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 / 1)

“北斗,看来你对我还是有意见哪!”

“有啥意见。你多能干,来镇上不到两年,就干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不,书记一赏识,立马上调,说要把全县都‘点亮’了。这下台面更大,够你耍了。北斗镇毕竟小,耍不开。全县四十多万人口,你起码可以搞十万人大巡游嘛!方圆几百里的山脉,也够你‘点亮’了。只是个祝贺么!”

“看你,这不全是讽刺吗?你说说,北斗镇拿啥发展经济?也就只能在这七座山上做文章。我也是受你的启发,才在北斗七星上想了点招……”

“还是受我的启发?”

“我知道你有气,搞坏了你的天文爱好。可我难道还有啥私利吗?你说一个一把手到了这么落后的地方,不想点大招能行?我是把自已的啥工程队或亲戚弄来赚黑钱了吗?”

“没有,你手笔大!你廉洁!你厉害!我就是提醒你,在北斗镇弄的这两件事,要是黄了汤,只怕老百姓要骂声一片了。”

“北斗,这也正是我担心的事,刚刚起步啊!好在县上很重视,我也希望借机推动一下,彻底把这儿的旅游带动起来。我走后,你还得支持我的干法呀!”

没想到安北斗把他怼了个干的:“我从来就不支持你的这些干法。但我人微言轻,只能执行,仅此而已。”

“北斗,我把你得罪得有这么深吗?”

“你没有得罪我。我只是不喜欢你这种干法而已。有人喜欢就好。还是那句话,祝贺么!”

谈话到此就打住了。

南归雁走后,果然是怨声载道:“欠一屁股账,人跑了!”他的工作临时由镇长负责。镇长姓蓝,名一方。过去慑于南归雁从市级机关下派的来头,啥都表示坚决支持,大小问题保持高度一致。其实心里是有看法的。南归雁一走,让他临时主持工作,很多矛盾就暴露出来了。继续支持南的做法吧,遇到了一批反对派。尤其是脱了几层皮,没得到任何好处的那些干部。还有就是十几个村的头头脑脑都有意见。特别是孙铁锤表现得最为激烈。当时煽惑村民去扎狮子、龙灯、竹马、旱船,甚至连别人不接的活儿都接了,让南归雁感到这个基层干部很得力。孙铁锤为了表现积极,还捶胸拍腔子地表态:“一分钱都不会欠大家的!”南归雁一走,他开口闭口都是:“有本事上县找南归雁要钱去!”县官不如现管,他孙铁锤才不怕一个什么狗屁旅游开发办主任呢。为这事差点激起一场“讨薪风波”来。蓝一方镇长虽然也不愿揽这破事,但南归雁毕竟是新任书记提拔走的;对北斗镇的“点亮工程”和“万人大巡游”,武东风书记也是全面肯定的,自已的乌纱帽从某种程度上讲,南归雁还是提着一点襻襻的。真要从中攮几句瞎话,做糖不甜,做醋准酸。他就安排安北斗全权处理这事,并且下了死命令:一不准上访;二不准漫天要价;三不准给南书记造成负面影响。

其实自南归雁走那天起,蓝一方镇长,就很自然地把安北斗划到“南线”上去了。安北斗也是一肚子火,没处发去。都在“选边站队”,他却沉默无语,也不想给人证明他不是南的人。他不属于任何人的人,他就是一个政府公务员。端公家碗,受公家管。公家就是公家,不是任何个人的家。他也不需要依附到谁身上占点啥便宜。事实他也没占上过谁的便宜。可这种“划线”“站队”越搞越明显,连过去坚定站在“南线”上的人,因没得到实惠,也很快倒戈了。最后,“南线”上似乎只剩下他一人了。蓝镇长安排他去处理这事,并且明确表示,不能对南书记造成负面影响,也是话里有话的。不去吧,没任何道理可讲。再加上他也不愿落个“热粘猛裂”的“倒戈”名声。可从镇上又拿不出处理这笔欠薪的资金,对策只是八个字:安抚化解,账有账在。这八字方针也的确没啥毛病,但归根结底还是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加把草。也确实无草可加。用蓝镇长私下的话说:南给北斗镇把十年的坑都挖下了。

其他村上的事,说一说,抹一抹,倒是暂时安宁下来了,唯有北斗村越闹越凶。孙铁锤阴一套的阳一套,表面上也说些大话,好像在安抚,背地里又煽惑人“朝大的闹”。毕竟北斗村承担的费用最多,“冤大头”就背得重。听村上知情人讲,孙铁锤开始是错打了算盘:首先以为南归雁不会这么快就走人,加上是从市委空降的,不可小视;二是揽政府的活儿,不会打水漂,只要门楼子在,迟早都得“清把(钱)”;三是所有工程,弄到手就有剥皮的无尽环节;还有就是想积极表现一下,看有没有提拔机会,现在已有不少直接从村干部选拔为副镇长的先例了。总之,押错了赌注,也就不得不设法翻牌。同时他也在揣摩蓝一方的心思,闹,也是一种站队方式。

安北斗详细了解了北斗村“跌进深坑”的状况:全镇“万人大巡游”的主要工程,的确都是北斗村包揽了。其实村里也没拿一分钱,都是挨家挨户地摊派。有些是孙铁锤派人上门勒索的。当时倒是硬压下去了,有钱出钱,没钱的出力。唯独温如风家既没出钱,也没出力。孙铁锤让上门讨要,还被老温用一锅烧开的水,把狗剩和磨凳的后脊背差点烫伤了。人都怕白伙食、铜豌豆、滚刀肉。温如风一闹,倒是绕过了“欠薪”这一坑。别人闹腾讨债的事,他得意地直总结经验说:“听孙铁锤的话,你连裤子都没得穿的。那家伙屁股一撅,你就得赶紧趔远!”???

安北斗的爹拉扯着呼呼噜噜的哮喘“风箱”,对儿子说:“北斗,我看这事靠安抚、化解,怕是搁不下。有人都准备上县去闹了。既然南归雁是你同学,都说你们穿着连裆裤,这时候就得出面替人家担着点。‘账有账在’只怕说不过去,多少都得刀下见点菜呀!比如咱家,还有你大伯、二伯、三姨家,都好说,我们给人家扎了十个竹马、跑驴;你娘还糊了十个大肚子和尚的脑壳子、肚皮;另外跟着舞了几晚上红绸子,脚也扭了,还花了几十块药钱。你二伯娘的脚也崴了,还请人正了骨。我都能说话,暂时不要也行,长远不给也就那么回事,亏就亏了。谁让你要来蹚这趟差呢。可其他人,你多少都得给人家打发一点,要不然,这一关怕是过不去呀!现在思想工作不比往常了,不好做,不来点实际的,人家拿鞋底掌你的嘴,你都没理说去。”

安北斗了解到的确有人在准备横幅,要去围堵县委的大门了。他就先把人稳住,让给他几天时间,自已连夜上县找南归雁去了。

南归雁简直是拼了命了。据说自调到县上,就住进“点亮工程”总指挥部里,几乎没出来过。人也熬得有些消瘦,胡子拉碴的,都没了一点小伙子的形状,说话还有些沙哑。

安北斗单刀直入地说:“你一拍屁股跑了,把我可害惨了。”

“我也没想到啊。如果给我哪怕三年时间,一切就都会按我的思路实现的。”

他一笑说:“原谅我目光短浅,看不出来。也许是在镇上待得久了,麻木了。”

“不是我说你,你还真有些麻木。不麻木,老婆能跟人跑了?”

一提起这事,安北斗就恼火,说话更不客气了:“先顾好你自已的事吧!讨薪队伍马上要上县了,你看咋办?”

令安北斗震惊的是,镇上闹成这样,南归雁竟然一无所知。他大概以为他是调到县上了,并且是书记钦点,底下人自会把一切摆平吧。何况当初哪一个不是拍着腔子保证过的,怎么转眼间成了这样?南归雁还有些不信,甚至抓起电话,就拨通了蓝一方,问怎么回事。蓝支吾半天,他才终于明白,安北斗说的基本是实情。当然,安北斗并没有说任何是非,也没攀扯“划线”“站队”的事。这些糗事,上一任书记倒台时,就已经把他划进去过,甚至说他是“石床红娘”,他都没跟人辩白,觉得乏味无聊至极。他只告诉南归雁,要让老百姓拿上钱才是硬道理。孙铁锤这会儿就是想包揽也包揽不了,何况他还生怕事情闹不大呢。南归雁直到此时才感到了危机。为防止后营起火,他直接去找了武书记。县上“点亮工程”刚刚起步,自然不能让“试点”出现差池。武书记跟财政局打了招呼,端直给北斗镇拨了五十万下去,让先把欠老百姓的材料费和工钱发了。镇上扣了一点,补了些自已的窟窿。

另外给各村撒了些“胡椒面”,抹了抹平。毕竟是耍灯。过去政府没让耍,自已不也平摊着耍过吗?自然,给北斗村撒得最多。虽然与孙铁锤的“胃口”相差甚远,但据安北斗估算,按当初孙铁锤给老百姓许下的愿,也基本持平了。就是他想从中揩油的那一部分没揩上。因此,全镇骂南归雁骗子声音最大的就数孙铁锤了。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镇上勉强压住了因“点亮工程”浮起来的满塘葫芦,就准备考虑“新的经济增长点”了。蓝镇长毕竟得有所表现,看能不能顺利接了一把手的位置。他考虑的“增长点”是酿酒。北斗镇乡民自已会酿一种甘蔗酒,在全县都颇有名气,就是产量低,不成气候。蓝镇长准备在自已手中,把这个“亮点”抓起来。上会时,立即获得一片赞誉。尤其是从南归雁那里“倒戈”过来的人,不停地给他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这才抓到点子上了!”甚至还有眼中闪烁着“北斗镇有救了!”的泪光的。唯有安北斗还是那副“屌不甩的德行”,这是有人给镇长递上“投名状”的用语。安北斗的确是“屌不甩”,并公开讲:“这不是啥好点子。老鼠尾巴榨不出几钱油来。酒这行当竞争多激烈,几乎每个地方都有老百姓自已的烧酒手艺,都想做成亮点,一个省恐怕得有几百几千个品牌。品牌多了就是没品牌。最后都瞎忙一场。”蓝镇长听了自是很不舒服。好在安北斗很边缘,决策也不需要他那一只胳膊举起来。

就在这时,老上访户温如风又出发了。出发的日子恰恰在惊蛰那一天。因此,镇上人都说,这货选的是蛇出洞的日子啊!

蓝一方也听说这家伙出发了,但没当回事。自已毕竟才主持工作,他就是告天王老子地王爷,与自已也是腿毛的事。加上他一直在一线忙着甘蔗酒产业部署落实,没工夫跟一个“烂人”去周旋。可几天后镇上就接到通知,说温如风在北京。而北京正在开两会,让立即去领人。他这才吓出一身冷汗来。

安北斗再次被推上了“全镇乃至全县、全市、全省目前最重要的岗位”,这是引用蓝镇长的原话。蓝一方甚至都有点求他的意思了。他就带着镇北漠又出发了。

51 《赛马》

温如风还是背着二胡出门的,有些像流浪艺人。自上次回来后,花如屏就不同意他再四处奔波,但他到底还是出来了。告了这么长时间状,他也有了越浪越大的名声。十里八乡的,见面少不了总要问:“你那事有眉眼了吗?”“理解,咋不理解?蒸馍就图蒸(争)口气哩!”“知道,咋不知道,都说你们北斗村孙家人歪得很,狮子老虎都敢戳呢。就你胆正,怕他个辣子!”反正啥话都有。只是所有话都指向一个结果:不告不行了。你不告,首先是弄不过人家;再就是不占理;再再可能就是服软了。他才不服这个软呢。

小人物一旦被逼得没辙时,就会考虑一些超常的法子,那既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沁人心脾与深入骨髓的悲哀。谁又愿意常年颠沛流离在外呢?他当初辍学,就觉得靠一双手、一副吃苦耐劳的身板,必能获得一切。从童年起,他就爱围在铁匠炉子旁,看人家光着膀子抡大锤,也爱看人杀猪,两三百斤重的猪,被几个壮劳力从猪圈拉出来,朝案子上硬摁,那是需要大力气的,软蛋只能递刀拔毛。他还爱看几个壮劳力抬石头、打夯时相互回应的呐喊声,以及盖房人在半空里抡墙杵时咬紧牙关的坚毅与笃定。他觉得在任何地方只要舍得出力,就有衣食不愁的日子。他愿意为这日子付出哪怕是超常的劳作,只要能过上一种不看人脸的生活。草老师从一年级起,就爱讲“劳动是美丽的”这句话。并且把劳动的号子声叫“最美的歌”,他还让大家在课间操时,“杭育杭育”地排练“号子舞”,动作再也简单不过,可人人都能兴奋不已地参与其中。“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也是他记得最牢的一首诗,因为他觉得的确写得好。可现在的北斗村,诚实劳动已不是歌,而是一个笑话,甚至是蠢驴行为了。

温如风一边走一边泪水长流。他不是迎风眼,就是忍不住想落泪。

其实他真是舍不得出门的。普通人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就是手心捧着一颗明珠了。而他的妻子既贤惠又漂亮,是远近公认的“人梢子”。关键是花如屏对他真的好,都是因为他勤劳,能挖抓日子。自娶进门,就死心塌地地跟他过,从不招蜂引蝶。他知道盯她的哈

不少,有的借推磨、压面,一守就是老半天,眼睛里全是欲火。嘴大张着,恨不能连涏水把人一口吞了。但花如屏总是包着头巾,还遮着鼻子以下的脸面,只专注于活计,那露出来的高鼻梁大眼睛就尤其迷人了。村里的娘儿们都很是忌恨她,说那注定是个烂货,保不住底下都有病呢,要不然喊啥?并咒她迟早都会让公狼背到深山老林里叫去!一些男人就像老鹰、秃鹫一般,随时都想生扑硬抓,可她总是能找到合适机会,撤身而去,绝不就范。他们也只好酸溜溜地骂她是假正经,而且吃不上葡萄要赖藤蔓,就莫名其妙地对他温如风充满了一眼的邪火。天底下有这样好的女人,也正是他敢出门办大事的保证。何况为了安全,他是不惜代价,把丈人爹和丈母娘接过来吃住着。

他一边走,一边又想起了去年下大暴雨那天晚上的损失。花如屏面对一窝死猪崽,真的把他浑身恨得都快咬遍了,嫌他不该出去跑,气没出一口,钱没挣一分,还挨打遭罪的,让她在家受尽可怜。那一阵,他也在下决心,再不跑了。跑也白跑。当胸砸一拳,打折胳膊自个儿揣进袖笼算了。但心里是这样想着,嘴里并没说出来。一说出来,他就输得不像啥了。几乎在老婆跟前也是做不成男人的了。他一直等着政府给他回话。

其实在他心中,安北斗也就算政府了。好在他那天骑自行车,骂骂咧咧把自已带回来,还帮他放了院子里聚的水,救了灾。事后他才知道,安家也就在那一时三刻,漏得三花墙都差点泡倒塌了。他心里也很是不落忍。随后,南归雁书记还专门到他家慰问了一次,并且指名道姓要在他家里吃饭,据说气得孙铁锤都骂娘了。孙家把“八大件子”都准备好了,可南书记愣是没去,偏要在他家吃手擀面。孙铁锤拿着煮好的腊麂子肉,提着西凤酒想来作陪,他不让进门,南书记说要尊重温师傅的意见,这是温师傅的家。他听着当下就流出了眼泪。南书记一直把他称温师、温师傅。并在他家炕头坐了一个多小时,听他把丢树、挨打、吃牙花子等事又细细说了一遍。南书记还亲自跟他商量了赔树的事。可他一再坚持,不是树的事,也不是钱的事,而是人的事。那天安北斗也在座,南书记就一再叮嘱,温师傅的事,推进到什么程度,要随时给他汇报。可时间不久,南书记就调走了。事情依然没得到解决,他就拦住安北斗问:“政府到底准备咋办?”安北斗说:“南书记要给你赔树,你又说不是树的事。现在南书记走了,你又问咋办。”他说南书记走了,莫非把政府也背走了?安说那倒没有,你开个价吧。他问谁赔,安说政府赔呀!他说:“树是政府偷的?”安说:“那你老要告,弄得鸡犬不宁的,政府不赔咋办?”他说:“只要政府写句话,说树是政府偷的,我就接受赔偿。要是政府不认账,我也不受这不明不白的钱。”安说:“你看你,是不是太咬蛋?有人赔,拿到钱就行了,管他谁给的。”他说:“安北斗,你把我当成啥人了?我是缺几个烂钱才去告状的吗?明明是孙铁锤偷了树,你们就是不抓不管,放任他组织人半夜打我,还给我嘴里塞牙花子。我去告,去找理,你政府的何黑脸还踢我。这是一连串欺负老百姓的事件,给几个黑钱就了了?了不成!”他在说“了不成”这三个字时,甚至是跳了脚的。

安北斗老是改不了从小一起光屁股耍大的那股赖皮劲儿,有时就忘了他自已是“政府”,竟然说:“哎温存罐,你鬼跳绳哩跳。给谁跳?给我跳?我才不吃你这一套。我就这大个脸,能给你争取一些损失就不错了。南书记走了,我找蓝镇长;半棵树钱嫌少,我给你争取一棵整的咋样?案没破,不能证明树是谁偷的么;黑夜打你,也没任何证据能证实是孙铁锤指使的;何所长踢你是事实,已受处分了,还要人家咋?”他就骂:“何黑脸活该!半棵树的案都破不了,还当所长呢?要是我,尿一泡把自已淹死算了。”安说:“你个温存罐哪,还得挨黑打!”他说别叫我温存罐!安说:“僻僻僻,快僻死,我还忙着哩。”说完还真走了。他对安存镰最不满意的,就是不该老在正事上摆出同学的架势,搞得软硬都不是。

自已到底想干啥,有一段时间他也在犯嘀咕:是赔半棵树,还是赔面子?事情越卷越多,也越卷越没个头绪。半棵树是起因;塞牙花子是火上浇油;挨黑打是雪上加霜;连续告状得不到妥善处理,还遭恶人戏弄耻笑是持续发酵;劝返途中又遭驴踢(何首魁踢他那几脚,他始终说是让驴踢了),可谓屋漏偏遭连阴雨。整个盘算下来,自已的确是亏吃大了:一是为出气偏装了更多的气;二是为讨债偏破了更多的财;三是为面子偏丢了更大的脸;四是为在老婆跟前活得像个男人,却偏偏越活越像个窝囊鬼。弄得他真的不再出门都不行了。

花如屏这次是绝对反对,让他无论如何都把腿蜷了算了。不要那半棵烂树了,挨打全当是让熊瞎子扇了耳光、疯狗咬了腿、歪嘴驴尥了蹶子,总之,在家千日好,没头没尾地告下去,只怕是家底摊尽也贴赔不起。那几天,她甚至格外殷勤、黏糊,见天晚上再累,都爬到他身上水蛇一样乱扭动,夜莺一样纵情唱。他也的确衰退了斗志,准备抹下脸,正经过日子算了。可这世事,偏偏就算不成。镇上搞“万人大巡游”,给他家摊派了三百元,他坚决不给。理由很简单:他孙铁锤把那半棵树钱赔了,我就给他这不要脸的摊派钱。“四大金刚”上门催讨了几次,看勒现款没指望,就又让他家糊二十个柳翠脸和二十个柳翠的奶壳子。狗剩还贼眉鼠眼地看着花如屏的大胸说:“照嫂子这胸糊,我看就嫽扎咧!”最后是被他拿铡面刀撵出去的。当然,最终巡游的零星队伍经过他家门前时,他也按往常惯例,给三张桌子上摆了挂面、点心、烟酒、茶果,让耍狮子、踩高跷、走芯子的觉得,还是温家给得实在。五天下来,他家的破费还不止三百元。这是他情愿的,只要不让孙铁锤摊派去了就成。

没想到因这事跟孙铁锤又结下了梁子,这家伙绝对是睚眦必报。“万人大巡游”孙铁锤弄了个“副总统(统一协调)”职衔,胸挂指挥牌,手拿半导体,坐着摩托,张罗了几个村的事。最后安排巡游线路时,故意让“万人”踩踏了温家的青麦苗,虽然“万人”是号称,但几千人过去,地也踩成了铁板一块,把他差点没气死。找孙铁锤讨理,还说黑更半夜的,队伍要朝哪儿走,鬼知道。这件事算是又一次火上浇油了。尤其是南归雁走后,镇上安排家家都要发展酿酒产业,有些已出苗的庄稼都要毁掉,一律改种甘蔗。他不仅一棵没种,还把踩坏的麦田,一夜间全栽了四季豆。气得孙铁锤就拿他开刀,让“四大金刚”把那些豆秧全拔了。

他就是这样再次上路的。

他上路前,是找过安北斗的。安北斗让他去找蓝镇长,他也找了。蓝镇长是在另一个村的田埂子上接见他的,正忙着检查甘蔗种植落实情况呢。他说出这事来,人家一脸的不高兴,种甘蔗是全镇发展经济的新思路、新举措,岂容各种硬抗软磨。蓝镇长端直给他上了一句硬的:“你自已看着办吧!你这人爱告状,都害怕,惹不起。你想咋种就咋种,全镇也不缺你家这几亩甘蔗地。”说完,扬长而去。陪着检查的一溜人,甚至还发出了讥笑声。这笑声和蓝镇长冷如铁板的脊背,是逼他上路的最后一根稻草。

面对一地被毁的瓜菜秧苗,花如屏也改变了主意,同意他上路了。并且还给他烙了几斤面的干锅盔、酥油饼,伺候他在五更时分,又加了一次精神大餐,才松开他的脖子,让他背着二胡出门的。

他这次也没有要回避谁的意思,就那样大摇大摆地离村、过镇、上县、出省了。

出村时有人问:“存罐出远门哪?”因为是长辈,存罐就存罐,他应了一声:“噢!”他眼睛的余光能扫见,都在一旁停下了手中活儿,努嘴挤眼、指指点点的。他出门在村里应该不是件小事了。

出镇子的时候,也有人看见说:“这不是温师嘛,又出去啊?”他还是噢了一声,甚至走得有点气势起来。

出县城的时候,就没人认识他了。但他想,以自已走时的响动,应该有人在每趟去省城的班车旁实施拦截了。没想到连个熟人毛都没见,他就顺利地到了省城。其实他是真的希望有人在路上拦一拦,有人拦,就有了说理的地方。也有了听你说理的对象。他是急着地里瓜菜秧子被拔了个一干二净,算上麦苗,把两料庄稼都毁了。种,种不成;不种,那简直是遭天杀的庄稼人:多肥的田哪!年前他早早烧了火粪,还去勺把山上,背回几十背笼腐殖质,倒在火粪堆上连人粪、鸡粪、猪粪一起沤着。大年初一、初二、初三,连驴都要歇脚的日子,他两口子却把肥全追到了地里。只几天,麦苗就像是上了色,墨绿墨绿的,壮得像宽叶韭菜。是孙铁锤使坏,过了“万人”队伍,还让二百对大肚子和尚与柳翠搂抱着在他地里乱翻乱滚乱喊叫。就这他都当胸砸一捶,忍了,毕竟是耍社火。谁知刚补上豆苗,又遭了灭顶之灾。狗日的甘蔗!这阵儿就是补上甘蔗,也不至于把地撂荒啊!他是多么盼人来拦住他,给个说辞,然后赶紧回去,把一料庄稼兴起来,哪怕是甘蔗也行啊!可愣是没人拦挡,他就不得不乘火车进京了。

这次进京不比往常,进去了他才知道,到处管控很严,说在开“两会”。他一进告状者常住的村子,一些人还惊叹:“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没人拦?”他说没有哇!人家就说:“你可能还不够秤。”他知道是遇见大世事了!心里还一阵激动,感觉是来对了。自已不就是希望引起重视吗?记得上一次来,欧宝财讲过,事情越朝大里闹,才越可能得到解决。这次没见老欧,听说他被老家来人请到西双版纳去了。这家伙已混成“重点对象”了,有人还很是羡慕呢。每逢大事,老欧就有人管吃管喝管住地请去旅游了,并且地点还由他选。老欧已逛了好多地方,连九寨沟都去过。温如风倒是没心思逛,他一出门就操心花如屏,操心他那磨坊生意,这次更操心着那片撂荒的庄稼地。那可也是一块“刮金板”哪,被他务得一年也是小半万的收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