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1)

这次他没有回信,是不想回。他不认为这项工程能给北斗镇带来什么福音。把七座山点亮,除非用直升机在空中俯瞰,就像人间仰望星空,兴许还有一点意思,但也仅仅是一点意思而已。站在地面看,能比霓虹闪烁的城市夜景美到哪里去?而天空由此一片苍茫,这是多么得不偿失的一件蠢事呀!城市没有星空了,乡村也没有了。星星和月亮难道从此要进入神话世界了?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坚持哥白尼太阳中心说的意大利人布鲁诺,最后甚至被宗教裁判为“异端”,活活烧死在罗马鲜花广场了。自已虽然活得很好,没有人要烧死自已,可关于保护自然星空的说法,在北斗镇也属一个“异端”了,更是一个让谁提起来都要乐得喷饭的笑柄。他每每挎着、扛着、驮着几十斤甚至上百斤重的观测仪器在前边走,后边就是一串扑扑哧哧的笑声。跟乡下人看疯子窜大街没有什么两样。

尽管他心里此时有一百个不情愿,甚至一千个强烈反对和抗议,但他还是准备去完成任务。他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地走到温家压面房的道场边沿,借着一蓬牵牛花卧了下来。他首先听见了他爹的哮喘声,也听到温如风在说:“安叔,你都待大半天了,回去吧,我把这点面压完,就给你压,不用你老亲自招呼。”

“没事,我回去也是一个人,急得慌!”

安北斗感到他爹气都有些扯不上来了。放在平常,这阵儿娘早让爹躺下,抱着暖壶睡了。

花如屏也说:“安叔,不行你到外面看一会儿灯去,勺把山全都亮了。”

“能看见,我在窗户都睄见了。”

这时,安北斗又收到南归雁的一条信息:

晚会过半,严防死守!回信!

他嘟哝了一句:“守你个头!”但还是回了两个字:“知道。”

这两个字既能说明情况,也能说明情绪,让他南归雁分析去。他又举起“大炮”,对着天空搜寻一番,真的是什么也看不见了,气得他都想把仪器扔到温家猪圈去。

勺把山口那边终于骚动起来,开道警车先呜呜地过来了。

孙铁锤直喊:“让开道,让开道!轧死白轧了,村里可不管送葬!”

别人倒是吓得直朝后闪躲,只有狗剩、羊蛋、骆驼、磨凳几个蹦得欢实,还故意在要道上窜来绕去,生怕别人看不见这大的世事他们是拿事跑腿的。就听孙铁锤又骂:“你都朝前扑死呢扑!领导前头驴后头,铁匠炉子少圪蹴。你都不懂啥意思?领导前头绕来绕去,领导能待见?驴后头跟紧了,看不踢死你!铁匠炉子少圪蹴,小心铁水烫死你!都把马朝后抖,快,领导的车马上就过来了!”

正说着,一号车就在另一辆频闪得让人眨眼的警车及其警笛声中露头了。孙铁锤带头鼓起了掌。他最怕车队呼啸而过。又一想,即就是呼啸而过也是胜利,毕竟是过了。北斗村在自已当政的历史上,曾经过过这么一支大小官员比村里耕牛都多的队伍。

苍天哪!大地呀!不是过的问题,就在一号车走到自已面前时,突然减速停下,并且打开车门,先跳下来两个精壮壮的小伙子后,一连串走下了几个明显是很有派头的人。接着,县委王书记就喊南归雁。

南归雁坐在开道的警车上,据说从北斗村就是经过,他负责引路开道。从县上和镇上领导的安排看,也不希望在这个村子停留。因为这儿有一个著名的上访户,都怕惹“狐臊”。可铁道部领导见勺把山造型独特,又比别的山点得明亮,就临时起意说下来看看。这一下,大小二十几辆车里的人也都下来了。

打小卖蒸馍,啥事没经过。这是北斗镇见过世面者的一句口头禅。可今晚这世面,孙铁锤还真没见过。不仅大小官员排了三四百米长,而且随行记者也是扛着长枪短炮,有些像滑稽的安北斗,跑得满地都是。在一片噼里啪啦、咔哩咔嚓的响声和闪光灯中,只听谁哎哟一声,接着又是扑里扑通的几声响,原来有记者在找最佳位置和角度时,从玉米秆掩盖着的几个粪坑上跌了下去。跌下去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下饺子一样在几百米阵线上跌下去了八九个。事后才知道,里面不仅有省市县的记者,而且还有北京来的大报名记。另外还跌进去一个准备给领导探路的啥子秘书长。不知谁喊了一声:“小心,凡铺着苞谷秆、麦草、炕席的地方都不敢踩,下面是粪坑。”接着,一股恶臭随着晚风袭来,大家就都捂着鼻子上车了。

王中石和南归雁都分别美美瞪了孙铁锤几眼,车队呼啸而去。

狗剩见孙铁锤霜打了一样蔫巴,就宽心说:“还好,大官总算没跌下去,要跌下去一个就

下了。”

气得孙铁锤不知怒火该朝哪儿发,狠狠踹了狗剩和骆驼几脚:“你们能弄

,能弄

,能弄

!为啥不把粪坑看住,就爱朝领导前头胡窜。给老子把大事误了。”

安北斗离公路较远,不知道那边都发生了什么事。当警车、喇叭声以及村里的吆喝声四起时,温家的钢磨和压面机也轰隆巨响着。安北斗卧在牵牛花中,甚至都能感受到磨坊地基的抖动。他无暇去看车队,只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温家大门。这货门头上安了一个洗脸盆大的照妖镜。镜子里能把点亮的勺把山看得一清二楚。从山前经过的车队,也闪闪烁烁、历历在目。卧了一天,浑身发麻,他已活动起来,单等那千钧一发时刻的到来了。

可这一刻始终没有出现。车队在一片麦田旁似乎只停留了两三分钟,那一阵他还有点着急。如果温如风跑出来,飞奔着穿过一片花生地,冲到车队前也就只需几分钟。可车队又迅速离开了。直到那一字长蛇阵,消失在勺把山东头的急拐弯处,他的心才完全松弛下来。

温如风一天都没出门,只在快下午时,从后门出去上了一趟茅厕,还一边抖着一边就出来了。看来的确是忙。从前门出来吊面、晒面、取面的都是花如屏。外面那么热闹的世事,似乎与他全无关。说明保密工作做得好。总之,一场各方都觉得可能是很大的危机,竟然在当事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安然度过了。

但他还没有接到南归雁的指令,就仍卧在那儿戒备着。

只是温家突然传出花如屏的喊声:“安叔,安叔,你醒醒,你咋了?你可不敢吓我们哪!安叔!”

这一惊吓可不小,安北斗也顾不得隐蔽了,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了温家大门。他爹果然是晕倒在长青凳上了。

温如风及时关了所有设备,正在掐他爹的人中和虎口穴。

花如屏在拼命摇着他爹的身子,喊着都成哭腔了。

他一个箭步跑上前,一下抱住了他爹:“爹,爹,你咋了?爹!”就在这时,他爹喉咙里呼噜了几声,似乎是醒过来了。

温如风是何等精明的人,一下大概就明白了原委,没好气地说:“安存镰,亏你做得出!多孝顺的儿子啊!日弄你爹在我这儿整整坐了十个钟头。坐晕了,差点出人命了!孝顺!天下第一大孝子啊!安叔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都咋给你娘和世人交代!”

安北斗灰溜溜地把他爹背回去了。

38 猫头鹰说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

我不得不声泪俱下地要控诉一番:我的家园被毁于一旦了。

小说本来轮不到我说话,可作者总是喜欢弄个动物出来替他跑腿磨牙。《喜剧》就犯的这毛病。不过那只屁股很大、长相颇为滑稽的柯基犬,永远只操心桌子底下谁勾脚苟且以及骨头那点小事。而我思考的是大问题。当然我们品种不同,也不能怪柯基犬没有雄心壮志,造化弄人,使命使然哪!我关心的是生死问题。人都说:夜猫子进村,注定要死人。那个夜猫子指的就是我们猫头鹰。关于生死问题,人类有个叫哈姆雷特的都问几百年了,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有我们掌握着有关生死的秘密。《喜剧》里的柯基犬无非狺狺狂吠、钻角摸缝、搬弄一些是非而已。而我们始终谨言慎行、大音希声。所谓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大致就说的是我们。不过我们不是一鸣惊人,而是一鸣要死人的。

我们的寿命一般在二三十年。我能活二十九岁零三个月又七天。人类永远不知道他们的寿数,这就是我们高过他们的地方。我们的历史主要通过口述,十分简洁,没脑子的闭嘴了事。不像人类谁都要讲话,有的废话连篇,有的满嘴喷粪,还要伐倒许多树木,制成纸张到处印发。人类从古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到今天,自以为掌握了星空的秘密,其实哪有我们知道得详细,我们才是夜的精灵。尽管我也不爱太过明亮的星月,晃眼得很,但并不影响我精确掌握黑夜的秘籍。

先说我们在星空的位置,距离地球两千六百多光年的地方,就有一个猫头鹰星云。你看看那脸,再看看那眼,像不像我们。不是酷似也是神似。有趣的是,那个星云刚好就在北斗七星的勺底位置。因此,我们世世代代住在这个地方跟人类一样,是有说法的。

现在我不得不代表动物界要对七星山“点亮工程”骂一阵大街了。

虽然我信奉的原则是:不庄严、不高冷、不静穆、不优雅、不卖萌,毋宁死!但我还是忍不住要骂一声:他奶奶的!

“点亮工程”对于我们猫头鹰来说是一场灾难。

都知道我们白天昏昏欲睡,多数时候如醉酒状态,努力想威严地坐卧于大树之巅,却因眼前白茫茫一片,而不时会踉踉跄跄、跌跌扑扑地显出一些“醉鬼”的丑态来。这让那些白天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家伙,不免传为笑谈。当然它们也只敢背后嘀咕,一旦到夜间恢复了视力,我就会立即将那些白天乘我之危的“嚼舌者”,予以逮捕。我在人类的破秤上也就几公斤,而面对猎物,从高空俯冲而下的肌肉收缩力量聚集到披坚执锐的利爪时,所产生的力量可达三四百公斤以上。扑倒一个人也不在话下。不过人类报复心很重,我们还是忌惮着他们的心眼、格局和猎枪。除了人,七星山上最大的动物就是野猪、麂鹿、猕猴之类。这些家伙我们也干过,不过是在夜间它们就寝时。有时用力过猛,或将猎物捣出脑浆,甚或扑空,让自已头脸抢地,伤及皮肉,几天都只能就近抓捕些诸如蛹卵、毛虫之类的蠢货。

经验告诉我们:淘神费力过大,且有一定危险性的事少干。尤其是猴子,太爱乱抓乱叫,我实在受不了那种泼妇式的一触即跳与浅薄。因而,我们还是以抓捕山鸡、田鼠、夜莺、飞虫类小动物为要。尤其是夜莺,我基本是见一个捕一个,倒不是它有多么美味,而是讨厌那种在夜晚展示歌喉的卖弄风骚。以为它唱得有多么悠扬婉转、高亢嘹亮,有时就把我已准备好餐盘正欲享用的美食给惊得四散逃窜了。当然,也正是它好逞能表现,因而,我的听力几乎没有错误判断过它的方位,而使它们在我的领地日渐稀少。

稀少的不仅仅是夜莺。自七座山点亮后,几乎所有动物都不翼而飞了。以我的观察,造物主最爱的是甲壳虫。几乎漫山遍野都是,据说颜色各异,还有能发光的。可惜我看不见。我的眼中只有黑白两色。只知道它们的命运也有天壤之别,有的演变成了天使,而有的终生都在滚粪球。对于我来讲,无论是高飞的“花大姐”,还是西西弗斯式的滚粪球者,都像人类餐盘中的鱼子酱与芝麻粒,我在享受美食时,总免不了要把它们夹在田鼠的头皮中,予以细细品味。即使大量动物在没有黑夜的七星山上无处藏身安歇,甲壳虫总不至于也落荒而逃吧?不,就连它们也在“点亮工程”中突然销声匿迹了。真是可笑至极,什么狗屁生命也这样敝帚自珍起来。我十分丰富的食物链条,几乎顷刻之间就变得牙唾不剩了。柏拉图有句至理名言:用词与事实必须相符。我说的的确是实际情况。白昼与黑夜对于动物界竟然是如此重要。

七座山但凡能跑、能飞、能走、能爬、能蠕动的,都搬迁一空了。我是凭借武力,暂且占据了一个山洞,才找到了一点黑夜的感觉,食品是我平常不大享用的蝙蝠。因为这家伙是古老生物,身上病菌很多。尽管我的肠胃消化与解毒功能十分出众,但有时也不免有胃疼和拉肚子的毛病产生。胃肠负责消化食品中的化学物质;肝脏负责解除化学物质与药物毒性;而心脏负责泵送血液,它们都是由特定的细胞和组织结构而成。由于山体被破坏,加上光污染,还有人类在安装灯泡时一些蚊虫拼命反抗攻击,而使他们使用了大量的杀虫剂、灭害灵(听听他们对动物的不恭),导致所有食品都有了我的内脏还难以快速进化到位以解除的毒素。食品安全是我目前面临的最大危机。尽管蝙蝠已让我饱尝饮食折磨,可就这点瞎瞎“余粮”也所剩无几。它们都抖抖瑟瑟地倒吊在黑洞深处,我转动头颅数了数,以日均食用八只的速度(已做到了最大节俭),大概也就能维持半月左右生计。何况还有趁我不备,偷偷溜出洞去,以求苟活者。

我恐怕也得考虑搬迁问题了。这可是个要命的问题。因为祖上数代都盘踞在这里。据姥姥讲,能守住七星山的任何一座,那就是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的日子。从父辈到我,也的确在遵从姥姥的教导中得到了实惠。据地方猎人说,我和父亲都是金色皮毛,比其他猫头鹰科贵重许多。父亲让一个猎人打死,猎人竟然被人类判刑一年零六个月,这个挨千刀的货应该处以凌迟!不过也终因他作恶多端,而在另一次打野猪时,跌下悬崖,尸骨寸断。正所谓猎人多死于虎口,武人必亡于剑下是也。北斗镇最会骑摩托的叫驴,不就是在摩托上摔死的吗?我最讨厌啰唆,可常常是讨厌什么自已就是那个毛病的沉疴最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