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杏花天里这一方小江湖中,也算过目了人生百态,越发明白厚积薄发的道理,她心头对仇人的恨意并未消弭,但也知道为自己报仇积蓄力量,不再似当时急匆匆便要去寻找沈仲吟,恨不得即刻从他嘴里得知仇人名姓。
干元剑法之中有一招‘龙蛰’,是她惯用的招式,她原是为好胜,勤练这一招,却从不明白剑招之中‘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的真正道理。今日,总算真正领悟。
楼镜在杏花天中安安分分的从年末待到年尾,做起这管事的来也不好惹,她性情底色到底是桀骜的浓烈的红,声威极重,将手底伙计们训得似看门的土狗子听话,唤一声,人便巴巴上来。
烟娘拿着那帮伙计取笑她凶神恶煞,说她最适合上山当个女大王,但日子久了,烟娘也渐倚重她,将她做了左膀右臂。
中途听闻青麒帮依附到风雨楼去了。寒来暑往,天井里的桃树开了又谢,等到又是一年冬至,江湖上渐渐不太平了,许州城里隐有风声,中原武林要集结门派,讨伐飞花盟。
酒桌上的江湖客侃侃而谈,“若是真打起来,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平静了十多年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邻桌的问道:“中原武林里领头的是谁?”
“除了干元宗还能是谁,那新任的宗主楼彦,平日里不打眼,文质彬彬,做起事来倒是雷厉风行。”
邻桌的说道:“我听闻楼玄之楼宗主有几个爱徒,各个都是卓越之才,天资和悟性都是少见的,我武会时还见过一个,原以为他会将宗主之位传给自己徒儿……”
“人算不如天算,他那女儿和飞花盟的魔头混在一起,身世不明不白,跟她老子的死也缠杂不清,如今人不知跑去了哪。”
“这事我也略有耳闻,但除了她,不是还另有几个?”
楼镜伫足,已听了一半去,正待下文,那几个喝酒的人胡乱一打岔,话题又转了开去,楼镜眯了眯眼睛,一寻思,拿过伙计的端盘,端酒过去,想要藉机询问,大约她总冷着脸,不假辞色,那几个江湖人不耐烦跟她多谈。问不出话来,拧着眉头离开时,正好撞见烟娘和花衫。
烟娘团扇轻摇,笑道:“真是浪费你这张脸,一副讨债脸去,谁愿意跟你多说话。”
花衫也在侧,微微垂下脑袋,掩着笑意。
烟娘说道:“你要知道,这男人呀,但凡是没有在女人堆里吃过大亏的,面对女人时,心总要软些。容颜姿色和你练武的资质一样,都是老天爷赏的,是天赋,你既用得练武的天赋,如何不晓得用用你这容貌上的天赋,你若和颜悦色,温声软语,问什么问不出来。花衫都比你有女人味些。”
“……”若换做以前,楼镜断然不屑于此,如今若是事从权益,她或许也会一试,但那也得分人,分事。
烟娘轻打着团扇,笑道:“姐姐教教你。”
烟娘慢步走到那桌江湖人中间,以赠酒之名,顺理成章的坐了下来,那真是戴了一张活面具,秋波盈盈,动情凝视着桌上的人,似将一桌人当豪杰倾慕,言语又令人熨帖舒心,几句话勾起众人话头,众人侃侃而谈,相谈甚欢。
那模样,真似个妖精,巧笑倩兮,比江湖里的刀剑还叫人害怕,倘若楼镜早些年有烟娘这般会撒娇撒痴,绝不至于和楼玄之关系僵硬。
不过片刻,烟娘将话往干元宗引,微露好奇疑问之处,那些人为着彰显自己见识广博,将自己所知,再细小的事也都要说出来。
只是他们不知全貌,楼镜在旁听的也含糊,当听得楼玄之徒儿,一人不知所踪,一人身亡,不由得心头一窒,耳中蜂鸣。那些人虽未指名道姓,她也猜得出来是余惊秋和郎烨。
她脸色发青,在听到余惊秋有背叛宗门,图谋宗主之位,谋害长老的嫌疑,甚至是郎烨之死也与其有关,畏罪而逃时,她心里冷哼一声,理所当然:余惊秋不是这种人。
她光洁的额角青筋绽了出来,又是宗门内的叛徒故技重施?畏罪潜逃?人被秘密处置了也说不准,狄喉和云瑶呢,如何了,她二叔已醒,想来也不至于将两人孤立无援,多少安全些。
她一想到郎烨亡故,余惊秋也生死未卜,生出一阵不真切的感觉,好似那日醒来,突然间便被告知楼玄之离世。
转身,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她将心冷硬下来,对干元宗有恨亦有爱,事情了结前,她绝不回去,让那些纷纷扰扰干涉她的心。
不过,郎烨被外人所害,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恨。这四个师姐师兄,是自小一起在虎鸣山上长大,她年少易躁易怒,四人包容宠爱,她面上不显,嘴上不说,心里却真将四人做家人对待。
今冬,她原不打算回风雨楼,如今改了主意,她要去见詹三笑,詹三笑消息灵通,或许能帮她查出一二。
然而她不知,她起身不久后,中原武林和飞花盟终于动手了,两方初初交手,都存了试探的心,没有用尽全力,只是中原武林发难突然,江对面只有朝圣教,丘召翊未能派高手支援坐镇,朝圣教吃了亏。
楼镜走的是西风口,路过了青麒帮,那岗哨的人遥遥的瞧见人,早回报了帮中,楼镜打山道过时,林子里便冲下来两个人,楼镜勒停了马,手按住腰上的短剑。
那两人恭恭敬敬一抱拳,说道:“鹓扶大人,帮主有情。”
楼镜眼神幽邃,无事不登三宝殿,但这青麒帮既然依附了风雨楼,倒也算得是同伙。
同伙。
楼镜心底不由得嗤笑一声,她当初厌恶飞花盟,可不知不觉中,也有了和这般人一样的习气。
一人上前来牵住缰绳,一人领路,将人待到昔日交战的会堂,彼时天已黄昏,大门一推开,酒肉满桌,灯烛明亮,笑骂之声喧耳,和去年离去时也没两样。
迎面走来一人,身形魁伟,发须戟张,正是孙莽,孙莽伤早已痊愈,来就叫了一声,“妹子。”
引着楼镜坐到台上的桌子上去,坐上还有个青袍男子,正是当初孙莽倒下时,护着孙莽那人,孙莽介绍道:“这是我们帮副帮主,裘青裘老弟。”
楼镜冷淡道:“帮主找我来,有什么要事?”
孙莽笑道:“妹子,如今我们也算是一个楼里的人,路过青麒帮,别的稀世奇珍不说,好酒管够,怎么也进来喝两盅再走。”
楼镜道:“帮主的伤口好全,已然不痛了?”
孙莽拍拍胸口,笑得豪爽,“一点子小伤,算得什么,不打不相识,若不交手,也领略不到妹子风采。”
孙莽给楼镜满了一碗酒,却后知后觉,“妹子喝不喝得?”
楼镜摸摸那碗沿,碗中泛起微波,她挺好虎鸣山下那家铺子的米酒,寻常黄酒白酒她也喝过,并不滥饮,但自逃亡至此,从来不沾,只要保持心中清醒,但此刻听着耳边喧哗之声,杯盏相碰,酒气萦绕,心中生出不醉不归的豪气,楼镜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
孙莽眸子一亮,更生两分欢喜,叫一声,“好!爽快,我就说我看不走眼。”
楼镜将碗往桌上一扔,手背抹了抹嘴唇,那口脂虽擦了去,唇上依然水润艳红,“帮主有事便说。”
孙莽道:“好,我也不和你绕弯子,我请你来,确实有事。我们帮里和红香会那点争斗,你也是知道的,我们想着把红香会的收纳入帮,不仅壮大帮会规模,我们的地盘能一直拓宽直江。”
楼镜懒懒的,“这事,你该去跟楼主说。”
孙莽却很诧异,拿着碗敲敲桌子,“我跟小神仙说什么。”
“你们依附风雨楼,她不发话,你们不敢轻举妄动。”
孙莽笑了,“妹子,我们依附的可是你。”
楼镜不由得愣住了。孙莽给她斟酒,说道:“若要依附她,龙仇一死,我们就纳投名状了,她是个没活人气的,手无缚鸡之力,一年有半年缠绵病榻,虽近年见好,也不知何时复发,更不知有多少日子活头,我们做什么要跟着这样的老大,但你不同,妹子,我一见你便喜欢,我知你不是池中之物,如今这年纪便胜过了我,来日还了得,因着你,我才顺势依附风雨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