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演技实在很拙劣,只能骗骗傻子。但聪明人有时是甘愿上当的。所以梁少帅听见头顶有人叹了声气,从床榻上窸窸窣窣地起身,一抬头,就看见一双不赞同的眼睛。

陈老板说不出话,但唱久了戏,只靠眼神就很传情,梁君顾莫名读懂了那眼神里的含义:不要用这法子吓人。

然而梁少帅挑起眉毛:“我不吓唬你,你能睡到天黑。”说着站起身,大马金刀地坐在床头,陈老板被吓得往里一缩,又被梁少帅一把扯回来:“你害哪门子的臊!”

少帅在军中呆惯了,纵是私下里有天大的恩怨,只要一同担过生死,就没什么不能化解。更何况几番纠葛下来,加加减减,终究是他多欠了一条命。于是梁君顾端过桌上的药,递到陈老板手里,沉声道:“我们今日把话说开,省得以后多加恩怨。”

“给你喂酒,又关起来,是我不好。我也是气急了你做事太鲁莽!”

这天下第一鲁莽的人反倒指责起旁人来,细细数落起罪证,“我替你喝酒,是我自己愿意的,不算在里头。之后你……那什么的事,主要怪那老头,不过你也有错,就和我犯的错勾销。”

“所以你救我,我就欠你一条命了。你就在我家安心治病,等往后出去,有什么忙我都会帮。”

但是……梁少帅在心里小声补充。要是敢说让他用身子还,他还是要一枪把这人崩了。

陈老板眼睫一抖,内心苦楚泛滥,心知这人尚未开窍,只把别人的痴情都当作好心。倘若是以前的他,能得这一句承诺就已千恩万谢。但尝一口酒,把人瘾头勾起,更想知道整桌宴席的滋味。更何况他嗓子不知能否医好,助添了几分莽撞,要孤注一掷。

于是陈老板目光左右逡巡,梁少帅就福至心灵,将客房中的纸笔拿来,塞到陈老板手里。那字很娟丽,一笔一划地写:

“我救少帅,也是我自己愿意,不必算在里面。”

不是动心的偿还,他不要。

“你!你这人!”

梁少帅当即又要发火了。他成心地给这人台阶下,也让自己给“仇人”治病时,多几分心安理得。没想到姓陈的表面温顺,内里这样固执,恐怕几头牛都拉不动。他搞不懂这戏子的心思,不想让他欠人情,又何苦点起火救他?西角楼可烧得只剩一半了!

梁少帅两眼圆睁睁地,像只认真的猫。但碰到陈老板果决的目光,又向下瞄到一截白生生的脖颈,顿时败下阵去。他是真的不想一看见姓陈的就理亏,跟卖身给人似的,于是自暴自弃地摆出坏人嘴脸,恶狠狠道:“想不想算可不归你管。”

梁少帅言出必行,从此强令陈老板住在客房里,又让人流水儿似的往府里买上好的药材。昂人都以为是小夫妻重修旧好,金屋藏娇。哪知道暗地里少帅跟人较劲,你不想我还,我偏要送得更多。

较的劲多了,梁少帅也慢慢摸出来些端倪。陈老板药是照喝的,送来金银首饰从不收,书却会翻翻,尤其是坊间野本,讲那些痴男怨女的笑话,总能引他多翻几页。

这样渐渐成了习惯,甚至有一日少帅在外和人闲聊,饭馆里有个放西洋乐的东西,就突发奇想地搬了回来,搬进陈老板的屋子,又买来几张灌了戏曲的唱片,折腾半天才算放出来。

那唱片里咿咿呀呀,唱些梁君顾听不懂的东西,偶尔还传出破碎损坏的音节。

我只为……将军……扫地斯文……

梁少帅从来都嫌弃这些东西太过肉麻,又起承转合地停顿,不叫人听个痛快。但见陈老板听得入神,就生出少许兴趣,问:“放的是什么?”

这又是将军,又是扫地斯文的,怕不是个贞妻追夫上战场的故事吧?

感情他买来的东西,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万一灌的是类似“十二我伸手摸呀摸在,姐姐的屁股边呐,姐姐的屁股像大白棉”的淫曲儿,非把少帅气昏过去。

陈嗣非记性不错,想了想,就拿过纸笔写下来:唱是隔壁马老板的《大红袍》。讲戚继光纳妾,被其夫人捉拿棒打的故事。

并附着戏词:我只为求子嗣杖头痛忍,大将军今日里扫地斯文。

梁君顾心说:这谁能听得懂啊。于是随口说:“这么多词都能记住,你还真喜欢唱戏。”

他说完这话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自小呆在梨园的海了去了,若不是真心喜欢,哪能从一众人等里出头,有如今人人追捧的名气?

但那名气,可能就要成为往昔杨柳,被盖在病痛的大雪下头了。

梁少帅垂头懊恼,自己怎么一看见这人,就跟刚生下来不会说话似的,脑子里缺一根筋。他分明是好心,但怎么听,都是在故意戳对方脊梁骨。忽然听见陈嗣非轻咳两下,气音喘喘地拿过桌上的纸笔。

梁少帅不想转头看他的脸。心乱如麻之间,不知是怕对方愤怒神色惹了自己更愤怒,还是怕对方悲戚表情连累自己更悲戚。

陈嗣非卧床已久,手上没什么力气,半晌才听见笔杆被放回笔架的轻磕声。梁君顾望着眼前递来的宣纸,终究接在手里。

“本就是混口饭吃的东西,算不上喜不喜欢。”

梁少帅紧攥了下裤子,留下许多褶皱。没有转头,愈发觉着心中咸酸苦辣搅成一团。

他如此急切地想要归还人情,就是因为不喜欢这种苦楚。

恼人极了。

【章节彩蛋:】

梁少帅坐在太师椅上,单手支着脸,一双眼睛盯在小戏子身上半天不挪窝。陈嗣非不敢说话,瑟瑟地要低下头,就听梁少帅的声音响起来:“我又不吃了你,把头抬起来。”

陈嗣非忍不住哼咛一声。他不过十三岁,没见过许多达官贵人,即使这人说他同未来的自己关系亲密,小戏子也不信半个字:这些官老爷最会唬人了!然而话还是要听,他慢吞吞刚要抬头,袖口一紧就被梁少帅扯得坐在怀里,“怎么这么胆小,”梁少帅亲一亲他耳朵,那白嫩的耳朵尖就腾地红起来,“上我的时候,胆子倒大。”

陈嗣非猛地喘口气,抬起脸,用一双吓得含泪的眼睛看着梁少帅。梁少帅啧啧叹道:“打小就生得好看。”这语气,同真流氓也没差别。

陈嗣非当真吓得哭了起来,眼泪吧嗒吧嗒掉。梁少帅奇道:“你哭什么!”陈嗣非抽抽搭搭,也不敢说是吓的,哽咽着说:“大,大人威武,我心里高兴。”

作品 但为君顾(双性/1v1) - 春心怨(推剧情/彩蛋继续玩小陈老板) 内容

梁少帅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平常人。他想见陈老板,偶尔惹惹,多数是胡乱点评一些时戏杂文,把黑的说成白的,花旦认成老生。惹陈老板拿指头拧被子,瞪起凤眼,生机勃勃;却又怕见到陈老板,因为一见到对方,梁少帅心里就发慌。

他十几岁就会杀人了。实在不该为……为旁人这样坐立难安。这不符合常理。

咱事先说了,梁少帅是个俗人。俗人遇见了想不明白的事,第一反应就是:不去想。

毕竟逃避可耻但有用。

于是在陈老板恢复嗓子,渐渐可以说些话的几个月里,梁少帅没事就往外头跑。跑得多了,往茶楼里一坐,自然能听见许多传言。他素来有片叶不沾身的名头,如今把陈老板带进府里,成天成月地不放人,又烧了半座西角楼,外头早就风言风语流传起来。

人们都说可见这陈老板红颜祸水,把个洁身自好的少帅都迷得五迷三道;又说西角楼原本住过少帅青梅竹马的表妹,后来被父母拆散,伊人挥泪远去英吉利,房屋却留着不许人住。陈老板知道后发了脾气,毕竟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梁少帅就学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烧一幢楼换美人一笑。

梁少帅头次听见这传闻的时候,噗地一口茶水喷在肖副官脸上。

操啊。

少帅胡乱揉了把脸,往日只知战场险恶,如今更明白了人言可畏。而且他确实是有个表妹的,也确实出国去了英吉利,不过他俩没什么关系,表妹早就在当地自由恋爱,找了个大鼻子洋人,差点没把她爹气出个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