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脱离我的管制?想得美!”
除了绿豆粥,丛溪扒拉了几个袋子,便是茶叶蛋,烧麦,咸菜……总是这几样,从小吃到大,丛溪已经记不清,一开始到底是自己爱吃,还是奶奶爱买。无所谓了,也不天天吃。
吃过早餐,简单洗漱护肤,没化妆,回到卧室挑了身舒服的体恤和牛仔裤换下睡裙,用鲨鱼夹把长发固定在脑后,又到奶奶房间拎上老太太提前好几天准备好的包裹,里头有奶奶给爸爸买的本命年红内裤、红袜子,还有几本盗版武侠小说。一切就绪,临出门前,丛溪给罗雪宜打了个电话,催问他什么时候能到,罗雪宜讲:“你猜?”门铃这就响了。
丛溪开门,果真是罗雪宜。
“今天辛苦你,记住不能让奶奶单独外出,我快去快回,尽量下午 1 点之前回来。”
罗雪宜揉揉丛溪的头,“放心吧,有我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其实奶奶有过好几个专门的看护,都是丛溪花了大价钱请的,但是奶奶对人家不满意,不是埋怨人干活不利落,就是数落人态度不好,要么就故意拖人工时,甚而至于说人要下毒害她,总归是谁都不顺心,十天半月的就要换一个,搞得丛溪这个雇主在附近的护工圈里都出了名。
出了名的高薪,出了名的难搞。
有的护工不信邪,冲着高薪应聘进来,干了两周恨不得工钱都不结就要跑路,月初招进来那个阿姨,人蛮好,也勤快,前天晚上拉着丛溪哭了一个多小时,说老太太冤枉她偷她监控器,阿姨讲自己清清白白了大半辈子,做护工也是勤勤恳恳靠劳力挣钱,从来没偷拿过雇主一针一线,如今叫老太太这么糟践,说什么也不在这上班了,丛溪一边宽慰阿姨,一边求她多待一天,阿姨连连摆手,说现在看到老太太那张脸就乳腺痛,实在是不成了,让丛溪另想办法。不得已,丛溪这才找男友罗雪宜帮忙。
一开始,罗雪宜说带奶奶一起去探监,正好监狱附近有个湖,风景还不错,可以带奶奶散散心,丛溪没同意,因为奶奶晕车,坐进车里不出 5 分钟就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来回折腾,怕奶奶受不了。罗雪宜还不死心,说他可以开敞篷跑车带奶奶去,丛溪一皱眉,吓得他不敢再提。
见罗雪宜来了,奶奶又开始发脾气,“都跟你说了我一个人没事,能吃能喝,有胳膊有腿的,小罗那么忙,你非把他叫来做什么?”
丛溪正想反驳,罗雪宜拍拍她肩,示意她赶快出门,又跑到老太太身边,在她耳边讲了句悄悄话,老太太顿时喜笑颜开。
丛溪这才放下心,拿过鞋柜上的车钥匙出了门。
02.痣
身边的人总说方肃和他父亲很像。
可是,父亲邹志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勤奋上进,20 多岁入赘方家,从爷爷方庆年手里接手奄奄一息的方达房地产,从此兢兢业业,未有一日懈怠;
他眼光独到,仅用了 10 多年时间,就把方达做成了行业里的一股清流;
他刻苦自律,雷厉风行,20 多年日日坚持晨跑,一年四季,连感冒都很少得,体检时医生总是赞他,50 多岁的人,身体比好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还健朗;
他也温柔和煦,是谦谦君子,从不为难手下的人,大家却不因此看轻他,反而万分敬重他;
他是个好丈夫,会定期带着母亲去山里徒步,会做拿手好菜哄母亲多吃饭;
他也是个好父亲,对方肃和妹妹只是以身作则,从不在言语和行动上要求孩子和他一起承担家族的重任……
这样一个健康完美的父亲,为什么会毫无预兆的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死去,死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死在他数十年如一日晨跑的那条路上,死在那个陌生男人的手里,为什么?
已经 10 年过去,方肃仍旧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或许,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那么父亲又为何要承受这样突兀的命运?
会不会是他的公德心和责任感太过繁茂,所以才会在看见路人打架时义无反顾的上前劝架,如果他稍微自私一些冷漠一些,看到有人打架自动跑得远远的,是不是就不会卷入那场混乱的街头纷争,也就不会因为别人的过失而失去自己的生命……
无数个深夜,方肃反反复复在脑中推溯这些假设的合理性,10 年了,想起父亲,还是很难接受他这番猝然的离场。
如此,方肃便怨恨起一切。
怨恨自己,父亲多次相邀,他都不曾和他一起出门跑过步,如果那天早晨他和父亲一起出门,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
怨恨那条路,住着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人,连带着怨恨母亲,非要住在老房子里,不肯搬去郊外的别墅区;
他甚至怨恨这个城市这个世界,盛着那么多乌烟瘴气的人生,如果人人都生活顺遂,谁会在清晨的街头和路人争执打架?
他尤其怨恨那个男人,恨他为什么那么固执,打红了眼,别人怎么劝也不肯停下来……
10 年了,方肃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他蹲在父亲的墓前,烧些纸钱,摆些贡品,擦擦墓碑,和父亲聊聊天,汇报一下家里的情况
母亲和妹妹都很好,母亲终于搬去了郊外,倒也还是喜欢养花弄草,最近还养了只狸花猫,妹妹在英国留学,学的艺术管理,已经毕业了,最近带着母亲在环欧旅行,再过两个月就要回家了。
还有公司,公司也很好,沿着父亲一贯另辟蹊径的思路,方达没有像其他房企那般挤破头去争夺常规的商住大盘,最新开发的「青年康养小镇」项目一经上市,即获媒体盛赞,年轻人蜂拥而至,把小镇当作乌托邦……
尽管类似的话已经说了一遍又一遍,然而每每站到父亲墓前,方肃还是只能说这些,他也想和父亲聊聊他的感情和婚姻,却羞于谈起那个女孩,那些他深以为耻的事,无数个他奋力挣扎却仍然沉沦的瞬间……
他忽然变成一个想被安慰的可怜虫,压着声音问父亲:“爸,我是不是很糟糕?”
晨风习习,碑石冰冷,山间有鸟鸣,鸟鸣有回音,可是墓碑上的父亲只是笑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方肃站起身,愣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他知道,一会儿还有人要来。
◎
上车后,丛溪收到罗雪宜的消息,“开车慢点”,外加一张他和奶奶的自拍照,罗雪宜本就生得好看,奶奶一张纵横交错的老脸,把他衬得更好看了,丛溪好奇,问他,“你和奶奶说了什么,她那么开心?”
“秘密,等你回来再告诉你~”
好吧,丛溪启动车子,驶向今晨的第一个目的地,同在城市南端的一处郊外墓地。
抵达墓地时已经快 8 点半,丛溪拿了东西下车,直朝「老朋友」奔去。
老朋友名叫邹志泽,今天是他的忌日,今年是他去世的第十年,据说他是个相当成功的企业家,房地产大佬还是什么,具体的丛溪也不特别了解,新闻里也搜不到此人……总之,她与这位邹叔叔实在是不熟。
只是,他是被父亲丛大明失手打死的,光就这一点,丛溪日日夜夜跪在他墓前忏悔认错都不为过,更别说每年忌日这一天过来瞧一瞧对方这也是父亲丛大明的意思。
赶巧,墓地和监狱在同一个方向,离得不远,所以每年今日,瞧完邹叔叔,丛溪总会顺道去看一眼丛大明。
到了墓前,丛溪蹲下身,惯例看见一堆刚燃息的纸钱,和着好些丰盛的果品餐点,应该是邹叔叔的家人,他们来过了,刚走。
丛溪望着墓碑上的家属名,邹叔叔的妻子有个好听的名字:方润青,两人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名叫邹润,小女儿名叫邹青。光是看着这几个名字,丛溪都能想象出这一家人有多么相爱。
可是,那么相爱的一家人,却因为父亲的过失,就此阴阳两隔……不忍再想,她刻意将视线从那几个名字上移开,幸亏,幸亏他们已经走了。
丛溪不想碰见邹叔叔的家人,因为不敢面对,更无颜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