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铁头听儿子汇报会议精神的时候正在吃晚饭。他张着嘴,露出很有青春光泽的假牙大声笑道:“怎么样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可是过了年之后,本县一些村暗地里搞大包干的消息却接踵而来。在十里街公社,先是黄瓜峪,接着是马蹄洼,后来又有五六个大队。一过了正月十五,连与天牛庙毗邻的王家台也开始分地。当该村刚上任一年的年轻支书王金雨带领干部们拉着皮尺量地的时候,天牛庙村的许多人都跑到村前,站在铁牛旁边远远地观看,一双双眼里流露出无尽的羡慕。
老腻味也来了这里。他看看这情景,连忙挥着手把人们往村里撵:“回去回去!搞资本主义有什么好看的?王金雨他不用这么瞎胡闹,过不了两天他就不用当书记了!”可是人们不听他的,不但不走,还对他冷嘲热讽:“等王金雨被撤了职你去当啊!天牛庙就出口你这样的革命干部呀!”×?
老腻味一人难挡众口,便嘟嘟哝哝地回村找封铁头汇报。他说完村前的情景献计道:“我看得再搞忆苦思甜,叫他们都明白自已忘了本!我这就去找人做忆苦饭!”
封铁头制止了他。多年来村里经常搞忆苦思甜,办一顿糠菜饭给大伙吃,再找几个贫雇农上台诉苦,让大家充分认识旧社会的孬新社会的好。头些年还有点效果,一些从那时候过来的人会掉几星眼泪,后来搞得多了,尤其是忆苦常由老腻味来做,人们就不把它当一回事了,常常是台上的人哭台下的人笑,一吃起忆苦饭却说如今吃的也好不了多少。所以老铁头就不让再搞了。
老腻味的建议没得到采纳,着急地问老书记:“难道咱们就不管啦,就眼看着复辟?”??
封铁头低头思忖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顿地道:“我到县上去问个明白,问问领导们还管不管!”
老腻味听了马上说:“对,去上访!我也跟你一块去,你代表党员干部,我代表贫下中农!”
但封铁头不愿与这个贫下中农代表同行,说他一人就行了。
老书记的行动计划受到了全家人连同郭自卫的劝阻,然而无论怎样说也丝毫动摇不了他的决心。无奈,封合作只好说:“你去就去吧,不过我得跟着你。”封铁头说:“你去干啥?怕我死啦?我死不了!”封合作只好由他去了。
在村前公路上了汽车,老铁头很快进了县城。他记得当年在鼓岭乡抓合作化的米乡长在县里当农委副主任,便决定先找他。在县政府三楼上,已经老态龙钟的米副主任接待了他的这个老下级。当封铁头把自已的疑虑与愤懑说出,米副主任眼圈红红地抓住他的手久久无言。封铁头说:“米主任你说话呀!”米副主任苦笑道:“我怎么说?我说什么?我刚从县长那里说了一通这些事,他都没话可说,我说什么?”封铁头着急地问:“那县上就不管啦?”米主任说:“管不了了,捂不住了,咳……想想咱们当年搞合作化多不容易,可如今全翻了个儿啦……”
封铁头下楼的时候感到两腿格外沉重。他到门外台阶上坐着歇息了一阵子,把大腿一拍:“操他娘,县里不管我上地委!地委再不管我就上省委上中央!我豁上这把老骨头啦!”接着他就起身向车站走去。
在去临沂的路上,他想起了本村的费文典。自从费左氏与苏苏死后,这个费文典再没回过天牛庙,封铁头还是七年前去临沂开会时到他家里去过一次,那时他是地区民政局副局长。算算年龄,现在他也该离职休养了。想想当年二人的友谊,封铁头突然觉得对他十分想念,便决定到临沂先看看他,等第二天再到地委上访。
找到民政局家属院,走进费文典的房门,却只见一个小伙子在家里。老铁头想起,这就是费文典的养子。当年费文典和时学娴结婚后还是没有孩子,便从地区福利院抱养了一个孤儿,取名叫作费弓。七年前他来时还是个孩子,眼下已是大青年了。他问费弓他爹去了哪里,费弓说,他爸因为肺心病发作已经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了。封铁头又拖着疲惫的步子去了地区医院。
找到费文典住的病房,封铁头几乎已认不出他了。只见他挂着吊瓶,脸色青紫,正闭着两眼躺在那里。眉眼依然清秀的时学娴坐在一边,正拿着一张报纸看。封铁头许多年来对这女人一直反感,认为文典之所以离婚根子全在她的身上。所以当时学娴认不出他问他“你找谁”的时候,他气哼哼地朝病床上一指:“俺找俺兄弟!”费文典这时睁开眼睛看见了来者。他将身子奋力一抬,立即导致了自已的呼吸艰难,一张胸脯子喘得像拉风箱。时学娴白了老铁头一眼,赶紧把一个枕头样的袋子拿过来,把一根皮管子插到费文典的鼻孔里。
费文典喘了片刻渐渐平稳,便和封铁头说起话来,说了说自已的病情,便问封铁头来临沂干啥。听说是为了大包干的事来上访,费文典在嘴角扯出一丝古怪的笑。
老铁头问:“兄弟你笑啥?”
费文典说:“我笑你想不开。”
“我怎么想不开啦?”
“你呀你呀!你没想想,咱们还能活几天?毛主席都管不了身后事,咱们就能管?”
这话给了封铁头极大的震动。他看看费文典那副病蔫蔫的样子,再低头看看自已那已经长满了老人斑的两手,突然觉得自已的上访行为是那么可笑。他点点头道:“好吧,俺就不去地委啦……”
两个老人便又说起别的。费文典不住地问老家的一些事情,这人怎样了,那人还在不在呀,问个没完没了,老铁头一一向他回答。
一直说到天黑,时学娴弄来饭让两个人吃了,费文典还是向封铁头问这问那,后来又说,封铁头别走了,就在这里跟他说个通宵。时学娴瞪着眼道:“你又想来一回紧急抢救?”封铁头也觉得老说话费文典受不了,便说:“等你好了回一趟老家吧,我陪你好好转一转!”费文典高兴地点头答应着,才让时学娴送封铁头到家中住下。
第二天,封铁头坐车回了村。他到家后向郭自卫与封合作讲的第一句话就是:“分吧!分吧!分得越干净越彻底越好!”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一场瓜分集体财产的狂潮在天牛庙村迅猛地掀了起来。??|
大队党支部开会宣布了实行大包干的决定之后,各个生产队当天下午就开始丈量土地并给土地评级。那天上午天就阴着,吃过午饭刮起冷风下起了小雨,可是各个生产队仍然下了地。下地的不光是队干部,连普通社员也跟着去了。走到地里,人们听见披的蓑衣“唰唰”直响,一看草梢上已经结了冰,便惊呼:“啊呀,要下地丁呀!”再看地上,已有了一层小冰碴儿了。下“地丁”也就是冻雨的时候不是很多,大约几年才有一次,这一次正好赶在了茬口上。
可是没人提出回村,仍然坚持实施分地行动。丈量时两个人拉皮尺就够了,其他人却也跟着他们腚后头跑,帮着他们数“一二三四”。蓑衣上的冰渐渐厚了,人人都仿佛成了玻璃刺猬,但这丝毫没有降低他们来回跑动的劲头。评级时就更热闹了。因为三个等级要根据这地块的远近、肥瘦以及水浇条件来确定,大家因看法不同,你说该定二级,我说该定三级,争论半天争不出个结果,致使一群玻璃刺猬发出的喧闹声在蒙蒙雨雾里传出老远。
第二生产队是在南岭上开始这项工作的,也是到了二十多口子。好不容易弄完三块地,到了第四块时,人们却为定一级还是定二级爆发了激烈争吵。队长费小杆突然意识到实行这种大民主不对头,便喝一声:“不要吵吵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说定几级就定几级!”但费金条立即反对:“你一个人说了算能行?这是大事呀,不能马虎呀!”他的意见得到了许多人的附和。费小杆说:“那你们说怎么办?七嘴八舌跟狗吵一样,年前还能分完地不?”封家明想了想说:“这事是不能马虎,可是人太多了也真是难定事。我看咱们选一个评级小组,叫他们办这事,别人就不要都在这里了。”听了这意见大家都叫好,于是就推选评级小组成员。费小杆与封家明两个队长应该是,会计也应该是,另外又选了几个对地确实看得准的社员代表。评级小组产生后,费小杆让别的社员都回家去。有的人走了,有的人却坚持不走,说:“俺想看看。俺光看不说话还不行?”
有了这么个评级小组,既民主又集中,进度就显得快多了。
弄完岭东坡的一片,转移到岭顶时,忽然发现前边地里有一个孤孤单单的玻璃刺猬在慢慢蠕动。走近了,看看那一歪一顿的样子,便认出是大脚老汉。看见他们,老汉也过来了。他精神焕发地嚷嚷:“弄不清啦,弄不清啦!反正就在这块地里,你们给我量出二亩四分三就行!”
众人都叫他说得莫名其妙。只有封家明知道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把眼一瞪:“你又胡说八道!”
大脚也对儿子一瞪眼睛:“我胡说?这份‘镰刀把’地还是你老爷爷置下的!”
人们这才明白了大脚老汉的意思。知道他是在被整成“大寨田”的新地块里找自已过去的土地,并要队里还给他。明白了之后众人都哈哈大笑。费小杆说:“大叔,你还真想回到旧社会呀?要是那样的话,咱庄很多地都是宁学祥的,不是得还给你小舅子宁可玉?”
老汉说:“不按原先的,就按入社以前的,那样就不孬。”
老笼头在一边反驳道:“按那时的俺家也毁了,俺家的地叫你给买去了。”
听费大肚子的儿子说出这话,大脚老汉不知说什么好了。
封家明道:“爹你怎么老是犯糊涂。要是按那时的,这些年增的人口怎么办?就得喝西北风?再一个,这回是分责任田,是让你种着,地还不是自已的!”
大脚老汉一愣:“不是自已的?不是自已的还有个啥意思!”
听老汉这么说,人们又笑。
老汉却不笑,他认真地说:“你们记着,不管是什么东西,是自已的才上心,不是自已的白搭!”
费小杆指点着老汉说:“大叔,你这思想呀,真是够呛!”
老汉想要再说什么,刚挪挪脚步,突然叫什么东西差点绊倒。众人往他脚下一看,原来麦苗子已经成了一根根的玻璃柱儿。有人惊呼:“啊呀,真是下地丁啦!”
人们互相打量一下,发现大家更像玻璃刺猬了。同时,更感到扫到脸上的风和雨星儿是那么凉那么凉。费小杆问道:“撤不撤?”回答是众口一词:“不撤不撤!”
一群玻璃刺猬又在蒙蒙雨雾中跑动起来……
丈量与评级结束以后,各队又向大队请示是否留一部分机动地,以便在日后增人时补给。郭自卫拿不准这事,便去请示老铁头。老铁头自松口让搞大包干之后再也不管村里的事,整天坐在家里吃茶,一天至少吃下去三两茶叶,搞得粪坑里的水都成了茶色。见郭自卫来说这事,他亮着假牙道:“我不是说了吗?要分就分个彻底,叫他们高兴高兴!机动地不留!四七年不留,现在也不留!”郭自卫将这意思传达给各队,各队便将地一点不留地全分了。
老铁头一家在三队,在分地时,老铁头向儿子交代:他的一份不要。封合作说:“怎能不要呢?不要咋办?”老铁头说:“我说不要就不要!没有吃的我去要饭!”封合作见老头这么大火气,便不敢再说什么。可是在去队里分地时,他还是按一家五口人分了。第二天老铁头追问到底分了没分,封合作如实以告。老汉顿时大发雷霆:“你这块杂碎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我跟你说,我还是不种我那份!一人多少?一亩一?……你记着,你给我量出一亩一,就搁在那里,谁也不能种它!”封合作只好点头答应。
也就是在这两三天里,天牛庙村突然掀起了一次空前绝后的娶亲高潮。由于不留机动地,再增人口就有份儿了,所以凡是已经定了亲的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媳妇娶来了。还用查日子吗?甭查啦!能把地分到手就是好日子!快娶快娶!快嫁快嫁!够年龄的还到公社登记,不够年龄的干脆就不把政府放在眼里。结婚的准备当然不够充分,然而这些都不能多加计较了。男方没准备好新房女方原谅,女方没准备好嫁妆男方原谅。没有准备好酒菜亲戚朋友都原谅。大宽容。大理解。在大宽容大理解的气氛里全村不断爆响新媳妇过门的鞭炮声。那场冻雨下得很大,树上挂满了玻璃,玻璃把一根根树枝坠断掉在了地上。地上也是玻璃般光滑与明亮,人走在上面止不住打滑,村里一天中有三位老人跌断了腿或胳膊。因此,远远近近的新媳妇往天牛庙进发的时候,为了保证人脚的沉稳,不把坐车子的新媳妇和她身后的嫁妆摔坏,都派出几名壮汉在前,不断地从路边砸开冰层铲土撒到路面上,一直撒到天牛庙村头,撒到男方家门。新人进门后,老公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到队里报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