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样吧,我虽然是个半吊子探长,顶着英国人还是够的。”

“嗯,做事不要操之过急了,你的脾气也该收收。”吴胜荣瞪了一眼金珉德,“你母亲的脾气可比你好多了,我当初是看他聪明斯文,还是读书人家出来的,想着把你教得好些。”

“谁知道你天生是流氓做派,跟着我搞成这副模样。人不人鬼不鬼,现在又跳进这外国人的浑水里。我看啊,我是给你找不到什么好人家的女儿当老婆了。”

金珉德乐了一声,走过去给吴胜荣捏着肩膀,“老爷子,我还年轻,不急这一时。再说,我非要娶老婆做什么……”

包间的门被敲响了。

“少爷,少爷!”有人在外头喊。

“滚一边去,不知道我跟老爷子说话在么?有事待会儿再说。”金珉德朝门口吼了声。

“急事!少爷,是急事!”

“滚,再吵弄不死你。”

外面很快就没声了。

又喝了点酒,金珉德浑身发热,把身上的警服扯开了。

门再被敲响了,还是那个小厮,才过去十几分钟,这会儿又在外面叫,“少爷!少爷!求你了!”

金珉德来了火气,推门出去就是一巴掌,“听不懂老子的话是吧,姥姥的。”

小厮跪到地上,不敢多嘴了。

“有屁快放!”

不知道是不是被金珉德这怒气冲冲的样子吓着了,小厮结巴着说:“今,今、今天晚上家里遭了贼人,太太中了枪在医院里……”说完,小厮自己吓得哭起来。

“大少爷人在香港,福管事已经发了电报……”

剩下的话金珉德不听了,他发了疯一样往外跑,他完全清醒了,肚子里的酒跟冰水一样,冰得他心肝都是疼的。

“妈妈,妈妈……”金珉德坐进车里的时候,打了自己两巴掌,他喝个屁的酒,说个屁的话。

到了医院,这里已经被章家签了死契的家丁包围了。走廊里站着一排人,福六站在最前头,看见金珉德来了,低下了头擦了一下眼泪。

“人呢!人呢!人怎么样?把医生全喊过来治啊。”金珉德暴怒地吼了一通,他的脸僵硬得吓人,没有人敢应他的话。

“二少爷。”只有福六弓着腰喊了一声,哽咽着说,“太太走了。”

金珉德有一会儿没说话,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没有人见过二少爷这种表情,好像整张脸都透出一股要吃人的味道。他的眼睛红得厉害,好像随时要喷出一股血,一股滚烫的血,将它变成仇恨的眼泪。

走进病房的时候,金珉德不知道这么搞得,腿一软跪到地上去,身边人去扶他,被他一巴掌拍开,“滚,去你爹的,都给我滚。”

病房里白茫茫的,躺在床上的人也是,白得吓人。

门被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又打开了,金珉德刚要发火,看见进来的人是福六,他已经收了在外头的哭脸。

锁上门,福六紧着步子走过去,正正经经地说:“二少爷,太太说家里有内鬼,还说朝他开枪的外国人。太太没事,医生说麻药劲没过还得睡一阵。”

“太太还吩咐,要对外说他已经死了,今天知道这事儿的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都以为太太走了。”

金珉德浑身骤然一松,血从头顶慢慢流下来,他走到病床旁边,看着袁憬俞苍白的脸,眼睛里流出了眼泪。

他跪到床边,握着袁憬俞的手,使劲亲了亲,声音又轻又哑,“妈妈,吓死我了,我真的要吓死了……”他的眼泪滴到了袁憬俞的手背上。

福六从病房里出去,遣散了走廊里的下人。在外头等了半个钟,金珉德也从病房里出来了,他脸上已经没有眼泪了,身上的警服也穿齐整了,他关上病房门,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着,“今晚我会叫人去找两个医生,带着妈妈回贝当路的小洋楼去住。这件事瞒着,对齐梅江也瞒着,等他下了轮船再告诉他。”

“福叔,你是家里的老人,章家这些年风风雨雨,朝朝代代的,其他事情不用我教你做了吧。”金珉德把烟掐了,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一脸凶相。

福六把腰弯得低低的,“二少爷,您放心,我回去就立刻置办灵堂,等大少爷回家。”

“嗯,再叫两个心细的下人过去,最好是妈妈用惯的人,平时不准他们出门。”

“是,少爷。”

过了几天,齐太太下了葬,上海滩有头有脸的几乎都去了。陈家少爷也去了,后来听说,那混小子少爷去了葬礼回家病了一场,后来去了外国,再也没回上海了。

齐梅江下了轮船回到家里,他浑浑噩噩的,一路上什么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直到看见了家里白事的布置,他猛地回了神。

“妈妈呢?妈妈呢?”齐梅江白着脸冲进大厅,他的眼睛在看见遗像时刺痛了一下,然后发出一声极为痛苦恐慌的喊叫。

门外还有宾客,他们自然见到了平时体面的齐家大少变成这副模样。

齐梅江跪在堂前,伏在灵桌前痛哭,用两只手抓着遗像的边框,“妈妈,你骗了我,你说在家里等着我……怎么会这样,我该早点回家的,我该早点回家的……”插在灵桌上的香抵到了他的头发上,他却好像没有知觉似的。

福六送走宾客,齐梅江仍然跪在地上,他的精神很不好,看着憔悴苍白,大概是这几天没有睡好。

把下人们从灵堂赶出去,福六扶着齐梅江从地上起来。

“妈妈葬在哪里?”齐梅江问,“带我去。”

“大少爷,二少爷在后门给您备了车,叫您过去。”

齐梅江抿了抿嘴唇,冷冷地说:“二少爷?他有什么资格继续当这个二少爷?妈妈死了,我不会让他好过的,他在上海都没有看好妈妈,你去告诉他,趁早收拾东西滚出这个家。”

福六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的确被大少爷这副阴狠的模样搞得后背发凉,“大少爷,我看二少爷应该是有急事。”

“人都死了,还叫我去商量什么?这件事我会派人查,害了妈妈的,一个都跑不了。”齐梅江没有再理会福六,在灵堂待了一会儿,又去了后院卧房。

卧房的门被贴上了封条,齐梅江撕了封条,走进去,他看见了床上的血,地上的血,一直蜿蜒到门口。齐梅江心里跟被剜了似的疼,有些呼吸不上,他关上门,靠在门外,捂着脸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