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左氏继续坐在那里,她想看看苏苏的房里有没有男人出来。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那扇房门又像先前那样轻轻慢慢地打开了。一个人影儿闪出,弓腰驮背,像个十足的畜生一样溜到东墙根儿,攀上墙头跳了出去。
她看清了那人是谁,因为那人的身段实在不同于常人。看清了之后她为苏苏感到了双重的羞耻:你偷人养汉已经够丢人的了,你偏偏偷的又是那么一个奇丑的龟腰!
第二天,她端出一瓢花生和苏苏一块儿剥,说是要弄些花生米捣碎做咸糊粥吃。花生大多是一枚俩仁儿,如果有三个仁儿就十分罕见。因为它的形状探头弓腰,庄户人管这样的叫“老龟腰”。然而费左氏端出的这一瓢里却有不少这样的。苏苏一边剥着,一边不假思索地说:“这么多老龟腰!”费左氏便说:“花生龟腰是好东西,人龟腰不是好东西。”х?
费左氏偷眼瞧见,苏苏的脸立马灰了,那手也颤了。
又一天晚上,她便从窗户里觑见这样的情景:郭龟腰又从墙外跳过来推苏苏的房门,可是始终没能推开,最后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费左氏为她的做法奏效甚感满意,便从心里原谅了苏苏那一段短暂的错误,此后待她和从前一样,没有表现出半点的生分。
然而她没有想到,苏苏这段短暂的错误已经酿成了恶果:过了一个来月,她开始“嫌饭”了,每天吃不了多少东西,却一个劲地干呕。她明白,苏苏这是怀上郭龟腰的孩子了。
这可是个大事情,她不得不和苏苏来一场正式谈判。于是在一天晚上,她把苏苏叫到自已房里,问她打算怎么办。
苏苏当然知道费左氏说的是什么事情。她说:“我跟那人断了,可是我想把孩子生下来养着。”
费左氏皱眉道:“你想得轻巧!你没有男人了,呼嗵一下生下个孩子,人家会怎么猜?”
苏苏道:“好办。我从现在就不出门,等到生出来就说是抱养了人家的。”
费左氏沉吟片刻又说:“一个老龟腰的孩子,你把他生下来干啥呀!”
苏苏道:“他爹龟腰,我不信孩子还龟腰。你看看咱俩,天天在家里你看我我看你的,有多么冷清!等有个孩子,一来热闹,二来老了也有个照应。”
费左氏想想她与苏苏两个女人以前经历的与今后还要继续经历的寂寞,便点点头答应了。从此,她便当了苏苏的守护神,整天把门关得紧紧的,即使有人上门也不让他见到苏苏。
苏苏是刚过了麦季生产的。那天夜里费左氏悄悄把绣绣叫到家里来,三个女性折腾到半夜,便成了四个女性。第四个女性“哇哇”大哭,吓得费左氏急忙把门窗关紧。
第二天,苏苏对费左氏说:“孩子生下来了,我想叫郭龟腰来看一下。”费左氏生气地道:“叫他看啥?不叫!”苏苏说:“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孩子的爹吧。”说罢就躺在那里流泪。费左氏喘了两口粗气说:“好吧。我去跟他说,叫他晚上过来看看。”
费左氏去郭龟腰家里时是在午后,那个青砖小院里只有郭龟腰一人躺在床上睡觉。费左氏问他的老婆孩子去了哪里,郭龟腰说下湖栽地瓜去了,费左氏便对他说苏苏养了的事。郭龟腰坐在床上将个驼背抻了抻,打个呵欠说:“养了就养了呗,当初我可没叫她养。”费左氏一听这话就火了,她强压住火气说:“也不叫你做啥,就叫你去看看。”郭龟腰说:“行,我晚上去。”
这时,费左氏转身要走,郭龟腰却看着她说:“你等等。”说罢他跳下床来,一下子就抱住了她。费左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就挣扎着道:“龟腰你个杂种,你要干啥?”郭龟腰一边把她往床边拖一边喘咻咻地说:“干啥你不明白?干啥你不明白?”费左氏叫:“你疯啦?你看清楚我是谁?”郭龟腰说:“你是谁?你是个老寡妇,长年累月地没有男人!我就不信你不馋!我今天也给你解解馋!”说着便把费左氏摁到床上扯下了裤子。费左氏又羞又气使劲挣扎,但终因年老力薄被郭龟腰死死地压住。接着,郭龟腰就强行进入了闲置了将近一生现在已经干枯了的她……费左氏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出郭龟腰的家的,也不记得自已是怎样进了自家的门。她没去苏苏的屋,只在自已的屋里躺了半天,然后就起身去了街上的代销部。到那里她说要买二两红矾,代销员问她买这干啥,她说菜园里的土豆生了蛴螬,要买药杀杀。代销员便卖给她了。待到走出门去,代销员跟旁人大声议论:“还是新社会好呀,一个富农婆都改造得知道怎么种菜啦!”
晚上,郭龟腰果然来到了费家小院。他走进东厢房,简单地看了产妇与孩子两眼,便坐到一边不说话光抽烟。正在这时,费左氏端着两碗小米粥进来了。郭龟腰扭过头,向她猥亵地挤挤眼。费左氏看见了这动作,却表现得平平静静。她坐到苏苏身边,端起一碗用汤匙喂了她两口,然后回头对郭龟腰说:“苏苏喝不了这么多,你就把那碗喝了吧。”郭龟腰受宠若惊,立即道:“我喝!我喝!”将另一碗端过去几下子就喝光了。见她喝光,费左氏对苏苏说:“你看人家喝得多痛快,你也快一点。”苏苏便也加快了喝粥的速度。在她刚喝完,费左氏就起身走出了屋子。
费左氏回到堂屋,便听到了东厢房传出的呻叫声。她凄然一笑,也端起了留给自已的一碗,毫不犹豫地喝到了肚里。扔了碗上床躺下,过了片刻她就感到了胃里出现的无数把尖刀。她打了几个滚,神志开始恍恍惚惚。恍惚中,他觉得她成了三十多年前的另一个女人。那是靠她苦心操持才到了费家同时也给她带来了好名声的年轻婆婆。那时文典刚刚三岁而他老爹费洪福死了,比费左氏还小两岁的婆婆也成了寡妇。但年轻的婆婆熬不住,就与村里的一个光棍有了来往。费左氏怎能容忍这种猪狗行为?心里说,我能叫你来,就能叫你走!也是在一个无月的晚上,费左氏让她吃下了一碗小米粥……此时的费左氏恍恍惚惚地咬着牙叫:“杀得好!杀得好呀……”
发现了费家这场杀戮的是绣绣。第二天早晨她趁儿媳还没起床,用手巾包了十来个鸡蛋去看妹妹,但费家的景象把她吓得跌倒在地将鸡蛋全部摔碎。她粘着一裤子蛋黄子汤跑回家去,跟大脚说了这事。问他怎么办,大脚哆哆嗦嗦地道:“我能知道怎么办?这样的大事得跟干部说!”说完他就隔着墙头喊:“铁头!铁头!你快起来!”
在这个时候,绣绣忽然想起了孩子。她依稀记得孩子还活着,还在妹妹的床上蹬着腿哭。她紧跑回费家,孩子果然安然无恙,便将她一把抄起来,紧紧地抱在怀中。
费家的事件成了天牛庙全村乃至全乡的重大新闻。在这桩新闻不胫而走的时候,人们很快分析出了几个人的死因:苏苏与郭龟腰通奸生女,费左氏义愤填膺与他们同归于尽。随着这个结论的产生,费左氏的行为在人们眼里再次闪射出高尚的光辉,一个善始善终的贞妇烈女形象圆满地矗立在了无数人们的心头。
封铁头于当天就派人到临沂叫回了费文典。这个地区假肢厂的厂长回来之后到两具死尸跟前说的话大出人们意料之外。他先对老的点点头:嫂子,你真不该,真不该。然后他去苏苏跟前深深鞠一躬道: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之后再没说话,一任大家按照乡间风俗对死者进行处置。在埋葬了死者的第二天他就回了临沂,以后许多年没再回来。
郭龟腰的后事当然由郭家料理。在死尸抬回家的时候他的老婆依旧平平静静。她说:“我早就知道,他总有一天要死在女人的×上!”说完就让他的两个儿子给爹换衣裳出殡。两个儿子深为老子感到羞耻,也没给他做棺材,从床上揭下一领秫秸笆子,将死尸一裹就趁夜黑抬到了山上。
他们没有料到有一个活物竟跟在了他们后头。那是郭龟腰撵了多年的大青骡子。大青骡子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一直跟到山上,睁着一对大眼看着他的主人一点点地被土埋掉。然后,它就卧在坟旁,用他的长尾巴将坟堆拂来拂去……看到这个情景,郭龟腰的两个儿子终于掉下了几串眼泪。
因情而死的人走了,他们留下的孽种却给绣绣一家带来了龃龉。大脚在埋完费左氏和苏苏的那天晚上,看着在床上蹬着小腿哭个不休的孩子说:“这可怎么办。趁早把她撂了!”绣绣说:“这是一条命呢,咱就养着吧。”大脚坐在那里生气。绣绣看着他说:“他爹你甭犯愁,咱又不是没养过孩子。”大脚说:“能养活吗,也没奶吃。”绣绣说:“我抱她到人家要。”大脚低头寻思了一下道:“唉,倚你。你想养就养着吧。”说罢,他伸头看看东厢房的灯光说:“咱那孙子一岁多了,她娘的奶还没退,吃她的不行?”绣绣摇摇头:“怕是没门儿。”
这时那孩子哭得愈发厉害,绣绣抱起她道:“闺女闺女你别哭啦,俺跟你去找吃的。”接着走出门去。她记得后街上费大眼的儿媳妇正在月子里,便径直去了他家。到那里说明来意,产妇的婆婆却不让绣绣进儿媳的房门,说:“嫂子你再到别人家去吧,俺儿媳妇的奶不足,光喂一个还喂不饱呢!”绣绣只好转身出门。不料她刚走到街上,便听院里女人说:“哼,有奶也不喂那个小私孩!”绣绣低头瞅瞅怀里的孩子,眼泪便簌簌地往下落。她说:“丫头,算你命苦,吃不上奶了。咱回家,回家给你做补粥吃。”
回到家,绣绣便找出一点小米面,放在铁勺里加上水搅匀了,便到锅屋里生火煮。煮好,加上糖,便衔上一口,嘴对着嘴喂孩子。可是孩子太小了,饭到了口里也不知咽,绣绣只好不再喂了。
孩子当然继续哭,并且越哭越凶。儿子家明听见了过来看,知道了原因便道:“我叫细粉过来喂喂她。”可是在他走进东厢房后却迟迟没有出来,也没见他媳妇出来。大脚摇摇头说:“还真是求不动人家哩!”
夜深了,绣绣搂着孩子躺到床上,见孩子哭得厉害,便将自已的奶子凑到了她的嘴上。大脚看着妻子还算饱满的奶子道:“嗯,兴许还能顶用。”孩子衔上奶头,果然不再哭泣而是急急地裹动。然而忙活半天,她终于发现嘴里的东西只有形式没有内容,便撇开它再哭。
这一回是绣绣陪着她哭了,一老一幼哭个没完。大脚在一边也觉得心酸,抽着烟想了一会儿,突然说:“家明他娘,我有办法了。”绣绣止住哭问:“啥办法?”大脚说:“我明天赶集买个奶羊,捏羊奶喂她!”绣绣说:“嗯,这办法还行。”
第二天,大脚揣上钱,果然去七里外的措庄集市上牵回了一头奶羊。那羊的大奶子像个两角布袋几乎垂到地面,拿手一捏奶就直淌。大脚捏了半碗端到屋里,对床上的婴儿说:“饭来啦!”绣绣用铁勺把奶煮了煮,然后就一口口喂给孩子。那孩子便贪婪地吃,等吃饱了便不再哭泣安然入睡。大脚端详了她一会儿,笑着对妻子说:“这回行啦。”这时两口子便商量给孩子起个啥名。绣绣道:“她没爹没娘,吃得是羊奶,就叫羊丫吧。”大脚立马赞同:“中,就叫羊丫!”
然而就在这天晚上,家明两口子却打了起来。大脚与绣绣起初只听得东厢房里吵吵嚷嚷,还以为是两小口之间的事,但听了几句,便知道吵架的起因是刚抱来的孩子。细粉说:“咱家是富得不行了是不?挂了千顷牌了是不?你看收留了一个再收留一个!”
大脚看见,可玉这时正站在东厢房门口,是打算去拉仗的,可是听了这话后扭身就回了小西屋。
只听屋里家明在反驳媳妇:“事情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家不收留谁收留?”细粉说:“收留了干啥呀?依我看赶紧送人!”家明说:“咱娘想收留就收留呗。”细粉说:“你娘当然要收留啦!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娘是那种人,当然喜欢收留私孩子!”家明提高了嗓音道:“你怎么说俺娘?你把话说明白,俺娘是哪种人?”细粉也大声说:“你还不知道呀?你娘一个大财主的闺女,为啥要跟你爹个土庄户呀?是叫马子拉到山上千人睡了万人操了,找不到好婆家了才到你家来的!你呀,你还说不定是个马子羔呢!”
听到这里,绣绣立马晕倒在地。大脚腾地跳起身,一歪一顿地窜进东厢房,把大脚一跺声色俱厉地吼:“谁再胡唚,我捏扁了她!”细粉从没见过公公这般凶神恶煞,心下发怵,便低下头不再吭声了。
大脚转身又对儿子道:“家明我告诉你,你娘是个清清白白的人,谁放的屁你也不要听!”家明气鼓鼓地道:“爹我明白,谁要再嘴里喷粪,看我不剥了她的皮!”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大脚心里一直觉得腌趱。在整个夏天与秋天里,他只要回家看见儿媳,儿媳那恶毒的话语都要响在他的耳边。羊丫在羊奶的哺育下像正常孩子一样成长着,三个月会翻身,五个月能坐,但大脚每当看见她,想一想这是个私孩子,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这种心情在家里又不好表示出来,只好在下地干活时才借着劳作发泄发泄,抡锄向着那些杂草狠狠地用力狠狠地骂:“我日你祖奶奶呀!我日你亲娘呀!”
让大脚感到烦恼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春天里虽然他用从费左氏那儿借来的钱买回了那条曾经被费大肚子所拥有的牛腿,斩断了与合作社的联系,但合作社仍没有停止对他的入社动员。过了麦季,这种动员更是变本加厉。
天牛庙成立的农业合作社刚开始是热火朝天的。那么多人聚到一堆干活,大多数人感到新鲜。原来一家一户单干,由于家庭成员间的话都在家已经说得不耐烦说了,每天每天除了听锄头响就是听锄头响。而如今拱到一块,许多新的话题便在社员们中间充分地展开,这些庄稼人在干农活时除了动用运动器官还频繁地动用发音器官。社里干活时说得最多的是腻味和郭小说二人。腻味多是讲“荤呱”,许多话一出口就带了裤裆里的味道,搞得男女社员的情绪十分亢奋。郭小说说话多是从干部的身份出发,教导社员们对于某顶活路该怎么干不该怎么干。许多时候,郭小说与腻味两个当过多年觅汉的人还亮出练就的绝活,并肩在众人前头“领趟子”,带着社员们像一群大雁一样飞快地掠过一块块农田。
对这种劳动方式最持欢迎态度的是年轻人。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跟在爹的屁股上干活是多么枯燥,多么不自由呀!而在农业社里,他们跟那么多的同龄人在一起了。同龄人跟同龄人在一起太好啦,特别是还有那么多异性的同龄人。于是,许多许多的新感觉都有了,许多许多的精彩故事便开始冒出芽芽。所以说,要讲中国农业集体化的优越性,其中一条便是极大地促进了男女关系的正常化与自由化。
合作化开始时还搞了做了不少新鲜事情,如兴修水利、推广良种和化肥等等。天牛庙农业生产合作社就在春旱时在西北湖里打了两眼井,打算解救那儿的一百多亩春粮作物。区长到这里检查时大加赞赏,并说区供销合作社有新制造的水车,让他们赶紧去买。铁头便发动社员凑钱去买。买回两台安上一试,那汲上来的水流却像母牛撒尿细而又细。察看一下,原来这种筒式水车,那汲水筒子都是竹子做的,时间一长炸了个屁的,装上水没等出井口就漏掉了大半。社员们一边骂区长坑人,一边掀掉水车用人力提。虽然吃力,但一井清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那里的。
良种是用上级创作的诗句来推广的,叫作“红秃头,四三八,胜利百号大地瓜”。“红秃头”和“四三八”都是小麦新品种,上级讲,它们能比当地群众种了不知多少辈的“小红芒”增产两三成;“胜利百号”地瓜增产幅度更大,能增五成,一亩能收千余斤。但新品种的推广却遭受了强大的阻力。“那个洋玩意儿,够x呛!”这是社里社外人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天牛庙农业社推广的第一个良种是“胜利百号”。但区上几次通知他们到早种一年的黄瓜峪村去买秧苗,干部却从社员手上收不起钱来。多数人都说:你看自已园上的地瓜苗子要多少有多少,花那个瞎钱干啥呀。还有的人积极传播不知从哪里听到的说法:“胜利百号”是结得大结得多,可是那地瓜不好吃,吃了整天拉薄屎,据说黄瓜峪的人吃了一年已经全都泻得黄焦蜡气,他们今年卖苗子就是卖了钱买药吃的!社干部让说得将信将疑,亲自去黄瓜峪做了一番考察,这才明白一切都是谣言。然而回来说了人们还是不信,仍不掏钱,社里只好去信用社贷款才买回了一部分苗子。即使这样,栽它时有些人还故意不好好栽,该埋四指深只埋一指,郭小说只好放弃了亲自劳作,在地里跑来跑去做监工,才使这批秧苗没有遭到太大的破坏。
“肥田粉”的命运稍稍好些。因为封铁头去年在自已的互助组里推广过,秋后看看真是增产,加上今年社里的土粪严重不足,再加上买它时用的是贷款,因而就没遇见多少阻力。看看这事挺顺,干部与办社骨干很高兴,腻味一边往地里撒一边向旁边的女社员喳喳:“快拿一把回家,晚上给你男人撒上,一眨眼长到三尺长!”妇女们便骂便抓土撒他,这时的劳动场面十分活跃。
但在合作社取得了许多成功的同时,干部们却越来越明晰地觉出了存在的问题,这就是资本不足。由于贫雇农过多,合作社的人均地亩数低于全村水平,土地载畜量更不用说,经统计,村里富裕中农是十八亩地一头牛,合作社却是八十三亩一头。当然,合作社的劳力是不少的,每天出工都是呼呼噜噜一大群。但人们发现,人多力量大是不错,一块地“唰唰”几个来回就锄完了,但他们也发现等着他们去锄的地竟是那么多那么多,要把全社的地锄一遍,所费时间也是不少的。最严重的问题出现在收完麦子抢茬子种地的时候,由于牲口太少,抢种速度十分不理想。恰在这时下了一场雨,墒情正好,如果再拖几天地干了栽地瓜将十分困难。干部社员都感到着急,只好鞭策着牲口没白没黑地干。然而牲口也不是铁打的,四天之后便有一头老牛倒毙在墒沟里,让社员们十分伤感,牛的原主人还嚎啕大哭。牲口不够,社员们只好用人力培地瓜垄,但人力毕竟赶不上畜力。就这么一天天下去,一些单干的户都种完了,合作社的大群人马还在那里继续挑水抗旱种地。半个月后好容易种罢,干部们碰碰头,说:这样不行,还是要动员一些中农入社。最后社委会形成决议:秋收种麦子以前,一定要拉个十户八户的进来。
在他们的目标中,封大脚仍是一个。
从春到秋,大脚依旧领着一家按部就班地在他的土地上忙活着。对农业社的情况,他表面上很漠然,内心里却是一直关注着的。他想看看农业社这么个弄法到底行不行。说实在的,看到合作社每天那么多人一起出工,声势那么浩大,再看看他们一家几条腿是这么单薄,他内心里曾生出了一种忧惧。在他的人生经验中,尤其是在一九四六年以来的人生经验中,人似乎都是拱大堆好,不拱大堆没有好果子吃。然而祖祖辈辈传给他的经验又是,种庄稼又不是干别的,不是赶集不是开会,为啥非要伙在一起呢!
当然他也听说了,上级叫办社是为了不叫穷汉再卖地。他买了费大肚子的地,乡长曾经专门为这事来过。可是大脚想不通:我买地,他卖地,都是自愿的事,怎么就错了,怎么就不准呢!说一千道一万,庄稼人活在世上不是就为了点地吗!让那地一亩一亩地多起来,你这辈子就有了奔头!你不叫他置地,他还图个啥呢?是不假,有买地的就有卖地的,有的人家地就没有了,可是你为啥没有?是你过得不好,是你不会持家,你穷了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