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的眼泪都下来了,泣道:“姐姐怎么如此自轻!什么费心、生事的,咱们是嫡亲的表姊弟,我的父亲和你的母亲一母同胞,咱们流着一样的血!虽然我和你不如宝玉那么好,可我向着你、盼着你好的心绝不下于宝玉……”
想想黛玉小时候,那是多么娇生惯养的一个小姐哪,素来不让人的。现在却说出这么一篇话来,到底是受了多少罪哪!
他擦了擦眼睛,又说:“姐姐在我心里一直是最好的,真的,比谁都好……咱们不说虚话,姐姐又不是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日后一副嫁妆,不过左手倒右手的是事儿,有什么可自悲的。”
黛玉原本听了他那些话,竟久违地觉得心里一热,暗想,果然还是环儿,我自来认他是我的知心人,果然没有看错人。心摇神驰之下,又听到最后一句,低下头,说道:“要说这世上我不怕谁笑话,也就是你了。咱们说句体己话,太太取中宝姐姐,宝玉是违抗不了太太的。”
她语气淡淡的,藏着无尽伤心。贾环倾身握住她的胳膊,认真道:“姐姐别忧,若宝玉果然如此,我愿娶姐姐为妻。”
黛玉被吓了一跳,忙起来道:“胡吣什么!我告诉舅舅去,看不打你。”
其实话一出口,贾环自己也吓了一跳。但黛玉已经反应过度,他反而作无赖状摊了摊手,笑道:“不瞒姐姐,我有疾,不愿亲近女子,但父亲断然不允,若是姐姐,必是比别人强的。”
“胡说,全是胡说!”黛玉又羞又怒,涨红了脸,一双含情目怒瞪着他,两腮如赤,一径把他往外推,将他推出门外,便紧闭了大门。
被黛玉轰出门外,贾环也觉得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抬脚走了。
上午和从前的旧友见面叙了一回话,冯子荣等几个原就比他大几岁,这两年纷纷成了婚,有了孩子,其中卫若兰今年也要迎娶史湘云过门。成婚与否,对男人的影响确实很大,几个成了婚的男人凑在一块儿,吹嘘自家媳妇如何柔顺听话,儿女如何伶俐活泼。未婚人士贾环与卫若兰对视一眼,只觉莫名其妙。
不过这种初为人父的心情,贾环倒也能体谅。他的挚友姜俊,去岁刚得了嫡长子,欣喜若狂,一连四五封信,都是夸奖孩子如何如何聪明非凡,孩子才会说话,就连他十几年后举业的情形都脑补出来了,俨然一个傻爹。
中午谢绝了酒宴的邀请,回家吃了饭,就有过去的丫头们来拜见。贾环念及昔日情分,就见了一回。当年身姿轻盈、笑语嫣然的少女们嫁作人妇,头上盘起了髻,甚至还生了孩子,不得不让人感叹物是人非。
贾环和她们没什么话好说,丫头们请了安,略坐了坐,就都回去了。
人走了没一会儿,院内来了个婆子,传凤姐的意思,向贾环要钱。凤姐儿也是顾不得了,如今她当家,家里能打的主意都打遍了,连老太太那里都偷出几箱子东西来,现放着贾环这么个财主,哪能忍得住不打主意呢。
屋内静极,贾环一言不发,那婆子也低眉顺眼的站着,并不多说。反正撬出钱来,也到不了她的腰包,何苦得罪三爷呢。况且三爷也不是软蛋,二奶奶一句话就能叫他听的。
说实话,虽然一直在极力发展副业,贾环还真算不上很有钱,万儿八千的,紧一紧能拿出来,再多可就没有了。本来,都是姓贾的,贾环也不是守财奴,捏着银子不放,家里真是银钱吃紧,他拿些出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贾家真的没钱吗?绝对不是。起码,贾母、王夫人、凤姐儿,这三个人各有一份家私,每一个都抵得上如今快要跑耗子的库房,邢夫人没那么多,几万也是有的。公中的银子叫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主子管事们给吞没了,造成贾府财政紧张,这时候又跑过来问他要钱?他又不是冤大头。
因此,贾环冷笑一声,说道:“我哪里有什么钱,二嫂子做梦呢。公中缺钱,找大老爷,找老爷,找琏二哥,我一个小叔子能干什么呢。”他还有一句话没说,这个荣国府,以后是贾琏和王熙凤夫妇的,他们才是贾家的长子长媳,至不济还有宝玉,他一个二房的庶子,拿自己的钱去填公中的窟窿,喂那些吸血的水蛭,是吃饱了撑的还是脑袋被驴踢了?
那婆子见他面寒如冰,不怒自威,后头许的空头支票也不敢说了,忙回去复命。
此时凤姐儿正生着病,下红淅淅沥沥不止,如是半年,大夫建议静养,她自己也怕得了女儿痨,只得暂放下手头事务,于房中静养。只是依她的脾气,哪里放得下呢,每日只叫平儿给她通报家里的事。平儿劝了两回,劝不住,只得由她去了。婆子回来禀告,平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身告诉了凤姐儿。凤姐儿气得捶床大骂,却也奈何不了贾环什么。
贾环倒不在意凤姐儿的反应,徒兴递了帖子来,邀他过府一叙。徒兴也成了亲,妻子是顺义王妃亲选的淑女,上月才为他生下儿子。他也蓄了短髭,唇上一撇,分外儒雅。
他是代二皇子问责的。二皇子的本意,是叫贾环扎根在平安州,作为一着闲子出现,为二皇子谋求利益。但在天水县的两年,贾环除了组织百姓耕作,就是拼命练兵,一点儿也没有起到二皇子希望他起的作用。
而在贾环看来,二皇子算什么,红口白牙一张,没有一点儿看得见的好处,光凭一张画饼,就要他卖命。他以为他谁?人格魅力max的龙傲天吗?而且贾环的忧患意识可是很强的,他得罪了人,可不要防备着人家报复吗?为了放止有人心眼小如针尖,他手头总要有点儿力量。训练县兵,大撒银子,一开始为的可不是打什么没影的流民,而是为了确保万一有人想要他死,他可以抢先下手。
两人争执了几句,闹得不欢而散。
园子里,贾环已去得远了,徒兴仍站在原地发怔。他哥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难得平和地劝道:“见也见过了,就放下吧。天底下什么样的好人没有,不差这一个。”
良久,他低低的“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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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个月,到了迎春出嫁的日子。
第80章 .80
贾家姊妹各有各的脾气, 爽利如探春,自是讨人喜欢的, 但对于迎春这个温柔沉默的姐姐, 大家其实都很尊重。
她的出嫁,深深影响了贾家的年轻一辈。贾环知道得更多一些, 比如迎春婚姻的内幕,所以比起别人, 他尤为伤心。
迎春出嫁之日,他嚎啕大哭, 追着迎春的婚车不忍离开。迎春在车内亦流泪不止。宝玉兄弟等不明其意, 忙拉他回来。劝着劝着, 连宝玉亦被他感染, 眼里不禁滴下泪来。
贾珠之子贾兰也有十三岁了,急得跺脚,说道:“两位叔叔,迎姑姑是出嫁了, 是喜事,何必发此悲声,倒闹得不像了。”
“蠢材, 你哪里知道,女儿出嫁,从此就不清白了……”宝玉抽抽噎噎的, 泪流满襟, 也不知道去擦, 伤心若死。
周围的人听了这话,哄然而笑,快活的气氛与贾家兄弟的悲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贾环止了泣声,看着四周皱了皱眉,心知再这么下去,别人就要往龌龊处想了,忙从袖中拽出帕子,按着宝玉的脑袋在他脸上乱擦,道:“二哥又犯痴病了,快醒醒罢!”
那些瞧热闹的闲人发出一阵嘘声,正好送嫁的队伍也过去了,便各自散去了。
贾家的男人自回家去招待宾客吃酒。迎春是大房的女儿,论起来,贾琏和熙凤倒是她的亲哥嫂,只是这一对夫妻都是一意为己的,哪里想得起这个苦命的妹子来。也不知是不是终于觉得不像话了,这次迎春的婚事,前后却是凤姐儿总揽操持的。她身上不好,前脚送了迎春出门,后脚就说头晕,回自己家躺着去了。
依着如今的风俗,姑娘家出嫁,该有自家与亲戚家的女眷添妆,如薛姨妈就添了一对镶红宝的金项圈,史侯家艰难,史侯夫人也咬牙拿出一只金镯子来。凤姐儿身为迎春的亲嫂,竟只拿了几支花钗簪子充数,连一套头面也没凑齐。
嫁妆一总是走公中的帐,定额两千,有多少钱办多少事,一分不多。贾赦这个做老子的一分私房没出,邢夫人向来悭吝,从来是只有进的没有出的,更是没有,只有贾母王夫人私下塞了她些私房。她并不得贾母欢心,想来不过五六百银子,王夫人那里就更少了。贾环本不想多事,怜她遇人不淑,素日里性子软,钱大多叫奶母霸占了去,心一软,私下凑了八百两银票出来,夹在书里悄悄命人与了她。
迎春的事已完,便轮到宝玉了。贾家二公子也有十七岁,文不成武不就,却是贾家阖府上下的宝贝,差一点儿的女孩子都入不了贾家长辈的眼。如一位攀附贾家的通判傅试,不过暴发的人家,因为家里的妹子有几分灵秀,竟也打起宝玉的主意来。
这样的人家贾母王夫人两个如何能肯?因此拖到这么大了,挑来选去,凡亲戚家的女孩子一一见过,还是林黛玉和薛宝钗最为出众。
贾母属意外孙女黛玉,王夫人取中外甥女宝钗,一时贾家内部暗潮汹涌,人人都知道贾母和王夫人在角力了。
但这两个人都忘了另一个人,就是贾政。作为宝玉的亲生父亲,他才拥有对宝玉婚事的最终决定权。贾母和王夫人再怎么撕,只要贾政不同意,都是白搭。相反,要是贾政为宝玉定下了婚事,哪怕女方仅是个乡绅之女,贾母和王夫人闹归闹,闹完了还是要听贾政的。
这就是父权、夫权、子权。封建社会的女人,无论是对地位尊崇如贾母,还是对平民家中的小女儿,都是一样的。
三从四德,从父从夫从子,这是儒家为社会中的女人规定的秩序,夫为妻纲,和父为子纲、君为臣纲一起,构成了社会道德基石,万事不易。除非破除封建制度,不然别想动摇三纲五常。而男尊女卑的遗毒,更是到贾环薛蟠所来的那个时代也没有完全消除。
这日,贾环取了钱递到吏部衙门,争取在年前得到分配。吏部的人倒还懂得收钱办事的道理,收了钱,便放出话来,衙门封衙前必办妥他的事。忙到日头偏西才回去,一进二门,就有人过来传话,说老爷叫他。
贾政仍是在外书房里,身边却没了那一堆清客帮闲。很和气地叫贾环坐,贾环的屁股刚沾上椅子,他立刻就放了个雷。
“老爷说什么?!”贾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他说过愿娶黛玉为妻的话,但那更多的是顽笑成分,并不是他真对这位表姐有什么非分之想。他自身情况复杂,连性向也不太确定,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娶妻,就连贾环自己,也觉得是在坑人家闺女。
而黛玉又与别的姑娘不同。她与宝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已互有情意。贾环真心爱重这个表姐,自然希望她能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