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张地契,村干部们都有点发愣。铁头问:“那些人你也都全写了文书?”
宁学祥点点头:“写了。不写能行?”
“你是真的分给他们?”
“当然真的。”
“不再收租,不再叫种地户子拨工?”
“不呀。”
村干部们便哑口无言了。铁头与费百岁对视一眼,说:“咱走吧。”于是,几个村干部就一人拿着一张地契出了宁家大院。
他们决定到分了宁家土地的户调查一下。走了两户,都说宁学祥已经把地契送到了他们手中,而且立马向他们展示。铁头说:“看来是真的,这个老家伙,转变得还怪快呢!”
至此,天牛庙收缴土地的工作和平结束。村干部们的任务,就是将另外四百一十二亩三分土地分下去。费百岁说:“咱们几个人先挑吧。铁头你说你要哪里,要多少。”铁头说:“干部先分,这样不好吧?”费百岁说:“怎么不好?你看咱们操心费力,这些天家里的活一点也没能干,不先分点也不合理。外村也都是这样分,谁进步谁多得。”听了这话,铁头也觉得有理,就说:“我还是要我种费左氏的那十三亩吧。”别人也都同意。接着,别的干部你要一些,我要一些。算一算,八十八亩地已经有了主儿。还剩下的三百二十四亩,他们决定分给贫雇农。翻了一遍宁学祥的分地名单,那上面有名的就不再列,另外在村里排出了六十一户共三百二十二口,正好一人一亩。
分配方案做出,便召开贫雇农大会公布。哪知道人却到得不齐,缺三分之一。铁头让民兵上门叫,一些人还是不来。有的人勉强来了,却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铁头有些生气,批评他们说:“怎么弄的,跟吃了大烟油子一样!分果实了还不欢气!”一个中年贫农说:“什么果实?咱敢要呀?”铁头说:“怎么不敢?有政府撑腰怕什么?”
正说着,一个民兵扯着东街的郭老歪吵吵嚷嚷来了。那民兵高声说:“你看这个老歪,不拉不来,真落后!”费百岁上前说老歪:“分地你为啥不来?你地无一垅,这辈子是没要够饭是怎的?”宁老歪耿着脖子说:“我要饭是因为我生了个要饭的命!你们去夺人家的地,这是啥事?这是伤天理!”听了这话,会场上的人都不吭声。铁头的心里咯噔一沉。
没来的人也不再等不再叫,就开会了。铁头先把地主富农献地的事说了说,特意表扬了一番他们的开明,然后就叫费百岁宣布分地方案。不过,干部们分的数目他们没向贫雇农公布。
宣布了之后,一些人很兴奋,说:“总算有了自已的地了,共产党真好呀!”更多的人是问一些具体的事情,譬如说何时发下文书来,正长在地里的这季庄稼该谁收之类。正在这时,一个操东南乡口音的嗓子突然爆响:“咳,这算什么土地改革?”
众人都吃了一惊。转脸去看,原来是刚从外边回来的腻味。封铁头想,这人刚刚回来,村里也没把他漏了,他咋呼个啥?就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腻味站起身说:“上级不是叫土地还家么?俺家的那三亩地怎么没给俺?”
铁头便想起了那桩往事:当年封二欠宁学祥的钱还不上,自家的三亩地就叫“准”去了,结果封二一气之下当了马子丧了命。可是,宁学祥献的地是宁学祥本人分的,并没分给腻味。腻味分到的一亩地,是别的富户献出的。他把这个情况向腻味解释了一下,腻味拧着脖子说:“俺不管你们怎么分,俺就要那三亩地!”看着他那样子,铁头有些生气:分给你地就不错了,你还不知足,不是存心叫村干部为难么!就拉着脸说:“反正村里就这个意见了,你有本事你找宁学祥要去!”
腻味却把脚一跺:“俺当然得要!不要回来俺不是俺娘养的!”
第九章
大脚眼睁睁看着身边出现了一位农民领袖。这位领袖就是他的堂弟腻味。
自打腻味从东南乡回来,大脚可怜他的孤身一人和无处安身,就让他住在了自已家里。在娘死后,大脚与绣绣搬到了堂屋住,两口子原先住的东厢房则让给了儿子家明。腻味来了之后,大脚便让他们叔侄二人一床通腿。这个腻味,吃在堂兄家住在堂兄家,有时也帮堂兄家干点活,但他主要的心思是用在分地上。他多次对大脚说:“哥,你等着看,我一定得把俺家那三亩地要回来!”他开始说这话时,并不避着他的堂嫂绣绣。绣绣也当听不见,让他们哥俩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大脚却对腻味的抱负提出疑问:“你去要地也不是不行,可你家还欠了宁家的钱呀!”腻味听了这话越发生气:“欠他的钱?那才多少?才三吊!你看那个老x操的一年年地加利,硬是把地弄了去,最后还把俺爹杀了!”大脚连忙正色道:“你爹的死是因为当马子,跟地不能扯到一块!”腻味道:“那就不说俺爹,光说地。等村里分地,我就跟他们专要那三亩。”
天牛庙的土地改革结束之后,腻味没能实现他的夙愿,气得整天骂骂咧咧:“日他姐,这土改是怎么搞的!”他分到的一亩地是富农费世勋的,在东山上,地里的地瓜还是另一家佃户种的,要等刨了之后才能交。腻味只去看了一眼,回来说:“那是啥地,一片石砬子,收点地瓜连个猫也喂不饱!”
接下来的日子里,腻味便开始了他的活动。晚上,有时悄悄站到西边墙根听铁头家里的动静,有时一个人出去到夜深才回。过了一段时间他向大脚讲:他已经把村干部私分果实的事弄清楚了。哪个分了多少,都在哪里,一一说给堂兄听。听说蚂蚁沟里费左氏的十三亩地已经成了铁头的,大脚心中也生出气愤:他家几辈子没有一分地,凭啥一下子就有了十三亩?你看俺,祖上传下十八亩地,多年来没添上一点,到我这辈拼死拼活才添了五亩。不管是开荒还是用钱置,一分一厘也得拿血汗换!可是,他铁头的地竟然一下子有了那么多,这是什么事儿!
不过,在气愤之余他又安慰自已:咱不红那个眼,家产嘛,还是自已挣下的踏实。外财不发命穷人,别看他们眼下怪恣,说不定还有难看的时候!这么一想,大脚心里重新变得坦然起来。
几天后,腻味又搞清了一个情况:除了宁学祥和费左氏,其他几家富户献出的太少,而且献出的都是远地、孬地,近地、好地都留给了自已。大脚对此感到很正常,他说:“人家能献出一些就不错了,还管什么多少孬好?”腻味摇摇头:“不,这样太不彻底啦!”
半个月下去,秋收大忙开始了。刨花生,晒地瓜干,种麦子,家家忙得不亦乐乎,每天从地里回家时天都已经黑透。腻味也帮着大脚一家干活,然而不管从地里回来多么晚,他都要再一个人出去,直到半夜才回来。大脚先是疑心他出去偷庄稼,可是又没见他带回东西来。想:说不定,他找地方把粮食藏起来了。就在吃饭时拿话敲打堂弟:“腻味,咱能挣多少就吃多少,可不兴到碗外头捞呀。”腻味冲他将长牙很突出地一呲:“哥,你就不能把你兄弟想成是干大事的人?”
到了地里,看看绣绣不在场,腻味悄悄告诉大脚,他晚上出去是到宁学祥家门旁边蹲窝看事去了。大脚问他看啥事,腻味说:“宁学祥个老细作鬼能自觉献地分地,日他姐谁信?这回可叫我看清楚了:那些佃户该怎么交租还怎么交,晚上宁家大院里跟逢集似的。”听说了这事大脚并不感到奇怪,说:“他们愿交就交呗。”腻味指着堂兄的额头说:“你呀你呀,什么脑壳!”
随着腻味行动的步步深入,大脚家中每到晚上便有人过来。来的多是一些赤贫户,他们一来就钻到东厢房里,跟腻味嘀嘀咕咕。每到这时,腻味还让他的侄子家明出去,家明只好鼓突着嘴去爹娘那里呆坐。大脚有些生气,说:不叫家明睡觉,这是在谁家呀?绣绣劝他:算啦,那不是你叔兄弟吗?于是大脚一家四口便一直坐着,直等到东屋里来人走了之后才各就各位睡觉。
来人一天比一天多。大脚发现,有一天晚上连宁学祥家的觅汉小说也来了。这个三十六七岁的光棍汉,一进门就慌慌张张地往东屋里钻,大概是怕绣绣看见。
大脚家频繁有人走动,封铁头也发觉了这一点。大脚有一些日子上火,拉屎十分艰难,要在茅房里蹲半天才能解除负担,这天晚上他又蹲在那里面暗暗用力,忽然听见墙那边发出细微的声响,同时听见有人小声说话:“你听,小说在那里。”“还有费三杆子。”听声音,墙西是铁头和费百岁。那二人又说:“腻味个东西,他到底要做什么?”“我看他能不出好能。”听了这话大脚感到很紧张,一紧张那块让他好容易才调动到直肠的屎头子又缩了回去。
他蹲在那里思忖半天,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把腻味从这个家里撵出去。腻味家的两间老屋虽然已经塌了,但一圈石墙还在,把墙修补修补,再盖上屋顶就能住。盖屋的草呀棒呀,就由他来出。他想这不是我没有兄弟情份,我是实在不愿担那些是非。
东厢房里仍然有人。大脚打算第二天早晨跟腻味谈。可是等到早晨起来,那屋里只剩下家明一个人躺着。吃早饭时,腻味没回来;吃午饭时,他仍没回来。直到晚上,腻味才像个鬼魂一样无声无息地进了门。大脚问他去哪里了,腻味说,他到乡里和区上反映天牛庙的问题了。大脚吓了一跳,说:“你敢告干部?”腻味说:“他们做得不对,为啥不敢告?”大脚问:“上边怎么说?”腻味道:“上边说了,天牛庙的土改走了富农路线,是不对的。”“那该怎么办?”“区长和乡长说了,等支前工作结束,就帮着解决这村的问题。”“怎么解决?”“把路线不正的弄下去!”
大脚一听,明白腻味真是要干大事了,他便更加坚定了要把他从家中撵走的决心。他吞吞吐吐说了他的意思,没想到腻味立马点头同意:“中,我早觉得住你家里不合适,好多事都不方便。快点修房吧,明天就修!”
随着初冬一场一场西北风的来临,打仗的风声也一天比一天紧了。有关战争的消息在各村迅速传播。有人说,老蒋这回调了八百万兵马,下了狠心要踏平共产党的地盘。他在南京跟他的八个儿子喝了血酒,要杀光共产党再过年,现在那八个儿子一人领一百万已经杀过来了。有人传,为了防止国民党过沭河,沭河上那座日本鬼子修的桥已经让咱们给炸掉了。费文典当副区长的青岗镇就在沭河边上,他曾匆匆回过天牛庙一趟,亲口证实了这一消息。许多人便叹息:唉呀呀,这回的仗打起来,要比跟鬼子打还狠喏!
在这些日子里,村干部们紧张地做着两项工作:一是动员青年参军;二是组织民工准备支前。动员青年参军的口号是“反蒋保田”。封大花领导的妇女识字班走在最前头,早把有关的歌在村里嘹亮地唱了起来:“兄弟爷们儿上战场,坚决自卫保家乡。昨天打败小日本哟,反动派又想动刀枪!前门赶走一只虎,后门来了一只狼,打虎靠咱们亲兄弟哟,打狼要团结得像钢铁一样……”
封铁头从乡里领回了动员二十名青年参军的任务,和村干部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召开全体村民大会进行动员。为了让这次大会成功,他们做了精心的筹备,打算首先让识字班扭秧歌、演节目,把必需的气氛制造出来。封大花果然能干,赶夜带人到区上学习,突击排练了几个节目拿到会上演出。其中有个《蒋介石叹苦》,由嗓门特别好的宁兰兰演唱。她在头上套了个明晃晃的猪尿泡,画了两撇小胡子,坐在一把椅子上哀哀切切地唱: 蒋介石这几天好不烦恼,
想起来气得俺胡子直翘。
打日本俺本是马虎潦草,
打共产早盘算消灭朱毛。
共产党改土地人人说好,
老百姓拥护他真不得了。
无奈何向美国卖身投降,
卖中国换来了飞机大炮。
俺也曾亲指挥徐州来到,
中央军娘卖×尽是熊包。
……
她的唱,赢得了全场的阵阵掌声。封大花瞅准这火候,带领识字班振臂高呼:“好青年参加主力!”“好妇女送郎参军!”……在这片热烈气氛中,封铁头走上台去,向大伙做起动员,让青年踊跃报名。他讲到这里还宣布,他要把他的二儿子封家运送上前线。他向台下一招手,十六岁的封家运果然挺着胸脯子上了台。这时,封大花又带领识字班呼口号:“是英雄的快上台!是孬熊的别上来!”在一片年轻女性的热情呼喊声中,果然有一些青年跳到了台上。封铁头带领大家热烈鼓掌欢迎他们。不过,拍过一阵巴掌,台上的青年却再没增多。数一数,只有十一个。铁头便决定先将这些青年送到区上,尚缺的九个等着下步再动员。于是,村干部们牵来十一头驴,让青年们骑上去,村干部们亲手牵着,让识字班一路扭着秧歌送到了十里街。
送了这一批回来,村干部们便物色对象准备动员。铁头想到了腻味,说:“他一个人无牵无挂的,正够条件。”但村干部到腻味在大脚帮助下修复起来的宅屋里一说,却当即遭到了拒绝。腻味说:“我不去。”封大花说:“怎么不去?反蒋保田嘛!”腻味说:“就那一亩薄地,保个×!”识字班队长便红着脸不吭声了。封铁头接着再动员,腻味说:“是想把我送走,你们爱搂多少果实就搂多少果实呀?”这样,干部们便没法再动员了。走到街上,费百岁说:“这个腻味,不是省油的灯。”其他人点头道:“嗯,是个麻烦。”
再送走九个青年的任务不能不完成。村干部们又串了一些门,但都是效果不佳。没法子,铁头一咬牙,把十几个青年叫到村部里开始“熬鹰”:像驯生鹰一样不让其睡觉,轮番训话,直至青年答应为至。用这个法子,三天内又有八个青年被送到了区上。还有一个没完成,村干部们选定了宁学苏的儿子宁大巴为目标,没白没黑连做了三天工作。可这小子就是不答应,铁头心里一发火,说:“摘门!”别人就将村部的门板摘下来,把那小子抬上去捆起来,由费百岁与几个民兵抬到了区上。两个钟头后,区公所里就卸下了一个哭哭啼啼的新兵过了八年,这青年从朝鲜战场回来时已是师长。从那以后天牛庙传开了一个故事:“一门板抬出个师长去”。这是后话。
在这个时候,国共两党的仗就打响了。根据上级指示,沂东县全县实行常备民夫制,二十至四十五岁的男子都有服常备夫的义务;村里除留一两个主要干部主持工作以外,其他村干、民兵都列入出夫名单。天牛庙留下的是封铁头和封大花,费百岁和其他干部都出门带夫子。天牛庙几十人的夫子队只是几十个水滴,到了乡上区上县上那民夫就成了大江大河。从冬天到第二年夏天,仗在哪里打,这江河就往哪里流。鲁南战役;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南麻战役……许多没出过远门的庄稼人第一次走过了那么多的地方,第一次见了那么多的生与死。费百岁带的第九批夫子是支援在沂源打响的南麻战役的。当时已是夏天,三十名民夫有二十一个发“脾寒”(疟疾),抬担架时走着走着就浑身筛糠再也迈不动步。费百岁也是病号中的一个,嘴唇上烧起的泡一串串的,连喝水都张不开口。见夫子们走不动了,他使出浑身的劲喊:“兄弟爷们,咬着牙走哇!叫部队快快把仗打完,咱没有伤号抬了,好回咱天牛庙安安稳稳种地呀!”听了他的召唤,民夫们一个个挣扎起来,又把担架的皮绊挂上了肩头……在一个下着雷雨的夜里,天牛庙组织的最后一支担架队回到了村里。带队干部费百岁趔趔趄趄地摸到铁牛的家里,打算向村长汇报一下在外面的情况,铁头却气哼哼地道:“你还找我!快找腻味去吧!如今人家掌大权啦!”
土改复查。一场粗风暴雨到来了。“粗风暴雨”是乡干部传达上级有关指示时用的词儿,也是天牛庙农筹会主任腻味整天吆喝的词儿。“粗风暴雨!粗风暴雨来啦!贫雇农当家,推平土地,填满穷坑!”腻味那仍带东南乡味道的喊声,频频地回响在天牛庙村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