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1 / 1)

贾政不太好意思,以手握拳放在嘴前,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强板起脸道:“为父已经决定,为你聘你林表姐为妇。你表姐父母双亡,素来羸弱,我实在不放心她嫁出去。她是个好姑娘,可惜世人并不都是眼明的,万一择人不淑怠慢了她,为父到了九泉之下,也没有脸面去见你姑父姑母了。思来想去,还是留在咱们家里最佳。你要答应我,日后善待她,不可因为她是孤女,就轻慢小觑她。”

他这一番话,也实在是纯出于一番长辈之心了。贾环坐在椅子上,低头不语。

迟迟不见他应声,贾政疑惑起来,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贾环抬头,恳切道:“可是老爷,阖家上下都以为林表姐要许配给二哥的。儿子虽到了适婚的年龄,但上面还有兄长未娶。二哥温柔重情,比儿子强得多,叫二哥娶了林表姐,岂不好得多?”

“你哥哥自然另有淑女相配。”贾政笑道,自得地捋了捋胡子,“我也不瞒你,就是你薛大哥的亲妹子薛大姑娘。宝玉诸事不通,叫老太太和他母亲养得太娇了些,正该有一位稳重的妻子才相配。我听薛大姑娘的为人,倒是个极好的孩子。”

说完,不等贾环再说话,直接抬手轰人道:“去去,向来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快出去罢!”贾环无奈,只得躬了躬身出去了。

贾政既然下了决定,就不再遮遮掩掩。王夫人薛姨妈自是称心,贾母却气得了不得,称病赌起气来了,贾政王夫人去问安,她也不见。后来还是贾政使了个法儿,才与贾母和好如初。

最后一个堡垒贾母被沦陷,宝黛的婚事便再无希望。黛玉立刻就病得起不来身了,宝玉也一般无二,两个整日只是躺在潇湘馆和怡红院的床上,一个昏昏默默,一个满嘴胡言。

全家都愁得了不得,请太医开方吃着药,又请了道士和尚来念经镇邪,只是全不见好转,眼看着两个人一日一日的瘦下去了。

在这样的愁云惨雾中,偏偏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出嫁的迎春回家哭诉,说尽了孙绍祖的种种不堪:“……家中丫头媳妇子,略平头正脸儿的,将及淫遍。略劝两三回,就说我是醋汁子拧出来的老婆。还指着我的鼻子骂,说老爷欠了他五千银子至今没还,拿女儿抵债,叫我别和他充什么正头奶奶……”掩着脸哭泣不已。

众人也没什么好办法,王夫人只得说:“哪里承望有这样不懂事的人呢?你只不要理他就完了。”迎春益发大哭。

王夫人的办法很消极,但放在迎春的位置上,已经是最好的应对策略了。

出嫁后的迎春,面对粗鲁的丈夫,陌生的仆妇,不得不选择了进化。她不再像待字闺中时那样诸事不管,能说出方才那一篇话来,已经意味着,曾经那个口拙腼腆的小姑娘变成了初具精明的已婚妇人。

想来是受了不少罪,迎春比较抗拒回孙家,但因为宝玉的病,贾家也是自顾不暇,王夫人更是一心扑到了这个仅剩的儿子身上。迎春回大观园里她的旧居紫菱洲住了几日,哭哭啼啼的被孙家的仆妇接回去了,临走前依依不舍,悲苦万状。因为兄姐的病,贾环最近很是憔悴,依然在她临行前把她拉到一边,低声嘱咐:“若孙家欺辱姐姐太甚,姐姐就逃出来罢,我虽年少,也必为姐姐做主的。”引得迎春又哭了一场。

尽管贾家多方寻医问药,宝黛二人的病却没有起色,渐渐的连水米也不大进了,人都以为该预备后事了。

谁知这日,门外来了个化缘的癞头和尚,说能治宝黛二人之病。人在门外,声却能传进后院,贾政便知有些灵异之处,忙命人请了进来。那和尚径自进来,看也没看垂死的二人,先摘了通灵宝玉在手中,细摩挲了一回,叹道:“痴儿,痴儿!”又将玉交给贾政,道:“此皆情鬼作孽,将玉悬于门首,三日必安。从今往后,此二人还是少见的好。”说罢,也不管贾政是何反应,飘然而去。贾政派人追赶,却哪里还有和尚的影子。

贾家便依和尚所言,三日后,果然二人相继醒来,养了两天,便能下床走动了。

第81章 81

宝玉既好, 自然是阖府欢欣。王夫人借着那和尚说宝黛二人不宜多相见, 将宝玉自大观园中移出, 放到了自己院里。

经这一场大病, 宝玉变得很沉默,经常呆呆地坐着,和他说话,非要多叫两遍才能听见。他病前被父母按着读书, 病好了, 贾政夫妻意在叫他将养两日,他却自己捡起了书。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袭人服侍了宝玉多少年,还不了解他的脾气么, 最是讨厌经济学问的。因此忧心不已, 特意去禀告了王夫人。王夫人即命人将宝玉叫来。那人去了一会儿,宝玉就来了, 磕头请安。王夫人忙笑着拉了他起来,细细察看。只见他清减了不少,昔日银盆似的脸都纤瘦了, 半低着头,神情沉默, 再也没有往日的灵气顽皮。王夫人心头大痛,道:“你是埋怨我和你老子, 故意折磨自己吗?”

宝玉道:“儿子不敢,岂敢如此不孝。”说着就要跪下请罪。

“还说不敢。”王夫人不悦,摩挲着他的手, 说道:“你也不用这模样,你是我生的,我还能不知道你?实跟你说罢,林丫头短寿福薄,我是不能要她的。你宝姐姐也是大家的闺女,论模样,论性情,哪一样儿配不上你!”

说到最后,已然有些恨铁不成钢。

宝玉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抱住母亲的双腿泣道:“我不要宝姐姐,我要林妹妹。没有了林妹妹,我这辈子都不会快活了。太太一向心善,就成全了我罢。”

“胡说什么!”王夫人的脸上勃然变色,叫人道,“来人,把宝玉送回房去,婚前不用出院门。”

别看王夫人平日里吃斋念佛一副菩萨样,真动起手来还是雷厉风行得很。这也是管家奶奶的通病了,不足为奇。

自此宝玉与黛玉完全隔开,不得见面,便是晨昏定省,两人也是岔开时间的。碍于已经定了亲,贾环也不好再大咧咧的去瞧黛玉,只婉转托了探春的丫头翠墨代去。对于黛玉这个弟媳人选,探春私下可是有些不满的。她的心腹侍书自然和她一个鼻孔出气,只有翠墨,以前曾受过贾环的恩惠,因此愿意凭他驱策。翠墨去了几趟潇湘馆,与紫鹃私下通了消息,这才知晓黛玉的近况。黛玉也是郁郁寡欢,只是哭不出眼泪来。

诚如贾环所说,贾府上下,都以为黛玉是将来的宝二奶奶,从凤姐儿到底下的小厮无不是如此。其中,黛玉的丫头紫鹃更是一心为黛玉着想,甚至还曾试探过宝玉一回,闹出好大的一场风波。如今宝黛婚姻落了空,见黛玉伤情不已,她反而改弦更张,劝道:“姑娘,我知道姑娘是清洁尊贵人,可恕我说句俗话,情谊又不能饭吃,宝玉虽好,可惜是个靠不住的。如今许了三爷,未必不是一条生路。三爷是庶出,说出去不如二爷是嫡出好听,可三爷是个真正有担当有本事的。不怕姑娘恼,姑娘从小到大也见过几个男人,何尝有像三爷这样有志气的呢!”

“我知道,横竖我是身不由己的,任由别人摆弄就是了。”黛玉叹气道。

紫鹃自然又是一轮宽解。她是真心觉得这门婚事不坏。三爷不如二爷得宠,日后分得的家产必然不多,可民间还有句谚语呢,叫“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凭三爷的才干,纵然过不了大富大贵的日子,衣食无忧还是不愁的。况且三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洁身自好,不像宝玉处处留情。自家姑娘身体不好,要是丈夫屋子里一堆小老婆,还不知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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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十一月,夹的都要换成绵的了,贾家却出了一桩稀奇事,一株快枯死的海棠在这冬日开了花。阖府的人都说枯木回春,是遇上花精了,只有寥寥几人想到的是:草木逆时而盛,这是异兆,我家将有事。

贾母带着邢王二夫人与尤氏婆媳开了个赏花宴,先用香烛祭了花神,便在廊下摆了几桌。贾政也凑趣,带着子侄在外头摆了一席,与女眷所处之所就隔着一道墙。

那海棠长得果然好,叶子伸展着,衬出那如妩媚美人的花儿,收尽风流。贾母边吃边赏,兴致很好,众人也都奉承。

宴席开到一半,贾政因命贾环抚琴助兴。贾环会意,忙命人取了自己的琴来,当席亲奏了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

琴声正得乐旨“中正平和”四字,乐而不淫,仿佛真是一位高尚君子坦白而直率地向心目中的淑女倾诉衷肠,一时内外皆醉。

天边的红太阳斜斜地挂着,随时都会一跳而下似的,夕阳的斜晖洒在院中,流淌在那株娇艳至极的西府海棠上。姐妹们相互挤眉弄眼,笑看黛玉。黛玉只是低着头,夕阳衬得她的脸颊都似乎泛起微红。

贾母坐在众人中间,笑得合不拢嘴,王夫人也抿嘴笑。只有宝玉坐在贾母身边,感觉全身陷入一片冷寂之中。

他们兄弟的婚事前后脚的办,这也是凤姐儿的主意,可以重复利用一些物事,不必再多花钱添置。婚期定在腊月十六日,贾环也忙碌起来,做婚服,置新衣,给黛玉打首饰等,这些还是小事,要紧的是处理产业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