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斜入院外高墙,遮在树影里的书房早已经昏暗,没有人开灯,秋后的蝈蝈蛰在草丛里,鸣叫声此起彼伏。

路鉴明摸着早已凉透的茶壶,神情隐在昏暗的光线里,房间里静的人心慌,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来时,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路鉴明慢半拍捡起手机,看见是秦淮章的来电,他脑子还是懵的,只是下意识按下接听键。

“什么事?”

“你在哪?”

“家。”

“小路在不在?”

“在。”

“让他送你来趟医院。”

“怎么了?”

“阅微晕倒了。”

第25章

傅阅微今天几乎没出手术室。

上午第一台是手术示教,病例疑难复杂,相当考验主刀医生的知识储备,决策和应变能力,本院没有上台的医生、实习生和院外医生来了许多,秦淮章坐镇观摩教室,阵仗很大。

但这不是傅阅微第一次面对,他准备充足,临危不乱,工匠似的,找到病灶快速处理,十指在模糊的血肉里翻飞,看的人眼花缭乱。

缝合前骤然发生变故,观摩室里的人悬着心捏紧拳头,台上的助手也肉眼可见的慌乱,他仍然不慌不忙找到症结所在并及时处理,手术完成得很漂亮。

之后他去观摩室打了个招呼,第二台手术的病人已经推了进来,他匆匆赶过去,又连续做了两台,自己的部分完成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下台时他便觉得心慌头晕,脚步也显虚浮,幸亏护士扶了一把。

他在更衣室吃了药,坐在长凳上喘歇,想着缓过劲儿回去吃口东西垫肚子再躺下休息片刻,然而头顶的广播却开始呼叫他的名字,紧接着电话打进来,急诊送来一名主动脉夹层的患者,情况危急,秦淮章指名让他接管。

这是争分夺秒救命的事,傅阅微关上柜门重新刷手消毒,但他体力消耗颇大,放在平常算不得什么,只是如今这副身体外强中干,没能按时吃上饭补充,心慌头晕迟迟不散,上台前,他让护士给他推了一管葡萄糖。

手术过程有惊无险,病人在鬼门关前徘徊一趟,被他生拉硬扯掰回人间,剩下的善后工作交给助手,他累得脚步踉跄,强撑着一口气回到更衣室,期间耳鸣眼花,右手臂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开柜门的时候疼得抬都抬不起来。

“阅微。”

秦淮章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傅阅微吓了一跳,抚住胸口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视线里模模糊糊,他答应了一声。

“跟我过来一下。”

“哦……”

他脸上的口罩和手术帽都没有摘,只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睛,秦淮章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先行转身走向临时谈话室,等了半晌才见他进来,老爷子被他不紧不慢的洋务劲儿气到了,先冷哼一声。

自从上次考核完毕后,秦淮章对傅阅微的各种表现越来越不满意,本着恨铁不成钢的心思,隔三差五便把他叫过去骂一顿以示鞭策,可烂泥扶不上墙,他不知悔改,依然我行我素,手术量还是上不去,门诊的病人收上来大部分也交给了别人。

尤其是今年科里最重视的科研项目,他希望由傅阅微牵头作为项目组长开展,昨天却收到了他不能胜任的回音。

傅阅微挪步进来,他腿沉的像灌了铅,手术衣后背上已经湿透,前胸也洇出一团墨色,他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身上仅存的一点体力像开闸放水似的流失,没等秦淮章允许便先坐在了椅子上,烂泥似的。

看得人更生气了。

“架势派头都赶上我了!”

秦淮章冷声呵斥。

“你怎么想的,那个项目为什么不能胜任?你是有多忙,忙着干什么呢?谈情说爱?科里护士和我说,路家那臭小子天天往你办公室跑,比去他家诊所上班都准时,你们俩这是小别胜新婚,除了耳鬓厮磨就再顾不上别的了?古代皇帝都没你们这么昏聩!”

傅阅微垂着头,他其实不太能听得清秦淮章在说什么,耳膜里像是浸满了水,声音隔着千重水幕传来,震得心慌,却辨不真切。

“抬起头来!”

秦淮章自己还站着,以前也没见他这么放肆过,气得踹他一脚,傅阅微吃痛,差点儿从椅子上滑下来,他深呼吸一口气。

“老师……”

“混账玩意儿!还知道我是你老师?”

“今天不方便……改天说行吗?”

“我耽误你良辰美景了?傅阅微,你看看你现在还有没有当医生的样子?以前的雄心抱负都被狗吃了?”

“对不起……”

“我没空听你说对不起,你今天不给个说服我的理由,以后这师徒情谊不要也罢!我就当多年心血喂了狗!”

傅阅微心头一痛,像被刀捅了似的,他颤巍巍抽了口气,刚要说话,胸口热油似的一滚,喉间滞涩的哽了一下,又痒又痛,刺激出一缕咳意,耳朵里轰轰的像几万只鸭子踩过。

“怎么不说话?”

秦淮章看着他仍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耐心几乎告罄,一甩袖子准备抬脚离开,却见那团烂泥竟兜头往地上栽去,他下意识伸手过去捞,但年纪大了,老胳膊老腿的力道不足以支撑起年轻人的重量,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傅阅微砸在他怀中。

“阅微?”

傅阅微戴着的口罩缓缓晕染出暗红色的血,秦淮章愣了一下,急忙将口罩拽下来,发现那血是从鼻子里淌出来的,淅淅沥沥流个不停。

“怎么回事?”

“上火……”

傅阅微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擦了一下嘴角的血,秦淮章扶着他就势躺在地上,开门叫人,护士拿药棉和冰袋赶来止血,但效果不佳,血压计测了下血压,发现血压低得几乎有些测不出来,秦淮章压着他的手腕测脉搏,又快又沉。

“去推个平车,送急诊。”

傅阅微的意识溃散在来来去去又杂乱的脚步声里,眼皮彻底合上时听见秦淮章在喊他的名字,他想不了更多,只觉得这次天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