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我又来了。”
丛溪掏出包里的礼盒,从里头拿出一双定制的跑鞋挂件在邹志泽的照片前晃了晃,“叔叔,看看,喜欢吗?”
邹志泽生前喜欢跑步,天天都要从邻居刘师傅的水果摊前过,这是丛溪知晓的为数不多的关于邹志泽的信息,所以她猜想,送他跑步相关的礼物,他应该不会拒绝。
“叔叔,最近好吗?”问过这一句,她久久的沉默下来,看着墓碑上邹志泽的照片,她觉得亲切,大概是来过太多次,早已在心里将他当作亲近的长辈的缘故?
她不知不觉和他唠起了家常。
“叔叔,你说我奶奶啊,真拿她没办法,本身心脏就有问题,你知道的啊,那时候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把她救回来!现在稍微好一些了,不好好在家里养着,非要折腾去养老院,都跟我闹了大半年了,我知道她是不想拖累我,可是我又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去养老院呢?万一出点什么事……你说呢?”
晨风习习,碑石冰冷,山间有鸟鸣,鸟鸣有回音,可是墓碑上的邹叔叔只是笑着,什么建议也没有。
又杂七杂八的拉扯了一大堆,已经快 9 点了,丛溪站起身,腿部立刻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酥麻,她弯身捏了捏腿,跟邹志泽说了声再见,“明年见”。
不远处,方肃把自己隐在那株老柏树身后,望着丛溪在父亲墓前蹲坐成一小团的样子,忽地想起他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来。
10 年前,父亲出事后,母亲病倒,妹妹还小,时年 21 岁的方肃一力承担起所有事务,跑警察局、律所、法院,经过两个月的官司拉扯,最终二审一锤定音,肇事者丛大明因过失杀人罪被判 10 年有期徒刑。
方肃并不满意这个判决,杀人就是杀人,管你过失杀人还是故意杀人,杀了人就该偿命,凭什么过失杀人就只能判 10 年有期?!
他并非不了解法律,只是作为受害者的孩子,他早已溃散得失去了理智,非得要对方死,死了或许也不解气,那个杀人犯是个什么东西?他的命怎么能和父亲的命相提并论!!
然而事已至此,只能接受现实。
走出法庭那一刻,见天空乌云低沉,满腔愤怒被淅淅沥沥的中雨稀释了个三四成,方肃深呼一口气,走下长长的台阶,见法院广场一侧赫然跪着两个人,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
一老一少身前,还铺了好大一张白纸,纸上用粗黑的笔迹写着“对不起”三个大字,经雨水冲淋,纸面发皱,黑墨混着雨水在灰白的褶皱间缓缓流动,流到地面,又很快被雨水冲刷得没了踪影。
那老太太虽跪着,身板却挺得笔直,方肃认识她,是杀人犯丛大明的母亲,一审时在陪审席上见过雨越下越大,雨珠在她的发丝和皱纹上滴滚,她不为所动,仍旧一脸愁容,愁容里还带着些理直气壮。方肃不解,既然是来道歉的,如何这般理直气壮?!
倒是老太身旁的女学生,知道自己没脸见人,把头和身子埋得很低,恨不能整个人都钻进地里,她身上还穿着蓝白相间的夏季校服,不知在这跪了多久,女孩周身的衣服、鞋子、头发、皮肤……已经找不到一处干的地方。
丛大明有个女儿,就是她了吧。
只是,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道歉有什么意义?好似那些被雨水冲刷得没了踪影的黑色墨水,贫乏得不值一提。
方肃抬脚向前,踩着那方早已被雨水浸得软了糟了的白纸蹲下身来,正想开口说几句难听话刺激一下这对祖孙,却见那女孩分明在发抖,是因为冷吗?还是因为害怕?或是觉得丢人?总不能是因为愧疚吧?
他的视线被她细密抖动的幅度牢牢吸附,流连间,又见女孩右侧耳垂下、脖颈上,生着一颗小小的痣。
后来,他吻过那里,无数遍。
03.情人
在候见厅等了一会儿,上午 10 点,丛溪准时见到了丛大明。
父女俩照例聊了些家常话,丛溪照例只挑好事讲,例如奶奶气色不错(折腾起护工来精神抖擞),男朋友对自己很好(最近没怎么出轨),工作也很顺心(画室的房东提前收回了丛溪辛苦改造了几个月的房子)……等等,丛大明听过频频点头,又说自己在里头也很好。
父女俩都默契的没提出狱的事再有两个多月,丛大明就要刑满释放了,这次是真正的刑期满了,不是表现良好提前出狱。
可不论丛大明还是丛溪,都表现得很平静,他们是不敢有什么期待的了,万一又像 4 年前那样,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4 年前,丛大明因为救了一个心梗昏迷的狱友立了功,加之平日里的表现在监狱里的就是数一数二的,改造态度也一向积极得不能再积极说到底,丛大明本身就是个老实巴交的良善之辈,只是一时冲动,失手打死了人,这才背上这 10 年的刑期。
狱里的领导看在眼里,有心为丛大明争取减刑,最后果真争取到了,减刑 3 年。丛溪记得,那次探监,丛大明红光满面,隔着听筒颤抖着声音对她讲:“还有一年,还有一年,丫头,只剩一年了……”
丛溪听完高兴得忘乎所以,从监狱回家的路上,觉得阳光和空气通是和颜悦色,恨不能逢人便把这个好消息撒出去,但最终也只是把这件事告诉给了身边几个亲近的人:师姐慈风,当时的男友方肃,刚做完手术正在修养的奶奶。
所有人都为此感到高兴。尤其奶奶,听完之后心情大好,连着好几天饭量大增,身体因此恢复良好。
可是在那之后不久,差不多间隔了一个月的时间,再去探监时,丛大明却告诉丛溪,原定的减刑取消了,原因是丛大明又在监狱里和人打架了。
那天下午,从监狱出来,丛溪没回家,也没去医院,她不想一个人呆着,也不想让奶奶透过她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发现什么端倪,所以她去了上善水樾,那是方肃众多住所其中的一处,独栋别墅,临湖,隐蔽,离丛溪家所在的老城区不远,如此,每当方肃需要丛溪时,她可以尽可能快的赶过去。
丛溪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到上善水樾时的情形,那是她与方肃达成「合作」的第三个星期的星期六的晚上,已经很晚了,她刚准备睡下,方肃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他声音如常温润,却透着懒惫,似乎是醉了,话不多,只两句:现在,过来。说得冰冷又绝对。
挂了电话,丛溪着急忙慌从衣柜里翻出自己最漂亮的衣服,一条淡紫色的印花连衣裙,大学快毕业时从隔壁宿舍一位尝试做电商的女同学那里买的,价格便宜,质量却很好,买时本想等毕业后有机会穿着出去玩,却因生活所累,挤不出任何恰当的机会,所以这裙子买回至今,一年多了,吊牌还没摘。
丛溪提着裙子在身前比了比,望着镜中那张雀跃的脸,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又不是去约会,那么隆重做什么,况且,现在是冷死人不偿命的寒冬腊月……
她把裙子挂回衣柜,顺道收起脸上雀跃的表情,快速换上日常的衣物下楼,正琢磨着该怎么去上善水樾,却发现方肃的司机早已等在单元门口。对方很礼貌,看到她出来,连忙熄了手里的烟,小跑着过来为她打开车门,可丛溪知道,对方定然是瞧不上她的。
就像方肃,不论他在她面前表现得多么的谦逊有礼温文尔雅,但他轻视她,甚至是鄙夷,他似乎连带着鄙夷那个站在她面前的自己,丛溪说不出这番感觉的来由,但她知道,她的直觉是对的。
司机把她送到方肃家门口,这一路上,丛溪目不转睛看着窗外的景,起初是老城区熟悉的街道,后来是冷漠干净的高架路,下了高架,车子驶入一片安静干枯的树林,穿过树林,车子进入一处名为上善水樾的别墅群,又沿着湖绕了半圈,终于在一栋离群索居的二层小楼前停了下来。
丛溪下车,照着司机的指示,按响了大门的门铃,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阿姨,阿姨说方先生在楼上,让丛溪直接上楼就好。
屋里很暖和,走在楼梯上,丛溪的身体不自觉的哆嗦起来,她努力想让自己平静,却是越靠近方肃,一双手和一颗心抖动得越发厉害。
但她步履未停,终于还是来到方肃面前。
他瘫坐在干净柔软的沙发上,身体是完完全全放松的状态人只有在喝醉后才会呈现出的一种状态。
他果真是醉了的,眼睛沉沉的阖着,衬衫的领口大大的豁着,喉结就这样赤裸裸的暴露在外,偶偶的来回滚动几下……后来,他每次给丛溪打电话,几乎都是在这样喝醉的夜晚,每次打电话都催得很紧,恨不能刚挂断电话,丛溪就立刻出现在他面前,反之,没有他的允许,她就最好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或许是太过紧怯的缘故,丛溪的身体彻底疲软下来,她站在地毯外,逼着自己开口,说:“方先生,我到了”。
方肃慢慢收起瘫在沙发里的身子,睁开一双迷离的眼,瞧了瞧丛溪,答说:“这么快”,好像是个疑问句,又好像只是个陈述句。丛溪不知该作何回答,只是愣愣的“嗯”了一声。
时间沉默着过去好几秒,方肃又开口:“不热吗?”
“有一点。”其实额间早已热得冒汗。
“把外套脱了吧。”
丛溪点点头,脱下外套抱在手里,身上终于舒服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