么不多酿些酒卖呢?”他就把这话记在心上了。因此,当蓝一方镇长主事时,他先献了一策,说他在省府当处长的侄儿说过甘蔗酒的事。当然是有所渲染。谁知这一策与镇长的发展大计不谋而合,为此,蓝镇长还很是有了吃定心丸的感觉。
孙铁锤有他的小九九:酒业一旦发展起来,一村人就都得围着他的屁股转了。过去发展烤烟、木耳,养荷兰鼠,不都得求着他爹,后来又求着他。有利的事,他们出面帮着倒腾倒腾;没利了,趔远点,再大的磨扇也压不住他们的手,谁让你自个要种、要养呢?从他爹手上他就发现,凡折腾集体的事,没有不赚几个的。即使集体赔了,个人也都没吃过亏。当初南归雁来折腾“点亮”,包括“大巡游”,他都是积极推动者。遗憾的是,油水不大。尤其是现在这种“垫资先搞”法,得慎之又慎。在南归雁手上,他是起早贪黑,“吆鸡打狗”,想着这么大的世事,又是层层发包,还能不剥出几层皮来?谁知错打了算盘,差点连自家的算盘珠子都跌进灰里找不见了。因而,南归雁调离时,他在村里是放了“送瘟神炮”的。欠钱都让找南归雁要去!蓝一方临时负责后,发展甘蔗酒产业,他又是颠前扑后,到家家户户去抓转产落实。除了温存罐捋不直外,其余一律改种了甘蔗,也都如期吊出了酒。谁知销路并不如想象的那么乐观。他带着人拉了几千斤,跑到省城侄儿那里说这事,竟然碰了钉子。侄儿好像是忘了他先前说过的话,只说:“省城现在谁还喝这个。”事后侄儿媳妇才给他吐了真言:“以后别拿酒了,仕廉爱喝茅台。你给的酒,都瞎在那儿了!”他去后阳台转着看了看,年前送的甘蔗酒、腊猪屁股、腊猪脸、麂胯子,都像破烂一样扔在角落里没动过。那是多么好的腊味呀,加起来足有三四十斤,在灶头上烟熏火燎两三年,煮出来是可以香半个村的。自已都没舍得咥呢。尤其是麂子腿,现在都不让打了,说是保护动物呢。可他还是让人偷着打了,现在拿都拿不回去了。不过侄儿最终还是帮了忙,给市上打了个电话,几千斤酒就一伙拉去变现了。他想再拉点,一个管接待的副秘书长说:“对了对了,都是看你侄儿的面子,帮着消化一点就行了。买了也是搁着,接待上不了桌的。”他的路就断了。连他都没销路了,谁还有?然后,大家就把镇政府围了。最后浇上酒,把大门点了。不能不说这里面他起了十分重要的“点乱眼药”作用。但真正闹事现场,他可是一次都没闪过面。浇酒点火时,他还故意把麻将桌子摆到家门口,直打到有人骑摩托跑回来说,镇政府让人点着了,他还装出一脸惊悚相来。
事情后来就由县上直接插手处理了。武东风书记把蓝一方骂了个狗血喷头。并且每户收了些酒,以平民怨。他孙铁锤也从中有所渔利,但终是枸杞泡水发胀不大。听说蓝一方走时,也大致了解到了点燃镇政府大门的“幕后黑手”。但在处理这件事上,武书记有原则:宜粗不宜细,不要追究太多群众的过错。派出所只把点火人弄去关了几天,何况还是个不满十六岁的娃娃。听说蓝一方走时很狼狈,只有安北斗一个人送了一程,蓝一方说了一句很窝火的话:“哈
就是哈
,你永远别指望他能干出人事来!指的谁,都觉得不甚明了。”孙铁锤耳朵根子大概是有些发烧的。但发烧归发烧,骂,他还是要骂的:“蓝一方,我看叫烂一方差不多。狗日的甘蔗酒产业发展思路,跟‘点亮工程’是爷父俩比卵子,黑不溜秋一对瞎蛋。”
铁路工程没想到上马会这么快。那次《印象北斗镇》晚会领导才路过视察,接着就有人来测量。过去也测过几次,都放下了,这次是动真格的了。光县城就住下两三万“建设大军”。北斗镇也来了好几千人。连村里常年在外打工的都闻讯赶了回来。孙铁锤想着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发财机遇呀!家家都在忙着看是不是弄点农家乐、开点小铺面、炸个油条、卖个麻花啥的,年轻人倒是在忙着开发廊、歌厅,还有张罗洗脚房、按摩房的。这些孙铁锤都想过,意思太小。他是想包洞子、架桥梁。这样的大好时机,再舀不上几勺,以后大概就没戏了。他又觍着脸去找了一趟侄儿。孙仕廉知道这事,说主要工程肯定包不上。在大山里穿洞子,机械都是进口的,动辄上百万,甚至上千万,你有那么大的本钱?关键是铁路部门都有专业技术工程队,不可能用“土八路”作业。但孙仕廉还是给他弄了部分标段的沙石供应。让他赶快组织砸石头、淘河沙。山里人恨了一辈又一辈的穷山恶水黑石头,一下要变废为宝了。他开始还有点不畅快,那能挣几个毛毛钱?没想到,竟然是把大活给挃了。
他首先在勺把山上放了一炮,差点没把半个村子的房基震垮塌。
北斗镇七座山都是花岗岩石质,有地质学家认定,这是距今一万年左右,由大地震和山洪暴发形成的山崩地貌。由于“养在深闺”,且体量太小,而无法让外界认识。其实当初南归雁搞“点亮工程”,也有想让“灯光秀”把山崩地貌照亮的意思。这里很多山石都是犬牙交错地摞着、靠着、单摆浮搁着。看似满山灌木葱茏,青藤缠绕,乔木挺拔,松针向天,可哪里经得住两吨多炸药的一次性轰炸呢?全村人竟然眼见着一个山脚就彻底改变了形状。先是蘑菇云般地腾空而起,一阵飞沙走石,瓦破屋残,门窗变形,再看时,勺把山那只凌空而下的“老虎前爪”,就变成了皮毛不存、筋骨碎裂的瓦渣滩。好在放大炮前,是反复在喇叭里喊叫过的,他让羊蛋、狗剩、骆驼、磨凳几个喽啰,拿着半导体四处催促,让都赶快躲一躲,村里要放人老几辈子都没见过的大炮了。
孙铁锤家离那只老虎爪子虽然远,也早早安顿老婆刘兰香和儿子下了地窖。他是戴了安全帽,站在窗前,由狗剩和磨凳护卫着,要亲自看看自已导演的这出好戏。随着那声巨响,他的确被地底下的某个怪物,向上推起了半尺高,又拉下去,再往起推了几推,掀了几掀。是狗剩和磨凳把他紧紧架着才没跌倒的。当他看到蘑菇云爆起时,立即朝窗户一边的墙体上躲闪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到噼里啪啦的石头砸瓦声。并且很是砸了一阵才停下。当他再朝逐渐清澄下来的老虎前爪看去时,已是断掌残趾、面目全非了。从目测效果看,爆破绝对成功了。
这次炮的确放得大。学大寨那阵也天天放,不过就是装几斤或几十斤炸药而已。而这次是两吨半。好在提前传得邪乎,人都躲了。但房屋几乎家家受损。有的房顶端直开了“天窗”,而真正的窗户却成了无遮无拦的门洞。乱飞的石头,也砸死、砸伤、砸跛了不少鸡、鸭、鹅、狗。还有一头正出门挣钱的“脚猪”(配种公猪,因老要出门做活儿,主家吆着亲自走来走去而得名),竟被飞来横石,生生砸死在十分劳碌疲乏的配种归来路上。好在主人眼尖腿快,一闪身跌到坎下,只掰扯了一个大脚趾的指甲盖。各家损失各家贴赔,因为这是集体放大炮。此前孙铁锤已成立公司,且是股份制,除了温存罐又是这个驴日下的坚持不入股外,其余都是股民了。因此,孙铁锤倒是不用操心赔偿的事。
自打从侄儿那里领到铁路沙石供应活计后,他就一直在盘算,到底怎么搞才好。开始毕竟要投入不少现金:炸药、雷管、破石锤、碎石机、淘沙船、运输用的拖拉机,七七八八算下来得上百万。自已也拿不出这多钱。就是能拿,心里也没底,一旦跌进深坑拔不出来咋办?他立即就想到了“全村总动员”这个概念。把一村人都套进来,挣了,分配权在自已手中;赔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平摊了事。第一个大炮一放响,他就发现自已的招数是对的,要不然,炸了这么多房,还不知要咋闹腾呢。如今的村民,毕竟不是他爹那个时候了,咳嗽一声,磨扇子就把所有的屁都能压住。现在动不动还要“维权”呢。“维权”这些新鲜词,都是安北斗这伙人常挂在嘴边的。上学、出门打工的多了,也把这些词讲得跟吃饭、困觉一样随便。讲着讲着,村里人就不好带了。这次好,自已都是股民了,自家放炮炸坏了自家的房子,找鬼“维权”去?唯一闹腾的就是温存罐,说他家磨坊被开了三个“天窗”;茅厕连顶盖都砸到坑里了。传得玄乎的是,他老婆花如屏刚从里面出来,裤子都没提上呢(一说起花如屏,几乎每个人都愿意多撂几句杂嘴)。孙铁锤不想跟温存罐直接照面,就让羊蛋和狗剩上门,问赔现金还是修房?最后撇下三百块,算是在这件事上没添新麻烦。毕竟刚开张,他不想沾上晦气。
让孙铁锤没想到的是,这一炮就把投资的一半给挣回来了。
孙铁锤放大炮那天,安北斗也在村里。放这么大的炮,镇上不放心,何况他包村着,就回来了。提前他也去检查过,孙铁锤一再拍胸脯,保证万无一失。负责放炮的技术人员,也是从铁路上请来的,人家算了当量,测了安全距离,告知了撤离范围,他就插不上嘴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让做好人和大型牲口的安全防范,并亲自检查了好些腿脚和耳朵不灵便的人家。直到要点炮前十几分钟,他才撤回家里,把爹娘安顿好,等着点炮。
修铁路肯定是好事,但炸勺把山,安北斗是有看法的。不仅他有看法,村里一些长辈也说是破了风水。像圈椅靠背一样环抱着北斗村的山势,失了前爪,也更像是失去了“下嘴唇”,整个村子就顺着一条已干涸的沙河床,跑风漏气,“唇亡齿寒”了。但修铁路这等大事,到处都在开山放炮,削一只“前爪”,也就不显得那么突兀了。安北斗曾经上门做过孙铁锤的工作,能不能不炸山?河床挖开,大石头有的是呀!孙铁锤说他是响应号召,积极支援铁路建设哩。靠河里那几个石头,找眼珠子一样找出来,再破到鸽子蛋大,火车只怕早过去了。安北斗知道自已人微言轻,何况路一开工,就根本不是一个勺把山的事,而是整个群山都沸腾起来了。切胳膊锯腿、削鼻子剜眼,甚至开肠破肚、敲骨吸髓都是常态。那种排山倒海的声势,岂是一个小小的“虎前爪”能规避得了的?连他爹最后也在浩大的“积极支援铁路建设”的喇叭声势中,参加了村里“砸石头公司”(全称叫“北斗石料供应有限责任公司”,山民嫌拗口,进行了直截了当的简化)。他爹说,安家不能在大是大非面前做“缩头乌龟”,赚钱不赚钱都在其次。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安北斗眼见着青筋暴起、威风凛凛的“虎前爪”,像一堆破抹布一样摊在了地上。他家也被开了“天窗”,但他爹并没声张,因为几乎无一家幸免,安家这点小伤也就不值得说给人听了。就在那两吨半炸药爆响的同时,安北斗还听到了远远近近的开山炸石声。眼前的一切,让一个天文爱好者,立即联想到了宇宙大爆炸的说法。
按现代天文学家的理论,宇宙在一百三十八亿年前,还是一个致密的奇点,是自身压强与炽热难耐,导致了大爆炸,大分裂,大膨胀。宇宙在爆炸后的黑暗无序中,苦苦摸索了数亿年后,一些物质才在相互引力下聚拢靠近。这种新的聚合,又产生了巨大的内部摩擦和外部引力,从而逐渐点亮了许多像太阳一样的恒星。当然,那时还没有太阳。普照我们的恒星太阳被点亮,才是四十五亿年前的事。宇宙至今还在那次爆炸的裂变中持续膨胀着,也持续熄灭、点亮着,并且无边无岸。有着十几年天文爱好历史的安北斗,其实始终都在追问宇宙的边界问题,以及爆炸的起点和落点。自铁路开工,尤其是身边的“砸石头公司”成立后,他似乎才有点理解了天文学家那“无边无岸”的说法。到处都在炸响。置身北斗镇,你也无法知道哪是“起点”、哪是边界。就连孙铁锤公司的“大爆炸”声,也是此起彼伏,声声不绝于耳。人们在这种爆炸的习惯声中,突然发现孙铁锤阔起来、抖起来了。有人说,人家孙总才叫毛辫子上绑辣椒抡红了呢!孙铁锤先是穿起西服、扎起领带来了。开始还老用领带擦嘴角的饭渣、白沫。后来就开上了“铁壳子吉普”。没过一年,又换上了价值一百多万的路虎。而全村男女老少,全都沉浸在了日夜加班加点砸石头、淘河沙的无尽劳作中。都挣到了钱,都在点票子。但孙铁锤这个董事长兼总经理,已经常年住在县城的宾馆里“遥控指挥”公司运营了。
安北斗作为镇上旅游开发办副主任,全部工作已转移到铁路建设沿线与当地村落、老百姓纠纷的协调上去了。铁路上的人还是称他安协调。无论发生大小事,他总是处事有方,并能协调到位。都发现,老百姓听这家伙的。但安北斗最近心里也有点发毛。他发现,淘沙船已把温如风家的磨坊快挖成“孤岛”了。他还找过孙铁锤,说得适可而止。孙铁锤一条腿上坐着一个小姐,一个帮他出牌,一个在给他嘴里喂荔枝。他同时咬着荔枝和小姐的手指头说:“让他告去,我就想把这货挖塌死在磨坊里。”
温如风果然又上路了。
下册
下册
什么事都不能欺人太甚。这几年在花如屏的管束下,温如风是有所收敛的。他也觉得跑来跑去都是白费力,还耽误了生意。再加上,出门远走,实在是放心不下花如屏。不仅村里一些闲人惦记着他的女人。铁路上又来了一帮精壮壮的劳力,下了班,都在村里猴急地到处乱钻乱窜。见了大姑娘小媳妇,甚至老媳妇,眼睛都能放出光来。何况是他家的花如屏。但这次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一个人被欺负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就顾不了许多地要去拼命了。
事情还得从“砸石头公司”说起。温如风从来就不相信孙家父子能给全村人谋出什么福利来,也就从来不上他的当。因此,当孙铁锤要成立什么狗屁公司时,他镚子儿都没掏。那时孙铁锤缺钱,是想让他拿几个出来的。全村数来数去,就数他家底子厚。再加上孙铁锤也特别想把他套进来,放话说:“套进来老温就乖下了。”找了许多长辈出面做工作,最后甚至自已都觍着脸上门请他入股了,但他到底还是没有朝进卷。虽然第一次放大炮,开了他家三个“天窗”,砸塌一个茅厕,也及时赔偿了。可自打那以后,石料供应竟然让孙铁锤暴富,也就膨胀得没边没沿了。金钱这个东西,能使一些人变得体面、温润,甚至慈善起来;但也能惯坏一些人的脾气,让他变得疯魔癫狂、无法无天。孙铁锤显然属于后者。他才不管什么影响不影响,后果不后果的呢。“只要不是咱的人,统统都是坏人、敌人,必须弄死他!”这几乎成了孙铁锤的口头禅。他还多次在公司大会上讲:“谁不长眼睛,跟咱的敌人打得火热,也朝死里弄!”他在外面划了哪些线,定了哪些“坏人”“敌人”,村里不得而知。但在北斗村,他的“敌人”十分明显就是温如风。人都要靠孙总活着,靠孙总挣钱,自然是不敢接近他的对头了。温家也就一日不似一日,直至被人欺负得挖成了“孤岛”。
前边已多次提到老鳖滩。所谓老鳖滩就是一块低洼地,形状像一只老鳖。温家祖传水磨坊,就选在这个河水落差点上。后来河干了,改用电磨,但家园却再也无法挪动。没了水的干沙滩,除了贫瘠得杂草丛生外,再就是臭泥坑里的苍蝇蚊子,像是活在天堂般的世界里,几乎不分昼夜地歌舞升平着。温家的自留地和承包地,也都在这块千年河床冲击而成的沙窝里。好在他经营得细心,成熟了一茬茬小麦、玉米、大豆、洋芋、红苕、瓜果和落花生。顺着田园四周栽下的果树,也渐渐成材挂果。这是他们夫妻俩都已很是满意的世界了。他最喜欢的就是远离其他人家,过单门独院的生活。草老师甚至说:“如风这就算提前小康了!那还是新千年才来临的事。”可这种安宁日子没过多久,孙铁锤就偷了他的半棵树,由此受尽冤枉气。折腾一整,不仅没效果,而且还贴赔不少。花如屏也给他放狠话:“你再出去跑我就改嫁了!”他要说世上最舍不得的,就是老婆娃娃热炕头了。本来也想认卯算了,可自打修铁路开始,他的日子就又不得安生起来。别人家都通过修路,多少赚了几个。而他家的生意反倒大不如前。本想来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自是要吃要喝的。谁知人家都瓜蔓一般,瓜长到哪儿,藤藤蔓蔓就牵到哪儿。面粉、面条、面包,甚至蒸罐罐馍都是“定点供应”。连他过去的老客户也扯拉过去不少。尤其是孙铁锤“砸石头公司”成立后,到处炸得乱七八糟,有的地方连自行车都得扛着走,他家的生意自是更加惨淡了。花如屏还有些埋怨他,嫌当初不该没加入村上的公司。他说:“那是村上的?那就是孙铁锤的。把肉捞尽了,看别人能喝上一口汤不?走着瞧么!”
不过后来他也在思谋转型转产,这些时髦的辞令电视里天天喊,他也觉得喊得有道理。眼看着红火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事体,说塌火就塌火了。好在他家有点底子,只要瞅准了,还是能扭身转向的。铁路一修至少四五年,洞子一个连一个,需要大量的混凝土。虽然孙铁锤承包了不少标段的石沙供应,但零星的,也能卖出去。可就在他准备买一台挖沙机,把自留地和承包地里的沙石翻出来变现时,镇上和村里先是到处贴通告,大意是所有沙石都归国家和集体所有,个人一律不得随意开采。紧接着,孙铁锤就弄回四条淘沙船,日夜轰鸣着,像是要把地狱里的魔鬼都拽出来一般乱翻乱挖起来。关键是这些淘沙船先从老鳖滩开始,很快,就把他家采成了出门即是深沟大坑的孤岛。然后,四条船才向四周延伸,直到把“老鳖”翻了个底朝天。
温如风这次出门是得到花如屏同意的。人被欺负成这样,这个“小钢炮”女人,也自是气得嘴脸乌青,说话都前言不搭后语了。她送男人出行,甚至还搭了梯子,才从“孤岛”上离开的。
温如风这次仍是大摇大摆着走的。有人遇见他,他端直说:“老子去告孙铁锤呀!”
这话也很快传到了孙铁锤的耳朵里。孙铁锤现在才不怕谁告呢。镇上领导见了他,也是不叫孙总不说话,连吃饭都是促着他坐上席的。都知道孙总在县上也是吆五喝六的人了。钱果真是上能叫神降雨、下能使鬼推磨、中间能让人变脸的好玩意儿。何况他省上还有扛硬靠山。依得他现在的脾气,都想端直把温如风以破坏铁路建设罪抓了算
。可何黑脸总是不配合,老问他凭啥抓人。他说:“就凭看不顺眼!”何黑脸一笑说:“那把现在的监狱再扩大几十倍都关不下。”
爱关不关。爱告告去。
管!
第一个接到电话的就是何首魁。原来在省上开经济工作会议期间,温如风又差点冲进了会场。
在何首魁心中,好像温如风都快两年没闹腾了。最近集中上访的,几乎全都与铁路沿线财产纠纷有关。再说派出所哪能什么都管。自铁路开工,刑事案件翻倍增长。主要还是偷盗建设物资,破坏相关设施,也有村民组织蒙面“黑打”修路职工的,有利益问题,还有说是动了谁家媳妇、姑娘的事。尽管铁路方面也有警察,但多数都得地方配合办案。因此,派出所连轴转都转不过来。关键是其他地方案件也没下降。并且犯罪手段越来越离奇古怪,让老百姓和派出所都防不胜防。何首魁记得安北斗曾给他讲过什么暗物质的话,说他们的工作,就是在与各种暗物质打交道。他觉得有趣,还问过什么叫暗物质,安北斗说,一种肉眼看不到的物质,比如说氢原子,四百万个排成一行,才只能排满一根绣花针的针头。再就是一种人类目前尚不可知的物质,但它广泛散布在宇宙空间,可能比已知物质更强大、更丰富、更具有牵引力和黏合性,只是我们还不能通过科学手段分辨出来而已。暗物质被认识,可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呢。这个说法他倒是觉得很有道理。现在他眼前几乎布满了这种不可知的东西。物质欲望把所有人的胃口都吊起来了。而物质是可见的,欲望是不可见的。欲望的膨胀,让有形的物质似乎变得越多越短缺,越有越稀少,一种暗物质就强劲地弥漫开来。在一个老警察眼中,甚至觉得这种暗物质现在充斥着整个世界,在无孔不入地渗透、充盈、扩张、压强着,想辨认,竟是那样无能为力。
何首魁仍然没有觉得温如风去省城“差点冲进经济工作会场”,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他急着要办的,是那些因诈骗、拐卖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案子。他是绝不可能为这事亲自去跑一趟的。别人喜欢不喜欢,他都不会去表这个现。阉鸡焉用骟牛刀!温如风爱折腾让他折腾去,他就是跑到喜马拉雅山顶上怪叫几声又能怎么样?何首魁甚至连普通民警都不想派。也实在是抽不出警力去搪这种无意义的差。还能让一个温如风,动不动就卷一堆干部去围追堵截?有闲钱,还不如多拨些给他办案呢。
后来到底还是安北斗去了。这是他意料中的事。按上边要求,当地派出所一把手必须去,让他一口回绝了。安北斗在离开时来了一趟所里,让他最好能亲自去看看温家那个“孤岛”,说真的挖得太不像话了!安北斗说得很沉重。但他的确有要案在身,下午就带着几个警察埋伏到几十公里外的深沟里去了。并且一埋伏就是好几天,还连诈骗团伙的人毛都没抓着。几条沟的人几乎被他们洗劫一空啊!这些狗日的暗物质!
56 双子星
安北斗早就预料着有这一天。他也给新来的书记提过醒,但没有引起重视。新任书记叫牛栏山,发展思路既不同于南归雁,也不同于蓝一方,不仅七座山“点亮工程”很快一灯不剩,而且甘蔗酒产业的酒窖都变成了沤粪池。他提出的新思路是:抓住铁路建设机遇,大干快上,让北斗镇五年变成致富的启明星!安北斗调侃说:“启明星虽然亮,但只有地球五分之四那么大,离我们近些而已。而北斗七星仅天枢星就是对应我们阳山冠的那一颗,体积都要比太阳大三万多倍哩,把自已比作启明星,不是对北斗镇的降级吗?”牛书记说:“你个书呆子呀!难怪都说你老朝粪坑里掉。那就是个比喻嘛!北斗镇既没任何矿产资源,也没有肥沃的土地资源,更没有一星半点工商业资源,有的就是山梁、沟槽、青冈石。如果再不抓住铁路建设机遇,就真是只等被开除球籍了。”几任书记在讲发展速度时,都爱说要被开除球籍的话。安北斗偏要拱火:“开除球籍?把你开除到哪里去?太空?水星?金星?火星?月球?你上得去、活得了吗?”
最近,温家那个“孤岛”始终在安北斗心中留有强烈的印象。他想谁看了都会生气的。但在北斗村,却偏偏没人生气。还都在挖“岛”进程中有所贡献。连他爹都说:“存罐这人也是的,咋跟铁锤摽上了。你能摽过人家?再说了,铁锤毕竟也是为全村干好事,通过自家亲戚,揽工程,让大家挣钱,谁不感恩戴德?他没入股吃了亏,赶紧折回头给人家赔句话,入进来不就是了。铁锤不同意,我都愿意拿这张老脸去蹭一下,帮他一把。何必要自家把自家弄成人家的死对头呢?鸡蛋能碰过石头?”他还说了他爹一句:“孙铁锤把上百万的车都开上了,大家才挣了几个?”他爹说:“人家哪怕把飞机开上了,那是人家的本事。反正满山的石头,没人家包工程,不还都是石头?而现在是钱哪!”他爹说得喉咙一阵发急,像是风箱又被拉到了火头上,他就不敢再说了。可他实在看不下去一村人对“孤岛”的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