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前又特意到医院大楼,来和院长单独聊一聊。

院长的办公室医院大楼三层,他们坐在窗边,恰好能看得不远处停车场的景。

“最近整体还是比较平稳,突发情况很少,主要是费心维护一些基础病,毕竟在这样的环境里,心情好了,发病的几率就小很多,105 房的老太太,本身是有哮喘,住进来的时候,哎呀我们的医护人员紧张得不得了,现在,3 个月了,老太太的哮喘一次都没有复发过……”

院长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方肃已经不大听得进去了一个晃眼向外的功夫,他的视野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因为那身影太过熟悉,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难道是因为早晨在墓地见过她的缘故,所以现在……

可她身边那个男人,分明又很真实。

他知道,那个男人叫罗雪宜,名义上是丛溪的男友,实际上却是她的合作伙伴,他们之间有名无实至少这两年多来,他得到的调查结果一直都是如此。

可是为什么,那个男人……他看向丛溪的眼神,以及他手上的动作,那么,那么……

方肃一时失色,觉得嘴唇干得发紧,喉咙也涩涩的不畅快,于是端过桌旁的玻璃杯,皱紧眉头,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然而尽管如此,他那干涸的身体却并未得到丝毫的浸润。丝毫都没有。

07.晚安

方肃调查过罗雪宜。

原因无他,因为罗雪宜突然出现在丛溪身边。

方肃对丛溪有种偏执的责任感,他觉得丛溪的安全、幸福是他的责任。

猛然察觉到这一点的那一刻,他也嘲笑过自己,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可理喻。他尝试过,既然要放手,不如干脆利落的放,什么都不要再管了,她身边出现什么人,她交什么样的朋友,她的工作怎么样,她最近心情如何,她奶奶身体还好吗……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当他像从前一样,把自己隐在见不得光的地方,看着她因为离开他而痛苦,看着她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阳光灿烂的男人,看着那个男人渐渐融入她的生活……他没来由的慌了神,所以他找人打听了一下罗雪宜此人。

可惜,罗雪宜是个「安全的角色」,他是一间画廊的老板兼顾问,平时除了参加国内外各种艺术博览外,每年还会在画廊举办一定数量的画展,他和收藏家打交道,也和艺术家打交道,除了女朋友换得勤些,生活算得上干净。

既然如此,方肃便没了介入的理由。

他明白的,结束了和他的关系,丛溪总有一天会交新的男友,她会爱上别的男人,也许还会和某个人结婚……他和她之间不会再有任何联系他们之间本就不该产生任何联系。

他终究成功说服自己对丛溪放了手。

但又在心里抱着某种侥幸,罗雪宜那样花心的男人,指不定哪天就把丛溪抛诸脑后了,到那时,到那时……到那时又能怎么样呢?

简直无可救药!

为了彻底斩断这些纷乱的心思,方肃思虑再三,答应了发小鹿野的形婚请求,成了鹿野名义上的丈夫,成为一个名不副实的已婚男人。

两人的婚事一时在方达集团乃至整个城市的房地产行业传为佳话。

大家都说,方肃和鹿野,郎才女貌,青梅竹马,天作之合,终成眷属,殊不知,方肃不过是想借助婚姻的牢笼困住自己仅此而已。

然而,纵然自缚于婚姻,某些欲念翻涌的时刻,方肃仍不免想起丛溪来,分开这几年,数不清多少次,他像个丧失了理智的偷窥者,断断续续地窥伺着丛溪和罗雪宜的生活,也便因此知晓了丛溪和罗雪宜的关系:两人名义上是男女朋友,实际却是合作伙伴,他们之间有名无实,就像他和鹿野那样……

可惜,这并不是事情的全貌,方肃也不可能知晓事情的全貌。

丛溪和罗雪宜之间,许许多多的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遇见罗雪宜时,丛溪和方肃刚分开不久,心情本就低落,加之那阵子奶奶心脏病复发再次住院,便更觉难熬。

为了照顾奶奶,丛溪停了手里的工作,每天和奶奶一起睡在病房。

奶奶身体不舒服,就越爱闹脾气,饭也不好好吃,整天闹着说想死,有一回还真拿头往墙上撞,把额头撞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大包,只差轻轻一戳,就要破溃流血。

还有一回,奶奶不知用了什么招,偷偷攒了一大把药,趁着丛溪外出的工夫,悄悄就给吞了,等丛溪回来,就开始给丛溪交代后事,丛溪急了,连忙叫来医生,给奶奶洗胃。

好在无论如何折腾,奶奶依旧活得好好的。

丛溪却愈发觉得无力,好像自从父亲出事那年起,生活就破了个大洞,怎么补都补不好,方肃的出现,让她短暂地感受到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希望,可如今,方肃也离她而去,尽管她从方肃那里拿了钱,可是那些钱买不回奶奶的健康,也无法让此刻的她对生活燃起任何希望。

那阵子,每天晚上,奶奶吃了安眠药睡下,病房安静下来,夜深了,丛溪才觉得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一些。

时值盛夏,天气热,奶奶不让吹空调,丛溪躺在墙角的陪睡床上,翻来覆去,觉得汗液黏稠不散,整个人整颗心乱作一团,睡不着,就起身到住院部楼下的花坛边坐着吹风,花坛边蚊子多,丛溪便随手带一盘蚊香燃在脚边,每每等到蚊香燃过小半,她撑不住了困意了,才上楼睡觉。

坐着的时候无聊,手机也玩累了,丛溪随手捡起一根木棍,拨弄脚边的蚊香灰烬,拨弄间,脚下的灰烬渐渐显出形象,有时是人脸的轮廓,有时是别的什么东西的剪影,罗雪宜出现的时候,她正用蚊香的灰烬在地上拨弄出一个无精打采的「死」字。

那是她心中所想。

想着奶奶想要的那一种「死」,想着被父亲失手打死的那个叔叔的那一种「死」,也想着自己,觉得日子疲惫无味,想要一了百了的那一种「死」。

“嗯……”一个男人在丛溪跟前蹲了下来,“你的字真漂亮!”

丛溪抬头,一脸茫然看着男人,他笑得那么灿烂,好像深夜的医院是午夜的游乐场。

“谢谢。”丛溪说着,又把头低了下去。

男人很不客气,坐到丛溪身边,兀自将丛溪拥入臂弯,握着她的手,掌控着树枝的走向,慢慢将灰烬里的「死」字拨弄成一个「笑」字。

丛溪见状,转头看他,“为什么是‘笑’?”不应该是‘活’吗?

“‘死’的反义词可不是‘活’,你想啊,活着,不开心,跟死了有什么两样?”也许是夜深了的缘故,男人把声音压得很低,“所以啊,‘死’的反义词,应该是‘笑’,你觉得呢?”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能听得彼此的呼息,丛溪望着男人,愣神良久才清醒过来,清醒了,觉得尴尬,想把手从他手上抽回,男人见状,连忙放开了丛溪。

放开了,又伸出另一只手,“你好,罗雪宜。”

“你好……”丛溪轻轻握了一下罗雪宜的手。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