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社员们上工越发倦怠了,好不容易把劳力拉出去,到了干活地点也只是闲坐。队长稍稍催促两句,便有人顶撞道:“快散伙了,还干啥呀!”队长们也是心怀狐疑,也就不那么硬管了。
就在这段时间里,人们明白了大脚老汉从去年就开始拾粪的目的所在。他们心里说:这个老家伙,眼光就是怪远哩!想想全村的粪已经让他独自拾了整整一年,有人便产生了吃了大亏的感觉。于是,早晨起来在村里村外拾粪的就不是大脚老汉一个人了。有时候老汉出门后,就连他所在的一条街上也早被别人捡拾得空空如也。可是对这种竞争老汉一点也不生气,相反的是还有些欣喜。他一边撅着空筐走一边自言自语道:“这就对啦,这就对啦……”当看到白天社员下地时也有一些背粪筐的,他常常像文化人观赏名画一样驻足赞叹:“好呀,好呀……”
然而生产队长们却遇到了难题:春播急需准备的肥料,这时突然变得难收了。到一些户里看看,猪圈人厕都突然变得十分干净卫生。再仔细瞅瞅,原来那些猪粪人粪都已被转移到了僻净的角落里去了。队里要抬,主人则不许,他们明确地告诉队长:这粪就是等着分了地以后自已用的。出现了这种情况,一些早被收了粪的户便愤愤不平,说有交的有不交的,这账怎么算?他们不交俺也不交,俺把俺交的弄回来!有人公开到队里的粪场上往家中推粪。虽经队长阻止,但到了晚上各个队的粪堆都有被偷的。三队的情况最严重,仅有的两大堆粪竟在一个夜间被社员全部抢光。
这些情况当然反映到了大队干部那里。大队干部主要是郭自卫、封合作二位书记,他们又将此反映到退休老书记封铁头那里。他俩几乎每天都到老书记跟前,说一说这些事情,然后向老书记求教:“怎么办呢?你说怎么办呢?”
老铁头也不说怎么办。在这些日子里,这位老书记冷峻得像村前的铁牛。他有好几次让儿子找来中央文件读。读一遍,老铁头道:“‘不许分田单干’,这不是说得很清楚么?”郭自卫说:“可是已经有包产到户的了,搞得人心不稳,这能行吗?”老铁头把头一摆:“你们情管稳住。上级保准还要理整理整那些胡来的。”于是正副两位书记就走出了老铁头住的屋子。有一回郭自卫回家,封合作把他送到街上,说了这么一句:“其实分到户也不错。现在人心这么散,硬把人捏到一块不行了。”郭自卫眼睛一亮,刚要说什么,可是朝院子里看一眼,马上又改口道:“可不能这么说。这么说不符合中央精神。”封合作便也不吭声了。
经常去找封铁头反映情况的还有老腻味。老腻味像个侦察员似的,常常是在外头转一圈就跑到老书记那里罗罗一番。老腻味所反映的都带了明显的夸张。例如某队某人拒绝向队里投粪与队长吵了起来,那他就会说成把队长打了;再如某某人议论分地单干,那他就会说成正在骂共产党。不过他反映最多的还是那些摘帽地富的表现。对这些人平时的情况老腻味似乎还是了如指掌,也不知他都是如何得知的。又是这人在队里偷懒磨滑啦,又是那人连工也没出啦。他还多次向老铁头讲过一件事情,那就是地主富农摘帽以后都在家里贴了华国锋的像,费文之一家人还一天三时烧香叩头。现在华国锋下台了,总书记是胡耀邦了,可是他们还不揭下来。老腻味说到这里愤愤地问老书记: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反对现在的党中央!每当他说起这些,老铁头都是“嗯嗯呵呵”地答应着,并不向他表态。封铁头了解老腻味,也理解这个贫协主任在突然失去对立面之后的心情,因此对他听之任之。
老腻味还经常向封铁头说她闺女与宁可玉的事。他向封铁头报告:“二人帮”放电视还是收钱,还在天天剥削贫下中农;“二人帮”一人做了好几身新衣裳,他们是向贫下中农示威;“二人帮”也在偷偷攒粪,也在盼望分田单干;“二人帮”还买了一辆崭新的手推车,准备大干资本主义……最后,连老书记都对“二人帮”的故事产生了浓郁的兴趣,一见老腻味登门就笑眯眯地听他讲。但他听归听,听完却是不置一辞。
这天早晨封铁头刚起床,正坐在那里捏着一撮茶叶吃,老腻味又来了。封铁头笑着问:“怎么,二人帮又有新动向啦?”
老腻味摇摇头:“不是不是!是另一件大好消息!”
封铁头问:“什么大好消息?”
“县委要打击复辟倾向,要逮捕搞包产到户的大队干部啦!”
封铁头吃了一惊,急忙问:“真的?”
老腻味说:“真的!”他说,昨天晚上鼓岭村他二闺女小面跟他女婿到了他家,女婿说了这事。并说明天公社就开大会逮捕旱坡村的书记齐麻子。老腻味强调,女婿这话绝对没错,因为女婿的大哥在公社当宣传委员。
封铁头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管理区通讯员小田果然送了通知,要天牛庙全体党员明天都到公社开会。
这次大会真是刹风的。公社书记甄大水传达了县委的指示,要求各级党组织严格按中央文件办事,绝不能搞背离社会主义原则的生产方式。对旱坡村,甄书记狠狠批了一通,说他们胆大包天胡作非为。虽没像老腻味说的逮起齐麻子,但这个支部书记被明确宣布撤职。但公社对联产到组的做法没有提出批评,只是强调“慎重、稳妥、加强领导”。
会散了之后,封铁头立即吩咐郭自卫和封合作,要他们赶快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传达公社会议精神,稳定人心。二人答应了之后,封合作问他爹:“咱们是不是也学学别的村,搞一搞联产到组?”老铁头立即声色俱厉地说:“你胡思乱想个啥?你今天分到组,明天就有人想分到户。不行,这个口子不能开!”封合作只好缩缩脖子不再吭声。
老铁头还指示两位年轻人,要他们赶快把各家各户的粪收起。郭自卫问,对那些自已拾的粪,收起后给不给工分?老铁头说:“不给!谁叫他们搞自发倾向来?”他还特意说,自已拾粪攒着是封大脚带头的,要抓抓这个反面典型,开个现场会,把他的粪先收起来。
现场会在第二天早晨进行,由大队党支部亲自组织,召集了二队的全体社员和八个生产队的正副队长。为了不出意外,郭自卫在当天晚上先找到封家明说了这事,让他提前做好老头的工作,别让他到时候强行阻拦。封家明答应下来,便去跟爹说了。老汉听说这事立马从门外取过粪叉,在地上一顿一顿地道:“他们要来收?谁来我就戳出他四个臭窟窿!”羊丫虽说平时对那堆粪深恶痛绝,但听说要强行收去而且还不给工分,也气哼哼地道:“哪能这样不讲理呀?”倒是绣绣老太在灯下摇着满头白发说:“他爹你又犯犟?我劝了你整整一年,不叫你拾、不叫你拾,可你不听。明天早晨你再犯犟,有你好看的。”大脚老汉瞅瞅她,把头深深低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晨老汉没有起床。他将被子捂着头,但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院中杂乱的脚步声和郭自卫的讲话声。当后来响起挖粪的声音时,老汉再也躺不住了,他一跃而起窜出去骂道:“马子!都是些马子!”他跑到粪堆边,接连夺下几个人的铁锨给扔得远远的。看他这样,社员们便住了手。郭自卫却大声说:“不要管他,再挖!”带头继续挖粪装筐。大脚老汉打算去夺这个带头人的家伙,不料气力不足,夺了几下了没成功,只好将身体一俯,趴在粪堆上企图阻止。无奈他身体面积有限,护住这边护不住那边,只好哪边有人动手就往哪边滚。滚来滚去,浑身沾满了粪,活像一只护蛋的大蜥蜴。见他这样,郭自卫对站在一边脸色很难看的封家明说:“你还不快把你爹弄走!”封家明便走上前去,好容易才把爹拉起来,强行扯到一边。老汉挣不脱儿子的手,便一直跺着脚骂挖粪的人是马子。骂归骂,那一大堆粪还是很快被人抬光了。
待人们走掉,儿子撒了手,老汉感到院子里已经是那样空旷,空旷得让他身子发虚发飘。他定定神,看见自家养的六七只鸡,由于抢吃粪堆里暴露出的蛴螬,此刻嗉子都变得奇大。他怒从心头起,一边用大脚追踢着它们一边骂:“怪好是不?怪好是不?我操你祖宗!”
这年秋天,二队在鳖顶子上的圆环地里种的是地瓜。在将收未收时,封大脚于一个上午拿着镢头挑着篮子去那里刨了起来。社员们发现了都说:“哟嗬,这老家伙白天就干呀,真是不怕人啦!”封家明见老子这样心里又羞又恼,急忙带着几个人前去阻拦。可是大脚老汉却振振有辞:“我就该来收地瓜!地是我的,粪也是我的!我不多收,就收一半!”儿子没法跟他讲道理,只好强行夺掉他的镢头让他回家。但老汉说啥也不走,儿子只好让人找来一辆小推车,用绳子把他绑在上面送了回去。在路上,大脚老汉还是挣扎着喊:“地是我的!粪是我的!我的我的……”
“沂东人民无冬天,地冻三尺照样干。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再动手!”这豪迈口号的提出与实践已经有许多年了,可是沂东县农民在1980年的冬天却经历了难得的清闲。县、公社两级都没再部署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会战,大队也没做这方面的安排,等收完秋,小西北风一刮,天牛庙的社员们便无所事事,整天蹲在街旁晒太阳了。
长年从事大型水利设施建设的十里街公社战山河兵团也解散了,费小杆和另外的几个人回到了村里。封家明找到费小杆说:“你回来可好了,明年还是你干!”费小杆抚摸着在战山河兵团让锤砸伤了的左手拇指,笑着说:“他姥姥个腿,我看明年种地就不用队长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村中关于分田单干的舆论也比以往更加凶猛了。带有冲击性的消息多是从南县传来。人们说,一收完秋,那个县就忙着搞包产到户,眼下正在大张旗鼓地分地。为了证实这件事,天牛庙村有一些人专门去那边或走亲戚或赶集。费小杆跑五十多里路去了一趟多年没有来往的表姑家,回来逢人便讲:“真的真的!不过人家不叫包产到户,叫大包干,交上国家的和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已的!真好呀!”老腻味则去了一趟他当年扎觅汉的地方。他访问了几个在一起干过活的老伙计,回来后无比气愤地说起在老伙计那里学到的顺口溜:“大踏步地往后退,一下子退到旧社会呀!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呀!”多条信息渠道的证实,更使人们对包产到户的即将实行坚信不移。
在继续议论、等待的同时,又一个拾粪的热潮在蓬勃兴起,每天早晨村里村外都在许多的人背着筐走动。人多粪少,许多人转悠半天还碰不到一滩狗屎或人屎。即使这样人们仍乐此不疲,仍是踩着霜花哈着热气到处走动。无论谁与谁见了面也亲亲热热地打招呼,有时候还要在一块啦一会呱儿。拾粪似乎成了一种喜庆游行,一种祈求仪式。
面对这种形势,本来就没有主见的郭自卫跑去问封铁头:“大爷,你说怎么办?”封铁头皱着眉头道:“怎么办?想想当年我跟你爹怎样闹集体化,你就知道怎么办了。”郭自卫咂着牙花子不再吭声。
不过封合作在老子面前就敢说话。他说:“分就分,早分早好!”老铁头立即骂他个狗血喷头:“放你娘的屁!我跟你说,只要我还没死,天牛庙的集体就别想垮掉!”封合作说:“爹,中央七十五号文件已经讲了,可以包产到户。”封铁头说:“讲是讲了,可那是说的落后地区,那些地方长期上不去,才用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咱们这里呢?是老解放区,集体是巩固的,绝对不能包产到户!”封合作见说服不了爹,只好摇摇头走了。×?
这一年的五级干部会意外地于年前召开。大、小队干部悄悄议论:好了,咱县也要搞了。于是生产队长们多年来第一次破了例,积极踊跃地去开会。只有二队封家明提出将队长职位让给费小杆,大队经请示管理区纪书记也同意了。
他们走后,社员们便焦急地等待。等了四天把他们等回来了,却发现这些人一个个耷拉着长脸。原来县里讲,沂东县因为是先进县,不能搞大包干。
封铁头听儿子汇报会议精神的时候正在吃晚饭。他张着嘴,露出很有青春光泽的假牙大声笑道:“怎么样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可是过了年之后,本县一些村暗地里搞大包干的消息却接踵而来。在十里街公社,先是黄瓜峪,接着是马蹄洼,后来又有五六个大队。一过了正月十五,连与天牛庙毗邻的王家台也开始分地。当该村刚上任一年的年轻支书王金雨带干部们拉着皮尺量地的时候,天牛庙村的许多人都跑到村前,站在铁牛旁边远远地观看,一双双眼里流露出无尽的羡慕。
老腻味也来了这里。他看看这情景,连忙挥着手把人们往村里撵:“回去回去!搞资本主义有什么好看的?王金雨他不用这么瞎胡闹,过不了两天他就不用当书记了!”可是人们不听他的,不但不走,还对他冷嘲热讽:“等王金雨撤了职你去当呵!天牛庙就出口你这样的革命干部呀!”
老腻味一人难挡众口,便嘟嘟哝哝地回村找封铁头汇报。他说完村前的情景献计道:“我看得再搞忆苦思甜,叫他们都明白自已忘了本!我这就去找人做忆苦饭!”
封铁头制止了他。多年来村里经常搞忆苦思甜,办一顿糠菜饭给大伙吃,再找几个贫雇农上台诉苦,让大家充分认识旧社会的孬新社会的好。头些年还有点效果,一些从那时候过来的人会掉几星眼泪,后来搞得多了,尤其是忆苦常由老腻味来做,人们就不把它当一回事了,常常是台上的人哭台下的人笑,一吃起忆苦饭却说如今吃的也好不了多少。所以老铁头就不让再搞了。
老腻味的建议没得到采纳,着急地问老书记:“难道咱们就不管啦,就眼看着复辟?”
封铁头低头思忖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顿地道:“我到县上去问个明白,问问领导们还管不管!”
老腻味听了马上说:“对,去上访!我也跟你一块去,你代表党员干部,我代表贫下中农!”
但封铁头不愿与这个贫下中农代表同行,说他一人就行了。
老书记的行动计划受到了全家人连同郭自卫的劝阻。然而无论怎样说也丝毫动摇不了他的决心。无奈,封合作只好说:“你去就去吧,不过我得跟着你。”封铁头说:“你去干啥?怕我死啦?我死不了!”封合作只好由他去了。
在村前公路上了汽车,老铁头很快进了县城。他记得当年在鼓岭乡抓合作化的米乡长在县里当农委副主任,便决定先找他。在县政府三楼上,已经老态龙钟的米副主任接待了他的这个老下级。当封铁头把自已的疑虑与愤懑说出,米副主任眼圈红红地抓住他的手久久无言。封铁头说:“米主任你说话呀!”米主任苦笑道:“我怎么说?我说什么?我刚从县长那里说了一通这些事,他都没话可说,我说什么?”封铁头着急地问:“那县上就不管啦?”米主任说:“管不了了,捂不住了,咳……想想咱们当年搞合作化多不容易,可如今全反了个儿啦……”
封铁头下楼的时候感到两腿格外沉重。他到门外台阶上坐着歇息了一阵子,把大腿一拍:“操他娘,县里不管我上地委!地委再不管我就上省上中央!我豁上这把老骨头啦!”接着他就起身向车站走去。
在去临沂的路上,他想起了本村的费文典。自从费左氏与苏苏死后,这个费文典再没回过天牛庙,封铁头还是七年前去临沂开会时到他家里去过一次,那时他是地区民政局副局长。算算年龄,现在他也该离职休养了。想想当年二人的友谊,封铁头突然觉得对他十分想念,便决定到临沂先看看他,等第二天再到地委上访。
找到民政局家属院,走进费文典的房门,却只见一个小伙子在家里。老铁头想起,这就是费文典的养子。当年费文典和时学娴结婚后还是没有孩子,便从地区福利院抱养了一个孤儿,取名叫作费弓。七年前他来时还是个孩子,眼下已是大青年了。他问费弓他爹去了哪里,费弓说,他爸因为肺心病发作已经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了。封铁头又拖着疲惫的步子去了地区医院。
找到费文典住的病房,封铁头几乎已认不出他了。只见他挂着吊瓶,脸色青紫,正闭着两眼躺在那里。眉眼依然清秀的时学娴坐在一边,正拿着一张报纸看。封铁头许多年来对这女人一直反感,认为文典之所以离婚根子全在她的身上。所以当时学娴认不出他问他“你找谁”的时候,他气哼哼地朝病床上一指:“俺找俺兄弟!”费文典这时睁开眼睛看见了来者。他将身子奋力一抬,立即导致了自已的呼吸艰难,一张胸脯子喘得像拉风箱。时学娴白了老铁头一眼,赶紧把一个枕头样的袋子拿过来,把一根皮管子插到费文典的鼻孔里。
费文典喘了片刻渐渐平稳,便和封铁头说起话来。说了说自已的病情,便问封铁头来临沂干啥。听说是为了大包干的事来上访,费文典在嘴角扯出一丝古怪的笑。
老铁头问:“兄弟你笑啥?”
费文典说:“我笑你想不开。”
“我怎么想不开啦?”
“你呀你呀!你没想想,咱们还能活几天?毛主席都管不了身后事,咱们就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