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这次斗争的领导核心是腻味、封大花和在富农费文勋家扎了大半辈子觅汉的陈胡子。他们手中的权力是封铁头让出的。封铁头让权让得既自觉又主动。这因为区上已经召开了各村干部会,号召“干部让权,农民当家”;再一个,铁头也从内心深处对去年土改的不彻底以及私分土地感到愧疚。他与费百岁、封大花商量了一下,向腻味交出了多分的土地和村部的钥匙。这样,当年宁学瑞、宁可金坐过多年封铁头又坐了四年的村部便成了腻味领导天牛庙土改复查的指挥部。为了保证指挥部的安全,腻味还让当年是青旗会小头头的费三杆子担任民兵队长,提着大刀片子领着几个人在附近日夜巡逻。

没过两天,在村部里消失了的封大花的身影又重新在那里出现。据说是腻味看中她的工作才能,又重新起用她让她进了农筹会。这一回封大花更加泼辣,把那只大铜哨子吹得更响了。

斗争是从一次大会开始的。大会会场设在村前铁牛那儿。费三杆子指挥民兵用土筑起一个三尺高的台子,左、右、后三面用芦席转起,上面贴满了标语:土地回家!权利回家!面子回家!???

算算地主的骨和肉,都是咱们的血和汗,起来向他们算总账!

诉苦说理彻底清算,打垮地主翻身翻透!

地主恶霸都犯法,不真投降新社会里不要他!

追蒋根,拔蒋根,拔掉蒋根得安稳!

跟着雇农贫农走,农民大家都翻身!

……

人们还注意到,在台子旁边靠近铁牛的地方,还竖起了一根高高的杆子,顶端拴了一个铁环,而一根长长的牛皮绳正穿过铁环搭在那里。

大会在日上三竿时开始。农筹会的领导们一一在台上落座,腻味便咬着牙高喊一声:“带人犯!”这一声喊过,会场上的一千多人都像鹅一样齐刷刷伸长脖子,眼看着宁学祥和其他七八个地主富农让民兵押着上了台。他们的胸前都挂了个木牌子,上面或写“蒋根”,或写“穷人对头”。

腻味站起身讲话了。他说:今天开大会,就是在跟蒋根们做斗争。天牛庙的蒋根在这里,让他们爬爬“望蒋杆”看蒋介石能来救他们不。说着他一挥手,费三杆子立马将富农费文勋扯到那根高杆之下,用上面垂下的绳子捆住,“哧哧”地拽了上去。拽到杆子的一半,腻味让拽绳的人暂停,问道:“费文勋,看见老蒋了么?”费文勋垂下已经涨得红紫的脸说:“没有。”“没有再滑!”于是费文勋又沿着杆子上升。拽到顶,腻味又问看见了么,费文勋还是说没看见。腻味说:“没看着你就好好看看!”费文勋明白过来,高声叫:“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就下来!”费三杆子将绳猛一松,费文勋像天将下凡一样“卟嗵”落到地上,呲牙咧嘴好一会没缓过气来。腻味打量着其他斗争对象问:“谁还想看看老蒋?”几个人纷纷叫喊:“不看啦,已经看见啦!他救不了俺!”腻味笑一笑,这才宣布大会正式开始,要大伙诉苦,要大伙把一肚子苦水冤水都倒出来。???

刘二槌第一个走上台来。他是第三贫雇农小组的组长。他站到台上开口说,今天该斗的人不齐,欠他账的人不在。刘胡子问谁欠他的账,他说是费文典的媳妇。人们便想起,这刘二槌在费左氏献地之前曾在她家扎觅汉。腻味说:她欠你啥账?刘二槌便说起他在费左氏家干活时受的苦。其中最严重的一条,就是费文典的媳妇苏苏太怪,叫他挑水严禁他换肩,到家里只留前面的一桶水,后边的一桶水倒掉不要。为啥呢?苏苏是嫌后面的水让他用屁呲了,不干净。刘二槌说到这里,会场上人都“轰”地笑了。刘二槌说:“你们笑什么?我非找她出了这口气不可!”封大花严肃地说:“苏苏是抗属,是不能挨批斗的!”刘二槌说:“我不管她抗属不抗属,我非出了这口气不可!”

见他没有完,腻味皱着眉头说:“你快给我下去!”刘二槌这才嘟嘟哝哝地走下台去。

在他之后是郭小说。郭小说上了台当然是冲着他的东家宁学祥。他说他以前不懂事,给这老贼雇活还以为找着了饭碗。现在想想,他爹欠了宁家一斗秫秫,到死也没还上,宁学祥就把十三岁的他弄了去,长年干活不给工钱,如今干了二十多年了还是不给工钱,我这一辈子叫他剥削去多少呀!我这回非跟他算清账不可!

他的诉苦激起了在场人的普遍同情。人们点头说:“是呀,这个小说真是可怜,宁学祥个老贼也真是太狠啦!”

诉苦的人一个紧接一个。控诉宁学祥的为多,而且一个比一个的苦更深更重。有的讲宁学祥怎样夺去了他家的地;有的讲宁学祥怎样逼租怎样对佃户揭锅封门以至于让他们冻饿而死;有的讲宁可金当村长时怎样欺压人,有的甚至被他打死……诉苦的每讲到惨处,台下人群中便是哭声一片。到了天晌时诉苦的仍没断头,腻味站起来了,他说:“算啦,甭再诉啦!大伙都听清了,宁学祥爷儿俩已经欠了十二条人命,大伙说怎么办?”

下面一些人喊起来:“叫他抵命!叫他抵命!”

腻味说:“中,农民法庭也是这个意见!”

就在这一刻,宁学祥忽然直起身子跺着脚喊:“救命呀救命呀!蒋委员长快来!可金我儿快来!”

他这么一喊,把场上的许多人激怒了。无数条嗓子一起发喊:“砸死他!砸死他!”腻味从一个民兵手中拿过一根棍子,咬牙抡圆,照着宁学祥的脑壳“嘭”一下,宁学祥便像一头猪似地倒在了地上。接着,不知有多少人涌了上来,或用棍,或用拳脚,片刻之间就将他砸得断了气。

把宁学祥干倒,一些人又瞪着眼睛转向了其他地主富农。这几人连忙跪倒在地大喊饶命。腻味挥挥手说:“他们先不动,先押到村牢里等候处理!”

这些斗争对象会后果然进了村牢。村牢是村部旁边的一个大地瓜窖子,将六七个人填进去,一天三时扔点吃的下去,窖口则由民兵日夜看守。与此同时,他们的家属被贫雇农“扫地出门”:一家家全撵出去,随便给他们找一间破屋甚至牛棚住下。在这个过程中,贫雇农实行“面子回家”,让这些地主富农家属见了他们要叫“翻身大叔”、“翻身大娘”、“翻身大姑”。谁不这么叫就赏给谁拳脚。

银子和宁可玉母子俩也从那个天牛庙最阔气的大院里被撵了出去。银子得知宁学祥被砸死的消息后,抱着儿子哭一场,然后要去村前收尸。可是守在门边的民兵不让,说宁学祥的尸首早已埋在了河前河滩上。就在这时,腻味来撵他们了,并也教给她对贫雇农的新称呼。腻味说,她们娘儿俩住的地方早已有了,那就是他那两间屋。银子问:“腻味,噢,翻身大叔,你叫俺住你的屋,你住哪里?”腻味看看眼前空旷的大院笑了起来:“你是三岁小孩呀?你说翻身大叔该住哪里?”银子便明白了。她想了想说:“俺还是到俺娘家住吧。”说完就领了可玉回娘家。

银子想不到的是,她一进前街那个破门,娘家人都像见了鬼似的把眼瞪大。费大肚子说:“你你你来干啥?”银子说:“人家不让在那里住了,俺回来住。”银子的娘气急败坏地说:“可不行可不行!因为你跟了财主,上年分地就没有俺家的份,你还回来住!”他的兄弟笼头像撵鸡一样挥着手:“快走快走!”银子洒下两串眼泪,转身走掉。他找到腻味说,翻身大叔,俺还是住你那里吧。不料腻味说,你住那里不合适,你还是住个地瓜窖子吧。银子问为什么,腻味道:这阵子没空跟你细说,你就先委屈委屈吧。这样,当天晚上银子娘儿俩便蹲进了封大花家的地瓜窖子,窖口由封大花亲自带领两名识字班队员把守。

宁学祥死掉、银子母子俩搬出去之后,宁家大院一分为三:前后院隔开,前院给了土改领导人腻味,后院则给了封大花和另一户贫农。封大花同爹娘兄妹搬进去之后,她先将各个房间看了一遍。看到东厢房的门紧紧关着,忽然想起这是在宁家干了一辈子的李嬷嬷的住处。由于斗争十分紧张,这几天大家都把她给忘了。大花推开门看看,发现李嬷嬷的铺盖衣物都在,人却不知去了哪里。到了晚上,没见她回来。后来的几天里也是一直不见她的影子这个宁家的老女仆失踪了……在这段时间,乡里每天都要开各村干部碰头会,交流斗争进展情况。这天腻味开会回来,立马找到封刘胡子和封大花说:“不行,咱们落后啦!”二人问哪里落后,腻味说:就咱们消灭的少,别的村里都是两三个。封大花挽挽袖子说:咱们也再消灭几个,人在地瓜窖子是现成的。腻味说,好,要杀就杀个三四个,超过他们!接着几个人就研究决定了晚上要消灭的四个,其中有两个地主两个富农。刘胡子说:用什么办法?腻味说:用刀砍!咱们干部要带头,一个砍一个,另外的一个给费三杆子。他问封大花敢不敢,封大花咬着嘴唇说:试试吧。

晚上,他们把四个人从地瓜窖子里提了出来。几个人由于在地瓜窖里捂了两三天,刚出来时呼吸着夜晚的清凉空气都有些兴奋。富农宁学礼说:“唉呀,可见了天啦!”及至看见村干部们手中在月光下闪着亮光的铡刀片,立马吓得瘫在了地上。四个人都走不动,腻味只好让民兵找来抬筐,两人抬一个抬到了村前河滩。在干部们的想像中,这些家伙是应该跪着让他们动手的:将铡刀抡圆了,朝那脖子上“咔”地一下,然后就有一个葫芦头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个老远。然而,这几个家伙没能配合他们,一个个只管趴在地上大抖。腻味提过铡刀走到宁学礼跟前,只好像劈木头一样往地上一剁。他劈得位置很准确,一刀下去,在场的人都听见了铡刀砍断宁学礼的脖子又砍进沙土中去的“喀嚓”声。他把刀一扔,兴奋地说:“大花,看你的!”封大花便提着另一把铡刀去了费文勋的跟前。她也将铡刀抡得很高,但这刀下去却劈在了费文勋的肩上。费文勋叫道:“哎哟疼死我喽!”封大花的手便停了下来。月光下,她那提着刀的细长身影落在费文勋身上,与其合成了一个存在许久的“×”。腻味喊道:“大花,快点!”封大花醒过神来,又抡起铡刀,一下下像剁菜一样动作起来,直到面前的呻吟声消失殆尽。

第二天腻味从乡里开会回来,喜滋滋地说:“这一回把别的村比下去啦!”

这天晚上,他开完会回家,刚走进一个胡同,只见前面有人影一闪,紧接着他的左肩就受了重重的一击,再接着一块石头落到脚下。腻味急忙捂肩蹲下喊道:“有坏人,费队长快来!”还在村部站岗的费三杆子赶紧跑来,问:“坏人在哪?”腻味朝前边一指,费三杆子跑去寻找,但找来找去没见坏人的踪影。回来说:“这是有人报复了。往后回家我送你!”

划火看了看,腻味左肩已经凸起一块老高的紫包。腻味晃晃胳膊,发现骨头没有伤着,说:“想害老子?没门!”然后就让费三杆子陪着继续往家走。

不料,刚走近门口,墙边却突然站起一个人来。费三杆子立即端起枪喝问:“谁?”那人急忙哆哆嗦嗦地道:“别……别开火,是我。”

这人,原来是大脚。

腻味没好气地问他的堂兄:“你深更半夜地来干啥?”

大脚趋前两步,靠近了腻味说:“兄弟,哥是来劝你的。”

腻味说:“劝我什么?”

大脚说:“我劝你别杀那么多人。杀一个宁学祥也就够啦,你怎么连不欠人命的也杀啦?”

腻味说:“你懂个屁。谁管他们欠人命不欠人命?他们是地主阶级,是地主阶级就该消灭!”

大脚说:“你不怕抵命?”

腻味听了这话十分气恼:“你趁早闭上嘴,这场革命是贫雇农的事,你一个中农别来瞎掺和!”

费三杆子也摆着手撵他:“是呀,你啥事不懂,胡咧咧啥呀!”

大脚只好转过身,一歪一顿地走了。

以后的几天里,天牛庙农筹会便开始追浮财,以便追完之后分配胜利果实。宁学祥的浮财是追查的重点,他们把银子娘儿俩从地瓜窖子里提出来,一个劲地盘问宁家的银钱藏在哪里。但银子说不知道。腻味说你是宁学祥的老婆,你不知道谁知道?银子哭着说:我哪是他的老婆呀!为了洗白自已,她把这些年来每让宁学祥睡一回才要来几斤地瓜干子的事都说了。干部们觉得她讲得是实情,便又问十岁的宁可玉知不知道。宁可玉慌里慌张地说:“不不,不知道!”腻味吓唬他:“你要知道了不说,就杀了你!”宁可玉连忙说:“甭杀甭杀,我说!”银子这时用疑惑的目光看儿子,问:“可玉,你是知道?”可玉又改口说:“我不知道,真不知道!”腻味说:“不跟你们啰嗦了,去他家刨!”于是一伙民兵就扛着镢头去了宁家大院。在那里将每一处地方都刨遍,刨到下午,终于从一个院角刨出了一坛子银元。他们觉得数目太少,与宁家的家业不相符,但想再找却不知到何处找了,人们只好作罢。

追完浮财,分配斗争果实大会便隆重召开了。这一回的分配十分公允。全村斗出的一千六百一十五亩土地,平均分给了一百二十四户贫雇农。腻味要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就是当年他家让宁学祥“准”去的三亩地。斗出的浮财,如房屋、粮食、牲口、农具、衣物、家具、现钱等,也都按照“各取所需、填满穷坑”的原则,一一分到了各户。为了团结广大中农,农筹会也将少量的浮财分给了他们。

大脚分到了两个蓝花瓷碗。他拿回家后,绣绣只看一眼就哭了。大脚感到好生奇怪:这绣绣,他爹让人砸死了她都没掉一滴眼泪,只说是该死,可今天怎么哭啦?他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何哭,绣绣呜呜咽咽地道:“那碗,是俺家的……俺娘出嫁带来了两桌蓝瓷碗,一个碗上三朵兰花。娘说,这是俺姥爷从南方买的,咱这里没有这种样子,我从小就使这碗……”说完,拿一个碗在手里一边摩挲一边哭。

大脚呆呆地看看哭泣不已的妻子,再看看那两只蓝花瓷碗,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没想到,绣绣到了他家,没要娘家的地,没要娘家的钱和其他任何东西,这一回却让他捧回了两只瓷碗。而且,这是村里分给他们的。在让他去拿这碗的时候,他曾想过该不该要这一问题。他先是想不能要,那是人家的东西咱怎么能要呢?心里觉得很那个。但看看那些贫雇农又是分这又是分那,尤其是家家都分到了十来亩对庄稼人来说最为宝贵的土地。便想,他们能把那么多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已的,我拿两个瓷碗算什么?想到这里,心里就不觉得那个了。但现在绣绣睹物思娘那么伤心,他又后悔自已不该要这东西。

正在绣绣依然捧着瓷碗哭的时候,费左氏跑到了他家。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女人带着一脸慌张说:“大脚家的,你快去看看你妹妹!”绣绣擦一把眼泪忙问出了什么事,费左氏说:“她非要上吊不可,你快去劝劝她!”绣绣便起身随她而去。大脚想了想,也跟在了她们后头。

费左氏一边走一边向两口子讲她家遇到的事情。她说,那个曾在她家雇活的刘二槌领着几个贫雇农今天上了她的门,非要出一口气不可。他们对苏苏说:“你这地主的狗闺女,到底要多么干净?嗯?你怕我把屁呲到水桶里,这回我还要呲到你的脸上!”说着,刘二槌让别人逮住苏苏,将自已的腚盘子撅到苏苏脸上,“卟卟”地放了几个早已准备好的大屁,然后拍手笑着离去。苏苏在他们走后就要寻死,费左氏劝了半天还不行,只好让邻居先在那里守着,他来叫绣绣了。

到了费家,苏苏果然还在那里哭。绣绣为她擦擦泪劝道:“事过去了就完了,别想不开。”苏苏哽咽着道:“你看,咱爹死了,俺又受他们的气。”绣绣道:“别说那个死鬼,他是他,咱是咱。”苏苏说:“我怕他们还来。”绣绣向费左氏说:“叫他姨夫回来一趟吧。叫他回来跟村里说说,别叫那些人再上门找麻烦。没人去,就叫家明他爹去。”费左氏说:“俺也想这事来,那就快去吧。”

当天,大脚就一歪一顿地去了三十里外的青岗镇,把费文典叫了回来。费文典当然很生气,一路上便嚷嚷:“操他娘的,我是革命干部,搞到我的头上还行?”他一回村就找到腻味发火,质问他为什么发生那样的事情。腻味点着头道:“是,刘二槌是做得不对,怎么能对抗属不尊重呢?”费文典说:“你可要保证,以后不能再出这样的事。”腻味又是点头:“中,我保证我保证!”见他态度不错,费文典就回家了。

不料,晚上他刚躺下,却听有人翻墙跳进院里,到他的窗前喊他。他穿上衣裳打开门一看,却是刘胡子。刘胡子顾不得苏苏还躺在床上,急乎乎道:“文典你快走!越快越好!”费文典问出了什么事,刘胡子说:“今天夜里腻味打算杀五个人,把你排上了,说你这富农子弟回家对抗土改!”费文典听了浑身一哆嗦,说:“那我这就走!”回头看一眼苏苏,就与刘胡子一起打开院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