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1 / 1)

“哎杨艳梅,啥意思?”

“没啥意思。你就好好给人当狗尾巴蹲坑、盯梢吧,我陪不起了!咱好说好散!”说完,她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就要离开。

他一下挡住了去路:“哎杨艳梅,啥意思?”

“没啥意思,好说好散,就这!”

他看她去意已决,加之身边有好多人都在朝这边瞅,也就放她走了。

他突然想哭,但没有哭出来。他只能再次把脸面仰向星空。

月亮这时已完全在夜色中亮如银盘,十分称职地扮演起了中秋之夜象征着一切美好而团圆的主角。

47 黑洞

杨艳梅哭了。她的眼泪无疑还是为安北斗抛洒的。虽然她已深深感到了与安北斗之间的距离,但这个男人并未伤害过她。她甚至还找不到更正当的理由来与他分手。可分手又势在必行。

一切都得从端午节那一夜说起。她与储有良将舞步终止在床前时,本来她是想去宾馆陪丈夫安北斗的。谁知他竟然又背着长枪短炮,上山看他的死星星烂月亮去了。她真的很生气,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的确是一无是处。一辈子只操心虚无缥缈的天空,是多么不靠谱的活法呀,将来的出息已经可以想见。就像她妈说的,到老了只怕混个副镇长都得挣尿血。话虽难听,她也似乎越来越认同这个预判。当初恋爱时,不正是喜欢他追逐星空那种忘我执念的“不同凡响”吗?怎么今天仰望星空又让她如此恼火怨恨,甚至倍感难堪了呢?自打进县城后,她就突然觉得在小镇那些年简直是白活了。除了晚上跟安北斗上山望星空,还真没个快乐的去处。他们在山上野营、野餐、野合,那在小镇,就是一种高级、一种档次、一种超凡脱俗。而在县城,好玩的去处遍地都是,人也生活得极其实际。她爸的朋友圈就是局长、县长们,外带各种能大把花钱的老板。在一起说的也是官场、商场、情场。她爸虽然有她妈死死管着,极少开“荤”玩笑,其他人可是放纵得让她有时听着都脸红。昔日小镇生活,在这个圈子的眼中,不是“地狱”,也是“炼狱”。开口闭口都是某某某也熬穿头调上县了。每每在这时,她脑子嗡地就闪出安北斗来。他何时又能熬穿头呢?关键是也没想朝穿头地熬,那副模样,身上迟早挂满了观测仪、照相机,真是活像一个怪物了。

那晚从宾馆出来,她第一个又想到了储有良。只比安北斗大三岁,人家已是副县长了。她妈说,只怕安北斗八辈子也赶不上,除非把那一摊看星星的破玩意儿撂到爪哇国去,看下辈子能不能混个县团级。县团级在她妈眼中,那就是天神爷的位置。连她爸也没敢朝那儿想。但她妈倒是有信心,老说:吃!谁管着县团级,咱就天天请他来吃,我天天给他做,看杨家给祖坟还弄不下一炷县团级的香火了。她爸让悄着,她妈偏要喊:你非给咱弄回来不可!靠你那个死女婿,只怕还得活倒蹴回去当副股。

也就在这时,信息又来了,是储有良的:

艳梅,休息了吗?我把手机忘在你家了。现在可以来取吗?我就在你家附近。

她心里突然一阵怦动,几乎路都有点走不稳了,是一路小跑着回家的。院子里除了乱转乱嗅的猫狗,已经没有任何其他身影,都快凌晨一点了。可当她打开门,准备进房时,身后猛然闪出储有良来。似乎再也不需要舒缓低迷的爱情音乐和跳舞来热什么身,她端直就被倒推着移到了先前止步的席梦思前。乳罩扣环忙乱中解不开,竟然被他从胸前的连接处撕成了两个莲花瓣,胡乱扔到写字台上,一下扣住了一个洋布娃娃灯罩的半边脑袋。她还说:储县长,你干啥呢?但也没有阻挡他去撕扯另一处并不结实的遮羞布。她是希望有点过程,起码得有几句过渡的话吧,可一切都不似想象的那么诗意浪漫。储有良已是烂泥糊也要全然吞咽下去的焦渴状。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他就已经彻底占领了安北斗才合法拥有的领地,并一阵狂轰滥炸,让她彻底沦陷了。从床上到地上,再到沙发上,让她想起了战争片中实施的“焦土政策”。她觉得这个端午之夜自已是完全被“焦土”、被“肢解”、被“大辟”、被掰碎揉化了。当他们静静躺到床上,还没过一分钟,储有良就呼哧打鼾起来。也只有这时,她才看清,他比安北斗白,是白了许多。安北斗日晒夜露的,有时看上去简直酷似一截焦炭。

储有良的手机的确是在客厅里放着。是不是故意丢下的,她没有问。她已知道他离婚了,现在是单身。县城可是有不少靓姐靓妹对他有意思,说有的都在发起总攻了。可储有良偏偏在见她第一面后,就盯住不放。当他们在曼妙的音乐中起舞时,他多次对着她耳朵说:“你很有味道!”她还故意装作不懂地问:“储县长是说我们不讲卫生吗?”他笑笑说:“明知故萌!不过我就喜欢你这股萌劲儿!”

她开始并没有想到自已和储有良会走到这一步。调到县城后,也有不少人见她“单吊”着,频频起过歹意,都被她用尖头皮鞋和耳光制服了。有的还是很有地位的人。玩是玩,乐是乐,底线她仍坚守着。她是安北斗的老婆,是安妮的母亲,还是杨局长的女儿。她得给孩子和当局长的父亲顾住脸面。说县城大,上街头发生的事,下街头一时三刻就知道了。她的确对安北斗越来越不满意,但直到端午节前,也没产生“断舍离”的念想。她甚至还跟父亲商量过,是不是找人把北斗调进城算了。可她妈坚决反对,说混不出人样,调来干啥?这事就搁下了。随着端午之夜的“焦土”式沦陷,一切就朝难以想象的轨道上滑去。

其实那是她人生最纠结的一夜。她那么希望与储有良在一起,觉得有种特别高级的感觉。可当他第一次把她快压倒在身下时,她又奋力反抗着结束了那顿似乎掺杂着毒品的精神盛宴。那一刻,她觉得特别对不起北斗,并且急于想见到他。可当她走进宾馆,听说他又去山上与星月做伴时,就一下失望得犹如跌进了冰窟窿。这个男人还有什么指望呢?固然,他不嫖、不赌、不贪杯、不吸毒,许多臭男人身上的毛病,几乎全都没有。可恋上了星月,用她妈的话说,既不能吃,也不能喝,还不如吃喝嫖赌了实在呢。关键是让人看不到任何希望。你升不了官,做生意也行啊!那么多人下海经商不都赚了吗?你夜夜盯着空气算咋回事?还是她妈那句话,他不是说空中好多星星都是纯金纯银,还有纯玉石的吗?拉一颗回来拴在自家后院才算本事!你又不是三岁娃娃,指望数星星找乐子。县城人可是比小镇人活得实际多了,那就是看你家有没有当官的;没当官的,在好单位也行,政府、银行、电老虎之类的都算有脸面;没有这些,有房产、存款、像样的铺面也成,反正没面子没钱财的,一概都不在他们眼窝攒。她爸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将来一退,家里靠谁?靠一个夜夜数星星的人,岂不窝囊透顶?当她离开宾馆时就在后悔,不该拒绝了储有良。正在这时,储有良就发来了要回来找手机的信息。她是瞌睡遇见枕头地快速朝回跑去。后来的一切轻度抵抗和挣扎,就都是一个女人与愿意上床的男人,在走一些必要的程序了。

大概是凌晨四点多,储有良醒来,又折腾了半小时,才说要走。她表示了不舍的意思,头枕着胳膊死不动。他说怕再晚走不出去了。她硬是让他使了老鼻子劲才将胳膊抽出去。快速穿好衣服,他还掀起一角窗帘朝外瞅了瞅,然后从墙上卸下一顶草帽来深深扣在头上。她扑哧笑了:“这早谁戴草帽,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可他还是坚持戴上了。倒像北斗镇一个赶早出门拾粪的。

她从窗户看着他低头走上大街,一直消失在尽头。然后她又朝天空看了看,月亮好皎洁呀!她就突然想到此时此刻,可能与她一同盯着月亮的那个人。她心里突然产生了一阵深深的歉疚。回过身,看着从卧室到客厅被绊倒一片的杯盘狼藉,她猛然想到了一个安北斗时常提到的词:黑洞。

黑洞是人类在二十世纪才发现的一种天文现象。安北斗跟她恋爱时,从恒星到白矮星,再到中子星,还有黑洞,每每给她讲得津津有味。她也听得走火入魔。他说太阳在几十亿年后,当耗尽了核心中的氢燃料,就会无限膨胀,甚至可能吞噬掉地球。等它完成了最后的疯狂,燃尽所有残留物质后,就会坍缩成一颗白矮星,直到熄灭、死亡。她突然觉得她和安北斗的爱情,就进入了白矮星状态。而中子星是比太阳大一点五到两倍左右的恒星的最后归宿。安北斗多次给她比画说,一颗水果糖大小的中子星的质量,会超过十亿吨以上,它是将一切空间都滗干挤尽的物质。她突然又觉得自已与储有良的感情,一夜之间已压缩到了中子星的致密程度。但面对安北斗可能正在观测着的那个月亮,尤其是在打扫“焦土战场”时,捧起女儿安妮的照片,她又觉得自已像是被撕扯进了天体中的黑洞。仍是安北斗给她讲的,黑洞是超过两到三个太阳质量以上的巨大恒星的最终坍缩过程,由于引力超强,周围空间区域所有物质的逃逸速度,会变得异常迅猛,连光都无法从中逃离出去,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了,这就是黑洞现象。她觉得自已现在就被吸附进了无底的黑洞中。速度是那么快,甚至感觉不到在行进。但又分明能感受到来自洞底和四周的拉力,让自已坠落得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安北斗说,这个黑洞是没有尽头的,你休想从这一头进去,从那一头出来。这趟旅行注定是要丢失所有行李的,但她已然在穿越黑洞的路上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有一种行进在黑洞中的迷茫感。当然,也有无比刺激的兴奋感与幸福感。她与储有良的绯闻,很快就在满世界传播开了。尽管没有任何一场偷食禁果被人当场抓住过。无论在她家,还是储有良的临时住所,以及她值夜班的地方,包括气象站山梁上的树林里……她觉得,他也觉得,都是绝对没有被第三者发现的。可他们的浪漫史,不,小县城人可不这样叫,他们叫“两人在偷着压饸饹(一种用力很大很猛很野蛮的荞面制作法)”;也叫“挃实活”。反正他们的故事跟任何此类故事没有什么不同,都规律性地在人们背后传播得花开八瓣,一提就几近喷饭时,他们才从别人的眼神和表情中看到蛛丝马迹。这事永远是当事人最后知道。当他们知晓时,跳皮筋的孩子们已编成儿歌了:

储备粮,压饸饹,

一压就是几大锅。

三天保证吃五顿,

还剩一锅端上坡。

虽然没有直接叫储有良,但儿歌已是家喻户晓。

先是王中石书记找储有良谈了一次话。谈得很不客气。不仅要他个人注意影响,而且提名叫响地让他不要搞坏了别人的家庭,尤其是基层干部的家庭。王中石说,一个县团级干部的所作所为,在县上影响会很大。特别是负面信息,会成倍放大。还说如果有必要,他会让组织部门提前安排他返回省城。储有良知道王中石即将退居二线,听说省市都上过会了,也就没把书记谈话当一回事。何况自已已离婚,跟杨艳梅也再三表明态度,只要她离,他就娶。而杨艳梅不仅在单位被人背后指指戳戳,她爸也正式跟她谈了一次话,让必须跟储有良断了,说这成何体统。她还强辩都是别人嚼舌根!她爸说,你们不见面,别人能嚼起。可她妈不这么看,说艳梅跟储县长见面咋了,还把你个副局长的面子折了,我就要请储县长到家里来吃饭,还光明正大地请,看他都把鳖眼干瞪着。她妈还果然把储县长公开请到家里吃饭了,并且见人就说:“有良县长中午在我家吃饭呢,刚走!”这事就越闹越大。杨艳梅在这个黑洞中,也就不得不持续螺旋式下坠了。世间几乎所有事物都是进去容易出来难。有时面对巨大的舆论压力,她也想过逃逸。但那速度,真跟安北斗讲的黑洞原理一样,是怎么都逃不出去的。连光速都逃不脱,何况她?

按牛顿的万有引力说,万事万物,最终获胜的永远是引力。到底是什么引力让她欲罢不能呢?欲望、前程、体面、尊贵、物质、金钱、上流、虚荣……这一切的一切,安北斗都无法满足她。而储有良几乎应有尽有。虽然储有良在金钱上也并没有太大把大把地抛掷,她在这方面似乎也没有太多的要求。他每每回一次省城,能给她带回一些高档化妆品和围巾、衣裙足矣。她没有接受过他一分现金,那也是她保持矜持和尊严的最后底线。她也在不断地试探,看储有良是不是真心。几个月过去,她似乎已看到了他的坚定。因此,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与安北斗如何脱离婚姻关系了。

这期间她也看过不少《婚姻大全》和《离婚指南》之类的书籍,还有类似的八卦小说,找到的基本答案,就是你要跟谁脱离关系,须当断则断,绝不可藕断丝连。可她心里对安北斗,确实有藕断丝连的东西,何况还有孩子这个“牵筋”。但黑洞效应,已经不容她再做任何游移不决的思考,只能奋不顾身地向几百万度的燃点中扑去。

当中秋节来临时,她觉得已是解决问题的时机了。事情的过程只有她妈完全知道。而父亲,有点长吁短叹,好像是在官场受了白眼,在家也只能选择有口说不出的沉默寡言。说了只会跟老婆吵架闹仗,他不能跟母女二人都做了对头。唯有放弃抵抗,只跟外孙女搅和在一起,才见他脸上还有点副科级领导的光泽。

杨艳梅终于在合适的时机抛出了“好说好散”这句话。她不相信安北斗没有听到任何传闻。连她自已都感到县城已经地震了,难道乡间小镇能如此闭塞,一点都察觉不到余震?她在等待着安北斗的反应。坠向黑洞的物体是绝对逃逸不出来了。这些常识都是他讲给她听的,现在该他好好消化一下现实生活中的黑洞原理了。尽管她仍觉得撕破脸有点早,也有点无处下手,但黑洞的吸附力与速度,已经不允许她再迟疑徘徊,必须当机立断了!

48 摘星星的“骗子”

安北斗中秋之夜并没有在山上盘桓多久,也再没心思观测和拍摄那个似乎已久违的圆月。而是回到医院住院部,找到了值班护土。这是那几个下午朝他挤眉弄眼的护土之一,但他觉得她的眼神中有同情感,也有欲说还罢的某种隐秘。小护土终于开口了:“哥你千万别说我说的。我是看着你可怜。我男朋友也是被别人撬走的,把我蒙了大半年,我见不得这些事。但这都是会要人命的事,我说了你可得把嘴把严啊!”安北斗突然不想问了,觉得自已的行为十分丑陋。尤其是一旦捅破,家庭怎么办?安妮怎么办?就在他扭身出门的时候,小护土大概是特别不放心,又撵上来叮咛了一句:“哥,可千万别说见过我噢。”正是这种闪烁其词,让他的好奇心再次冲破了理性:“到底咋回事嘛?”她又是一番掩饰,然后就竹筒倒豆子全倒了出来。甚至连跳皮筋的儿歌,都给他朗诵了一遍。他立即想到了南归雁急切让他进城团聚的表情。说明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已,“戴绿帽子”已是路人皆知的笑柄了。他特别恼怒,当时就想朝政府大院冲。但一想到女儿,也想到了昔日的杨艳梅,到底还是在冲到大门口后,狠狠砸一拳,离开了。

他在县河边徘徊到快天亮时,终于还是忍不住想去见见女儿。他越来越不相信杨艳梅的话,也越来越恼恨着那个丈母娘。他坚信杨艳梅能走到今天,丈母娘一定没少给力。最早逼着杨艳梅跟自已上山看星星的是她,因为那时他大学刚毕业,都认为前途无量;后来撺掇着把杨艳梅调走的也是她;不让安妮跟他见面,老说你爸半夜上山看星星,迟早都会被狼叼去的还是她。兴许安妮就在家里,只是不想让他见到而已。无论如何,他都得见见女儿了。

天亮时,他到底还是游走在杨艳梅家附近了,他想等待女儿出现。同时,他也在考虑对策。他甚至都想回去听听南归雁、何首魁,还有草老师的主意。南归雁是同学也是领导;何首魁懂法;草老师明理。可这事,又是跟谁能说出口的?先闹起来?还是先压住火,不行了再跟杨艳梅谈谈,兴许就是传言呢?只要她不承认,他也就会放过这一切。放过她,就是给家庭一线生机,给女儿一张脸面。何况自已毕竟还无半点真凭实据。快十年的社会工作经验也让他懂得,传言常常很离谱。没弄清原委,冲动起来就是放纵魔鬼出笼。北斗镇就发生过因奸情传言,而愤然打死无辜者的凶杀案。他浑身的血性告诉他,此时必须先冷静下来。冷静会让事实澄明。星空就是因为冷静,而各自行有轨道,安之若素,值守恒常。

直到九点多,他才看见杨艳梅从外面回来,手里还玩着钥匙。见他,先是一惊,然后又恢复了昨日的冷若冰霜。

他极力保持克制地说:“我想见见安妮。”

“我说了,她跟姥姥、姥爷回老家了。”

“那你昨晚在哪里?”他到底还是忍不住要问。

“你管呢。”

“我咋不能管了?”

“早干啥去了?”

“我工作忙,一有空也就来县城了,你咋回事?”他有点语无伦次。

“好意思了,来县城也是跟踪盯梢吧。”

“我跟踪盯梢谁了?”

“你的同学温存罐哪!还盯梢谁我就不知道了。盯了也白盯。你一辈子就干了些没名堂的事!好了好了,不跟你争了。我说了,咱们好说好散,我啥也不要你的,娃也不需要你半分钱的抚养费,还不行吗?”

“凭啥?”他的调门突然升高起来。

她看见不少人都在朝这边瞅,并且还有凑近看热闹的,就想快速撤离。他偏是追着不放,她就只好先把他带回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