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到何种地步?建面 45 平,套内估计 35 平左右?就这小小一方地,愣是隔出 4 个房间,分别是客厅、卧室、厨房、厕所。

客厅和卧室尚且过得去,厨房和厕所就只能用逼仄来形容。

丛溪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小时候,她和奶奶一道住卧室,一开始,祖孙俩同睡一张双人床,丛溪上初中后,想要个私人空间,爸爸就把那双人床卖了,买回两张单人床,奶奶和丛溪一人一张,两床并排着,中间留条过道,过道里摆了张长条木桌,就算丛溪的书桌了,书桌上方拉了张帘,丛溪睡里侧靠墙那张床,睡前把帘子拉上,果真有了自己的私人空间。那时的丛溪,对那样的一方天地,可是喜爱得不得了。

至于爸爸,则在客厅最里侧的位置支了张铁制单人床,又在床前挡了道竹编屏风这就算爸爸的卧室了。

后来,爸爸进了监狱,客厅那张床空着,奶奶想着,孙女也大了,就把卧室空间全然留给丛溪,自己搬去客厅住了。

有了自己的卧室,本是高兴的事,那时的丛溪却半分也笑不出来,如果可以,她宁愿永远和奶奶住一个屋,也不想让爸爸犯下那样的错。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只能慢慢接受。

就像这房子,优点几乎是没有,缺点倒是一大堆,譬如太小;譬如在一楼,采光不好,就算是白天,家里也得开着灯,不然就昏昏暗暗,像住在地下;厕所也总是返味;墙角也时常泛潮……丛溪不也在里头住了那么多年?

后来,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几经消磨,把家里的存款耗了个干净,丛溪想着,要不把房子卖了吧,可这小房子,在中介公司的网站上挂了小半年,愣是连看房的人都寥寥无几,丛溪听了中介的建议,给房子降价,却是降了一轮又一轮,就算一些预算有限的人家被低价吸引,前来看房,看过之后仍是杳无音讯,直到最后,奶奶的手术近在眼前,丛溪不得不四处奔波借钱,这房子也没能卖出去。

自那时起,丛溪便认命了,觉得这老房子就该是她家的房子,不会变成别的任何人家的房子。便更加用心的打理起这套房子来。

从粉刷墙壁,家具换新,到电路重设,厕所改水……有钱后的每一年,丛溪都会花些时间精力改造这套房子,用心之甚,好像如今将这房子装点得更舒适,童年的自己也能跟着享受到似的。

奶奶不了解丛溪的心思或许丛溪自己也不曾真正了解自己,她总以为改造这房子是为了让奶奶住得更舒服当然这也是原因之一奶奶也是这样以为的,便总说没必要。

老人嘛,喜欢吃苦,忽地叫她享乐,反倒是要了她的命,觉得自己之前吃过的苦通通被抵消,生怕别人因此不认她付出的账,所以恨不得将苦一路吃到底。

丛溪倒是乐此不疲。

终于,这房子改无可改了,也就这样了。恰好那时,在罗雪宜的助力下,丛溪的画家事业混得风生水起,挣了不少钱,加上方肃给的 200 万老底,便在市郊一个远离尘嚣的豪华社区买了套大平层,又花了重金,自主设计,做了雅致的装潢。

一切都妥了,把奶奶接过去,哪知奶奶才住了两个周,就死活都不在那大房子里住了。

说那里离老邻居们太远,平时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说那周围荒山野岭的,想逛街买东西通通都不方便,再说,房子太大,丛溪又老不在家,一个人住着太寂寞。

便又回到老房子里来。

奶奶住回来,丛溪自然也要跟着住回来。

好在一开始工作室也租在老房子附近,这下倒省得来回跑了。

经此一役,奶奶知道丛溪是真的挣了钱,便放开了手脚,折腾护工也好,闹着去养老院也好,从前那个没苦硬吃的贫苦老太愣是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似乎从没受过苦的有钱人家的挑剔老妪。

丛溪便感叹,人一旦有钱,果真很容易变坏,因为有了底气,就不再惧怕显露本性,而人固贪婪、怠惰、热衷控制不论控制什么,哪怕只是控制一个小小的钟点工,使其行为完全合乎自己的准则,一旦体会到控制的滋味,准则或许时常变化也不一定,因为目的不是为了合乎准则,而是为了体味控制的滋味。丛溪画笔下的老人的面孔也因此丰富起来,深刻起来……

便就挣了更多的钱和名。

可是不论挣了多少钱和名,每每回到老房子,丛溪还是觉得自己仍是从前那个单薄的、贫瘠的、卑微的、没有底气的……小女孩。

好比此刻,罗雪宜厉声质问她,为什么要搭方肃的车,为什么打不到车不给他打电话,为什么不等他去接她……她明明有一堆正当理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结束应酬、他临时开车过去太远、当时的情况不好拒绝等等,明明可以理直气壮的反驳,然而站在这方小小的狭隘的昏暗的客厅里,她却始终闷着声说不出话来。

“还有,刚才为什么一直想甩开我的手?我和你……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吗?”

“……”

“说话。”

罗雪宜不常到丛溪家的老房子来,往常即便来了,也从未在这里和丛溪发生过争吵,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此刻的丛溪像个闷葫芦,问十句不答一句。

沟通变得异常困难,罗雪宜没了耐心,转身离开了。

客厅离正门不远,老式防盗门哐当的声响很快传回耳际,纵然如此罗雪宜已经走了,丛溪仍是久久地呆立在原地,好像一树没了生气的枯枝。

又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忽地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丛溪深深呼了口气,枯枝终于恢复了些生机。

她走到门口,警惕的问了一声,“谁啊?”

“是我。”罗雪宜的声音。

丛溪打开门,见罗雪宜手里拎了附近一家老餐馆的包装袋是丛溪最爱吃的那一家。

冷着脸把袋子递到丛溪手里,罗雪宜二话没说,又转身离开了。

丛溪本想出言挽留,奈何罗雪宜离开的动作里没有丝毫的迟疑,这让她觉得他是真的想走。

那便不好挽留了。

拎着罗雪宜递过来的袋子,丛溪觉得有点沉,又想起下午和奶奶一道在养老院吃的晚餐,好几个小时过去了,肚子还真是有些饿了。

她终于坐下来,坐到餐桌,拆开包装袋,安心地用起了晚餐。

这就是罗雪宜,哪怕跟她吵着架,也会记得她晚饭没吃饱的罗雪宜……她想,她才不要离开他。

睡了一夜,走出老房子,走到阳光下,走出单薄、贫瘠、卑微……丛溪重新变回那个底气十足的大人。

去工作室的路上,她给罗雪宜打电话,和他约了今晚的晚餐,“你挑餐厅,我请客,好吗?”

罗雪宜欣然答应。

隔着听筒,他语气淡然,听不出任何负气的痕迹。

忙了一天,工作室的活儿已近收尾,接下来只需要把地面卫生打扫打扫,把各类家具、物品归置到位,最后再把新买的纱帘挂上,就算大功告成。

仍是回家洗了个澡,化了个妆,换了身漂亮的衣裳,丛溪开着车去了罗雪宜指定的餐厅。

是一家西餐厅,菜不便宜,酒尤其贵,看来罗雪宜打算宰她一顿。

没关系,只要他能消气,就算他想喝 82 年的拉菲,她也会咬牙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