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胸口起伏几下,尽量语气平稳地道:“并非妄自菲薄,实话实说罢了。石英不过废人一个,就算双腿并无残疾,也远远配不上罗姐儿这等玩笑话,若传出去怕是会有损罗姐儿清誉,婆婆日后还是不要再提了。”
“”
说完,他严厉地扫了翠丫一眼,翠丫虽不服气,看她阿兄面色肃然,也不敢再多嘴了。
史如意捏着筷箸,在一旁偷觑二人神色,心中也琢磨出了个七七八八。
罗娘子自结识石英兄妹一来,念翠丫自小孤苦,心生怜惜,有心相助,一日中忙完祥和斋的事,得了点闲便往工匠铺里跑。
平日里,也总叫翠丫带她阿兄一块儿来用膳,说不过是多一双筷子罢了,不妨事。
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又从未成过亲,照料起翠丫来笨手笨脚的。翠丫成日在外头和人疯跑,顶着一头稀疏的乱发,嘴里细牙还缺了半角,被街坊邻居叫成“野丫头”。
罗娘子看不过眼,接手过来,教翠丫梳小髻,缝补衣衫,做些简单的吃食,日子久了,倒也慢慢有了个正经女童的样来。
石英默默看在眼里,心怀感恩,祥和斋要重新修缮那会,他把其他活计都推了,日夜守在店里。大到屋中装潢摆设,小到瓷瓶挂件,全都一丝不苟,经由他手而过,一雕一琢,务必力求完美。
祥和斋如今人气如此之旺,倒有一半要归功于这清幽雅致的店面风格,颇合安阳贵人们的品味,没少得到赞誉。
那几月的朝夕相处,罗娘子也渐渐和石英熟识起来。
梁婆婆和梁翁早已视罗娘子如己出,看出她心意后,都道这石英是个品性好的,双脚虽残,并未怨天尤人,反倒靠着一双手艰难打拼。
当年自个儿生计都艰难,还愿意收养翠丫,拿她当自个儿亲妹妹对待。
梁婆婆私底下还和梁翁嘀咕:“这人残不可怕,怕的是心残那些个虽然手脚健全,有好吃懒做的,有吃酒赌钱的,有稍不如意就打妻打儿的,反而不能要。”
又对罗娘子道:“石英日子过得苦啊,这吃过苦的人,才晓得生活的甜。罗儿你也是这般苦过来的,你们俩凑一块儿,不如意时能把日子过好,顺风顺水时就更不用说。
罗儿,你不用顾及我跟你爹,我们啊,一大把年纪了,就盼着你能有个伴,如此,就算哪天闭了眼也能安心地去咯。”
石英从始至终以礼相待,不敢逾矩半步,罗娘子得了梁婆婆鼓动,虽然心中羞赧,行事却较之前主动大方了许多。
恰逢石英生辰,罗娘子问翠丫要了她阿兄的鞋样,亲自给石英缝了双软底轻便的布鞋,她语气坚决,又有翠丫这个助力,好歹是让石英收下了。
大庆风气开放,外头哪家小娘子若是看中了心上人,当街抛绣球也不是甚稀奇事。
但依罗娘子的脾气,最多也只能做到这般,更大胆的事,梁婆婆教她,但罗娘子面皮子薄,做不出来。
满怀期盼的,想着石英应当晓得自个儿心意了,第二日相见,石英待她态度却依然如故,甚至比从前还更疏远两分。
如那惊弓之鸟,罗娘子进一步,他便退两步。
如此这般几次,罗娘子心中郁闷,倒不敢再轻易试探石英心意了,只求能先维持好面上关系,不至于将人吓跑。
眼看桌上气氛有些僵持,温妈妈连忙伸了筷子打圆场,笑道:“哎,罗姐儿品貌都好,石哥儿你也不差,怎麽说自个儿是废人呢来来来,我们吃菜,今个儿端午,大家伙都高兴些。”
自聊到年轻时捉黄鳝给梁婆婆那事起,梁翁便一个劲地闷头吃酒,借以掩盖心头的不好意思。
吃着吃着,这酒却有些上头,这会他放下手中酒杯,盯着石英,大着舌头道:“什麽配得上配不上的,石哥儿,你当着罗儿的面说这话,罗儿一番心意怕是都喂了狗!
罗儿她诚心待你,我老头子不信你看不出来
男子汉大丈夫,你能赚银子,能干活,护得一家老小就够了。你坐轮椅上,罗儿也不嫌你,你反倒还摆出这幅窝囊样来,给谁看呐”
梁翁越往下说,石英面色越是难堪,手指紧紧扣着木轮椅的扶手,眼里闪出几分痛苦的挣扎,看得人心不忍。
罗娘子也没好到哪去,用帕子半遮住嘴,眼里泪光盈盈,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梁婆婆大喝一声:“老头子,够了!”
她伸手,毫不客气地打了梁翁手臂一下,硬生生把他后面的话打了回去,嘴里念叨:“你酒吃多了,胡说八道些什麽呢孩子们的事,她们自个儿有主意,要你来瞎操心?
石哥儿,老头子他年纪大了,脑子不清不楚的,你听听就算了,别往心里头去啊。”
说完,又歉意地笑了笑,让翠丫给她哥多夹两块鳝背吃。
石英面上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他怔怔抬头,望了罗娘子一眼,扣着轮椅的掌心不知不觉泄了力,少顷,嘴唇翕动,下定决心一般地开口道:“罗姐儿,我”
罗娘子被他这么一唤,身子情不自禁地微微一颤,转头看来,似是期待,又像是恐惧着石英要说的话一般。
气氛如梅子果酱般黏着,连史如意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嗒嗒!”
门上突然传来两声轻叩,打破了一屋的寂静。
史如意反应过来之后,猛然起身,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对石英点头:“有人敲门,我去招呼就好,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啊”
又在心头暗恼,祥和斋每日巳时才开店,往来熟客都是知晓的,早不巧晚不巧,怎地偏挑了这个时候来敲门,她们正说到罗娘子的终身大事呢!
旋即,一个家仆打扮似的人物探头进来,头上裹了蓝布方巾,看见史如意,满面笑容地道:“请问罗掌柜的可在?”
这回史如意也无话好说了,只得微笑着点点头,往里头唤道:“罗姐儿,来人找你呢!”
罗娘子已经几小步跟了过来,见到那家仆,却是眼熟,道:“在呢,可是蒋老太君有什么吩咐?”
连忙请人到桌边坐了,史如意见状,又斟了一杯黄酒,拣了一小盘金黄的枇杷来。
这蒋家蒋大人是安阳兵马都监,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他娘蒋老太君也是祥和斋的常客了,日日和一帮老姐妹约着来打叶子牌,一天不摸牌,浑身不舒坦。
之前有知香楼买通的泼皮无赖,趁夜半提了尿桶来门前泼尿泼粪,想搅了她们的生意,还是多亏了蒋老太君仗义出手,才又得了这么些安稳日子。
那家仆推却不过,就手吃了两个枇杷,连声道:“当真好甜。”
这枇杷熟得刚刚好,软硬适中,滑润又饱满,剥了皮送到嘴里,那甜美的汁水顺着手心一路流下来,余下满口果香。
“咱是得了老太君的吩咐,给罗掌柜的送端午的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