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脚尤其关注几户入社中农的情况。他曾暗地里问过他们。他听到的是,这几户都说在入社时吃了亏:社里怕这些户多分了粮食,给他们的土地定级时都是偏低;牲口农具打价入社时也被打了折扣。而牲口农具是应该给钱的,但社里说没有现钱只能等以后再给。这样,合作社的第一步实际上是啃富裕中农的肉。大脚听说了这些便感叹:共产党呀共产党,你爱穷人咱知道,爱穷人是个好事咱也知道,可是你没想想,你要把穷人都揽到怀里,穷摽穷,穷吃穷,最后把富的也弄穷,这样好吗?
对社里兴修水利、推广良种化肥等举措大脚也注意到了。儿子家明几次提出是否也学一学,但大脚都是摇头。他撇着嘴说:“嘁,我还不知庄稼怎么种?光你爷爷临死那阵子教给我的就够用的,还用弄那些洋景景!”儿子是很听话的儿子,见爹这么说也就不再提什么建议了,一心一意跟在爹的屁股后干活。
麦收后对大脚的动员工作是铁头亲自做的。他晚上来到东院,反反复复地讲入社的好处,可是大脚就是听不进去。铁头最后万分恳切地说:“兄弟,你就听我的,入吧!入了社保准增产增收!”大脚还是冷笑:“增不增的,秋后看吧!”
不只在大脚这儿的工作受挫,对其他一些目标的工作也不顺利。村干部们忙活好几天,只有一户答应,而且还声称只是试试看,如果觉得不行就立马退社。村干部蹲在一起犯愁,郭小说忽然想出个法子:区上有一笔专门扶持合作社秋种的货款,就用这钱给每个社员买一双胶底鞋,显示一下合作社的好处,增加一下吸引力。宁兰兰也说这办法好,老娘们一看入社不用费力做鞋,肯定要积极动员当家的入社。封铁头对这办法先是有些犹豫,后来也点了头。于是没过两天,郭小说就带人进城推回了一车“回力牌”黑帆布胶底鞋。在社里发下,这天合作社社员们又上工,每一条街道上都留下了清晰而又漂亮的鞋底花纹印儿,让社外的一些人看了都现出艳羡的神色。果然,在发鞋之后的几天里,有五六户报名入社。
大脚的儿媳细粉也受到了诱惑。这天吃饭时她看看自已又笨又丑的布底鞋,说道:“人家合作社就是不错,还发鞋。”这句话把大脚激怒了,但又不好发作,便道:“胶鞋不好,胶鞋烧脚。”细粉撇撇嘴道:“你看人家社里的人都把脚烧掉了。”她看一眼公公的大脚说:“怪不得你不馋,给你胶鞋你也穿不上。”大脚让她气得,干脆放下碗不再吃了。他寻思了片刻,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我跟你们说,谁想要胶鞋可以,谁想入社办不到!”说着起身到屋里拿出一沓子钱来,摔到了桌上。细粉接过钱数了数,兴高采烈地道:“正好买三双,我一双,家明一双,俺小舅一双!”当天她就去十里街商店里买了,回来的路上就穿上了,手里提着两旧一新。进村后不住地高抬起一只脚问街上的人:“你猜俺这胶鞋是多大码的?不知道吧?三十七的!”
有了胶鞋之后,她果然不再提合作社好。
秋收到了,天牛庙社里社外的人都把眼睛盯向了合作社的粮堆。特别是社外的人们,一见社里分粮食就追着往家背粮的社员问:“怎样?是多了是少了?”得到的回答却口径不一,有说多的有说少的。最后总结起来,是中农减少了收入,贫雇农却比往年多了。费大肚子家中第一次有了那么多的存粮,高兴得晚上看着粮囤睡不着觉,一遍遍地唠叨:“银子她娘,你要是活到现在就好啦!你要是活到现在就好啦!”
然而,合作社贷的款却没有还上。封铁头是打算从合作社卖花生米的收入中扣下还的,郭小说却道:“先别忙,看看别的村还不还,人家不还咱也不还。反正钱是国家的。”一打听,别的村也多是没还。信用社主任大老黄也来要过,可是口气不是很硬。见他口气不硬,村干部就说今年社里资金紧张,能不能缓到来年。大老黄说:“也行。其实上级有指示,要积极扶持农业合作化,收不上来就不要硬收。”村干部们彻底放下了心,就把这钱分掉了。结果,贫雇农们的现金收入也比往年多了许多。许多人家用这钱为全家做了新衣,置了新被子,纷纷说共产党毛主席好。
这年秋后,天牛庙农业合作社扩展到了八十一户,百分之八十是贫雇农。
这时,县里召开了一次农业合作会议,封铁头去参加了。他对别的内容记得不太清楚,但有一个口号让他刻骨铭心,那就是:要使合作社社员的生活水平三五年内赶上富裕中农水平。铁头明白,就凭天牛庙合作社这个底子,三五年内赶上富裕中农完全是句空话。要知道,八十多户社员,一半以上是难填的穷坑,光是叫他们一年到头粮食不断顿就很困难,啥时能叫他们吃不愁穿不愁?
铁头很犯难。想来想去,还是要多动员中农入社。社里如果中农占得多了,那么社员生活的总体水平才能升上去。他回来把会议精神传达后,又让大家分头动员中农入社。于是在年前年后,村干部和一些合作社的骨干们便整天往中农特别是富裕中农家里跑。然而不知磨破了多少嘴皮子,效果还是不佳。x?
中农们入社的虽然还不多,但封铁头带回来的那个口号却让他们知道了。哎呀呀,农业社要赶上咱们!癞蛤蟆还要赶上马驹子来!他们从心底里发出鄙夷的讥笑。
这个口号在封大脚这里却引起了实实在在的警觉。三五年赶上,照他们这样弄下去,有国家给钱,有那些好种子和肥田粉(他通过这一年的对比已经认识到那些东西确确实实能够增产),也不是不可能的。啊哟,如果真叫他们赶上,咱的脸往哪里搁呀?咱可是人家无数次来动员也不入社的呀!
不行,我要好好地弄,一定一定不能让他们赶上!
大脚暗暗下了这样的决心,更加尽心尽力地种地,也更加尽心尽力地持家。1955年春天,已经定亲一年的枝子因为婆婆突然死去那边无人做饭,只好仓促出嫁。绣绣道:咱闺女出门子,怎么说也得给她置点像样的嫁妆!大脚先是答应着,可是等到了集上,看桌桌贵,看柜柜贵。最后终于置了几件便宜的。拉回家绣绣看了说这怎么行?大脚说:有这些就真好!你来咱家带了些啥?这话又勾起绣绣的伤心事,便不再说一句话。倒是枝子心宽,一点也不计较,带着那几件便宜货平平静静地出了嫁。
对自已的作为,大脚心里也曾生出几分愧疚,但他很快就原谅了自已。他想,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给闺女再多也成了人家的,可我省下一些就能叫这个家殷实一些,就能叫这个家跟别人比试比试!
心里边顺了,发家的劲头也更大了。在1955年这一年里,他领着儿子家明与小舅子可玉,起早贪黑,把地种得像绣花一样精细了。
他虽然知道良种化肥能够增产,但对它们依然有排斥心理。他认为,那些东西是农业社的东西,而农业社的东西他就不能用。
不用这些却又想增产,他便采用一些别的法子。到了种麦子,为了能够得到明年的丰收,决定使用他爹临死时讲过的一个办法:把芝麻炒熟与麦种拌到一块撒到地里,这样,麦苗借了芝麻的力气,能够长得格外好。他就把家里收的十斤芝麻全部用在了麦地里。这件事被别人发现了传开后,许多人都惊叹:“哎哟,大脚今年种麦可破了血本喽!”
大脚万万没有想到,这用熟芝麻垫底的三亩麦子,竟然没能由他来收。
第十四章
腊月。
腊月是中国农村一个十分重要的月份。春夏秋冬一个大循环结束了,庄稼人的四肢变得悠闲起来,便能集中地使用脑瓜顾后,瞻前,把思想的范围尽可能放大一些。这是一个难得的空间。
中国那些多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政治家深深地了解这一点,便像染布师往白布上倾倒染料一样及时地将自已的思想灌输到这个空间里去,一些关于农村的重大举措往往选择在这个时间贯彻。
腊月初四到初六,中共沂东县委召开了全县农村工作会议,各村党支部书记和农业合作社社长以上的干部全部参加。会上传达了来自北京的声音。那个伟人的声音让会场上县、区、乡、村四级近两千名干部深深地受到了震动:在全国农村中,新的社会主义群众运动的高潮就要到来。我们的某些同志却像一个小脚女人,东摇西摆地在那里走路,老是埋怨旁人说:走快了走快了。过多的评头品足,不适当的埋怨,数不尽的清规和戒律,以为这是指导农村中社会主义群众运动的正确方针。
否,这不是正确的方针,这是错误的方针。
目前农村中合作化的社会改革的高潮,有些地方已经到来,全国也即将到来,这是5亿多农村人口的大规模的社会主义的革命运动,带有极其伟大的世界意义。我们应当积极地热情地有计划地去领导这个运动,而不是用各种方法去拉向后退……农业合作化使我们在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的基础上,而不是在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基础上,巩固了同农民的联盟。这就会使资产阶级最后地孤立起来,便于最后地消灭资本主义。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很没有良心哩,良心是不多哩,就是要使帝国主义绝种,封建主义绝种,资本主义绝种,小生产也绝种。
我们有些同志太仁慈,不厉害,就是说,不那么马克思主义。使资产阶级、资本主义在6亿人口的中国绝种,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很有意义的好事。我们的目的就是要使资本主义绝种,要使它在地球上绝种,变成历史的东西……四级干部经历了一番震动之后回头看看,头上都冒了冷汗:以前咱们真是小脚女人哩,搞了个半社会主义的初级社就觉得了不起了,这怎么行哩?我们不要半社会主义,我们要全社会主义!我们要办高级社!走社会主义不能等,要坐飞机追!沂东县七十二万人的领导者们在新落成不久的县政府大礼堂里形成了一个共识,喊出了一个声音。会议正进行的时候,要求马上办高级社的申请书像雪片一样送上主席台,堆得满桌满地都是,甚至把会议主持人的小腿肚子都埋住了。休息时统计一下,全县还没有办高级社的一千三百多个初级社,除了极个别的没有申请,其他都送上了申请书。会议继续举行时,董县长噙着热泪,当场批准了所有的申请,会场上顿时欢声雷动,还有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锣鼓,敲出了喧天的声响。会后,全体代表上街游行,热烈庆祝沂东县农村社会主义高潮的到来。附近一些村的干部还连夜调来自已的秧歌队、高跷队,夹在游行队伍中间载歌载舞,使县城内万人空巷观者壁立。
封铁头带着县城里的这种情绪,于正月初六的当天晚上回到了天牛庙。他连夜召开村社干部和全体党员会,传达了全县农村工作会议精神。他按捺不住满腔的振奋,欢快地眨着眼睛说:“咱们以前还求着中农入社,这回让他们来求咱吧!区长讲了,谁不入社就把谁和地主富农划成一类!”
腻味这时已经当上了合作社的治保主任,他猛地跳起来道:“好呀,土地交公再不分红,我早就料到有这一步!”个别党员看着他那高兴样子,想想这家伙早已将土地变成钞票变成酒肉滋润了他的肚肠,不由得嫉妒得要命后悔得要死。然而现在一切都晚了,封铁头向大家讲,明天就召开转高级社动员大会,要求全体党员干部首先报名,并把土地证交上。
第二天大会在村前铁牛那儿举行。一清早天就阴着,等村民们吃过饭往村前走时,就开始有零星的雪花在飘。但这种不太好的天气也没能阻止大会的进行。在越下越大的雪中,封铁头走上台去,开始了他的讲话。
他当然要首先传达上级的声音。但上级的声音从他的嘴里转达出来已经有了许多的改变。如关于“小脚女人”这个意思,他就向村民讲要“打倒”。这话让到会的中老年妇女惊惊惶惶。她们低头瞅着自已的三寸四寸或五寸的金莲小声叨叨:“这脚本来就不好用,再要打倒可怎么走路?”他讲“绝种”这意思,便说要叫富裕中农“绝种”,这一下把一些富裕中农吓得筛糠:“俺那娘哎,这回要杀俺啦!”但再听一会他们终于听懂了会议的主旨:并不是要打倒谁要杀谁,是叫大家入社。入社显然没有打倒与杀头严重,妇女与富裕中农嘘出一口长气。
但这口长气刚出,土地无偿入社不再分红这一条却又把全体村民惊呆了。了不得,原来是这样弄呀?会场上立马乱哄哄的。可是没容他们讨论明白,台上出现了一个情景:腻味把土改复查中幸存下的两个富农拉到台上,让他们面向大伙站着,然后高声喊:“谁入社就是走社会主义!谁不入社就是走资本主义,就跟他们一伙!”
看着这个场面,人们自然而然地忆起了八年前的那一个个场面,好多人不寒而栗。在这种气氛里,一些党员干部走到台前,在早已准备好的一份名单上摁下了表示同意入社的手印儿,然后将带来的土地证放到了桌上。收完这些,封铁头让其他村民也报名交证。在这个过程中,村民们面面相觑互助商量:“交不交?”“不交行吗?”
贫雇农们表现得干脆爽快:“交就交,反正地是共产党给的,人家要收咱就给人家,就当没有土改那回事!”他们摁了手印,立马回家拿来了土地证。
中农就不行了。他们一个个急得血往脸上涌,直弄得红头涨脑。这件事情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他们像在做梦,一个个站在那里呓语连声:“要把地收去?地不再是自已的了?”他们希望这是个梦,希望这梦醒过之后一切还原,但村干部们吆喝他们上前摁手印的声音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这不是梦是现实。于是他们就真是不知所措了。
封大脚初到这个会场的时候心里挺坦然。他知道村里又要动员入社,心里说:咱早就说明白了,不入就是不入,还能把咱抱着撂到井里去?所以他站到人群的最后边,叨着烟袋,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会议的内容。
可是,没过多长时间,这个会议所要办的事情终于让他弄明白了。明白了之后他心里涌起了巨大的恐慌。等到人们开始回家拿土地证的时候,他也急乎乎回了家。
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床头的柜子,找出了六张纸片子。这其中的五张是1951年政府为他的五块地所发的土地证,另一张则是前年买费大肚子的地所立的地契。他匆匆看了一眼,便往四下里乱瞅企图藏住它们。他把它们掖到席底,觉得不行,又取了出来;他踩着凳子把它们塞到一个高高的墙窟窿里,可是端详了一下又将其掏出捏在了手中。正在这时院门一响,儿子家明回来了。家明进屋后说:“爹,干部催咱们家了,快把证送去吧?”大脚把脚一跺,把证往怀里一揣,高声喊:“我不交!我就不交!”
院门又响,这回是绣绣抱着羊丫进来了。他到屋里看看爷儿俩这样子,咬着嘴唇站立片刻,说道:“他爹,交吧,又不是光咱交,都这样。”
大脚看了妻子一眼,就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抽出了手。家明把纸片子拿过去,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这时,大脚的心就像被一根线牵着似的,“咯噔”一下疼痛难捺,便下意识地起身跟在了儿子的后头。茫茫然走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直到已经听到会场上的人声了,他才幡然醒悟,停住脚步,转身沿着一条小胡同从村东头出了村,一歪一顿地走向了鳖顶子。
此刻雪下得更大了,那雪已经在路上积了一层,把他一大一小的脚印清晰在留在了身后。他走到鳖顶子,走到他的圆环地里,拂掉浮雪,抓一把土攥在手里,就再也把握不住自已,“哇”地一声就蹲到那里哭开了。
他想起了十九年前开拓这块地时的情景:他抡着一把老镢头,一下一下地刨着;绣绣拖着个大肚子,在他身后一点一点地捡那石头。后来绣绣把孩子累掉了,她的血她的肉都埋在了这里……这么多年了,他为了让这块地肥起来,一年一年深翻,一年一年地往土里加粪。终于,这地改变了成色,一点也不比别的地少收粮食了……这块地就是这么来的。而在大脚以前,世界上是没有这块圆环地的。这是大脚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一件作品。他早就发现过这块圆环地的妙处,你在地里走,走一天、走一年甚至永远走下去也走不到地头。大脚曾无数次想:这块地永远走不到地头好呀,在这里,我的子孙后代也这样走下去,永远走不到头,永远永远守住我给他们创下的这份家业!
可是,我这块地,我这块用血汗换来的地,连同祖传的十八亩地和我好不容易才置买的六亩地,却都不是我的了!
大脚的心口窝疼得十分厉害,只好用手紧紧地捂住。
大脚在那里蹲了好久好久,雪在他的棉袄与棉帽上堆了老厚老厚。
后来,他把头抬起来,让目光离开他自已的土地,向着远处投去了。
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大脚猛然发现:这时天牛庙四周的田野里已经有了好多好多的人。他们不知是何时走出村子的。现在,这些庄稼人都披着一身白雪,散在各处或蹲或站,在向他们的土地作最后的告别最后的凭吊!
大脚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不敢再看了。他把脸埋在抱着双膝的胳膊弯里,好半天没再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