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如意苦不堪言,她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沾了穿越者的光罢了,说到底,都是立在前人的肩膀上。
她寻思“识字”也识得差不多了,便挑了个日子,正襟危坐,和梅师傅坦白:辜负师傅厚望,弟子惭愧,弟子不孝,但弟子的心思还真就在那两口吃食上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自家酒楼开遍江湖四海,名扬天下!
俗话说得好,君子远庖厨,梅师傅这等大家出来的淑女,原先未负罪时,亦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自然无法理解史如意的“远大”志向。
梅师傅被爱徒这麽一刺激,两眼一黑,差点没厥过去。
几名助教侍女慌成一片,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参汤,好不容易人悠悠转醒了,望着史如意,两相无言,只余默默一行清泪。
梅师傅对史如意,就是恨铁不成钢,恨女爱庖厨,得了空就给史如意洗脑,一心想要劝她走回念书的正道,将来好继承自个儿的衣钵,把这女子学堂传下去。
史如意从前还能拿“要回府里做活计”作借口,趁梅师傅不备,逃之夭夭,如今
翠丫自知惹了麻烦,心虚地起身,给史如意斟来满满一杯黄酒,又殷勤地夹了块鳝背到她碗里,道:“如意姐姐快吃,放凉了味就没这么美啦。”
民间俗话道“端午黄鳝赛人参”,端午时节,黄鳝正是肥美鲜嫩的时候。
乡下农人有经验,黄昏时分,在水田里找着了黄鳝的洞,用蚯蚓做饵,将准备好的弯笼放在洞口。清晨时收笼,拎到集市上卖,运气好时,一笼能捉到近十条。
黄鳝外皮滑腻,要扔到木桶里,用盐和小木刷细细刷净,两下去头去尾,改刀将鱼背切段。
锅内起热油,往里丢入大蒜炸至金黄,依次加入葱段、姜片,待香味出来后,放入带皮的五花肉块,烧酒这么一浇,金黄的油滋滋地往外冒,看得人流口水。
往里倒入兑了酱汁、糖、盐的香料汁,待肉块烧至半熟,倒入鳝背,烧至酥烂即可。
盛出来红艳艳的一盘,五花肉边缘微微卷曲,香浓多汁,又软又糯。鳝背口感更是滑嫩,细腻而醇厚,如在舌尖上滑行一般,转眼入喉,那香味却还久久地萦绕在舌尖。
史如意默然品尝片刻,却是自愧弗如,奇道:“我竟不知咱家哪位大厨师傅,竟有如此的手艺?”
话音刚落,梁婆婆便喷笑出声,拿帕子捂了嘴咳嗽几声,这才道:“哪是什麽大厨啊!如意,你别捧你师傅臭脚,他这个老头子啊,这辈子也就会做这一道菜”
史如意惊疑不定地看向自个儿师傅,梁翁虽整日待在厨房,不是揉面就是在捏点心,还从未见他亲自下厨做过菜。
梁翁为人古板得很,冷不丁被徒弟这么一瞧,却极难得地红了脸,扭过头,不言不语地哼了一声,表示不想多说。
他不说,自有人会替他说。
梁婆婆但笑不语,史如意便把目光转向罗娘子。
罗娘子夹了一块黄瓜给史如意,扬眉笑道:“吃一口鳝背,要配一块这脆甜的黄瓜,清嘴解腻。”
又喝了一口黄酒,慢悠悠地说起梁翁和梁婆婆那一段陈年旧事来,当年他俩住邻村,梁翁一眼瞅中了梁婆婆,但他人长得高,嘴却笨,站梁婆婆面前,八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
后来不知听村里谁说的,知道梁婆婆爱吃黄鳝,这下好了,半大小子使不完的力气,夜夜拿了钩子和蚯蚓去池塘边钓。
响油、红烧、清蒸、蒜香,变着花样去做。做好了盛到碟里,眼巴巴地送去给梁婆婆,末了收回碟子,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梁婆婆伸出一根手指,夸张道:“一个月!我足足吃了一个月的黄鳝啊他这老头子,死犟死犟,脑筋都不带转弯的,旁人说我爱吃黄鳝,他就天天都做黄鳝来。”
听起来像在抱怨,她眼角眉梢的得意却明显得很,这般笑起来,皱纹都舒展开,整个人仿佛又变回了当年的十八少女。
罗娘子说起这段往事,史如意和翠丫她们听进耳里,只觉有趣。
温妈妈却如有所感,怔怔握着筷箸,眼里似有泪花闪动,少顷,诚心诚意地叹了一句,道:“婆婆和梁翁情意厚重,能如此相伴到老,已是世间难得的,我、我”
说到半途,竟是哽咽得说不下去了,罗娘子也神色凄然。
史如意默默地伸手握住娘亲,知温妈妈应是想起了这具身体早逝的爹。
男人性子宽厚,依稀印象里,也十分疼爱她们母女。史如意甫一出生,她爹高兴得不得了,花了一年的月银,专门托人从苏杭买来一匹上好的绸子料,说要囤着以后给闺女当嫁妆。
便是这样好的一个男人,跟云老爷出去做事,途中害了疫病,没了,丢下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
史如意记事得早,最艰难那几年,温妈妈总在抹泪,压低了声音喃喃自语,看着她爹留下的物件发呆。
史如意总觉着她娘亲当时心里怕是存了死志,想随她爹去了的,假使身边没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她,温妈妈应当撑不过去。
少顷,温妈妈拍拍史如意的手,用帕子抹了眼泪,笑道:“瞧我,忽然说这些做什麽?我是老啦,不像罗姐儿还年轻,以后日子还有的过呢”
罗娘子闻言,面上浮现了些许绯红之色,目光下意识往石英那儿扫去。
二人猝不及防地对视一眼,石英微微一怔,旋即,低下头,攥紧手心,有些狼狈地移开了目光。
罗娘子心下黯然,慢慢地把视线收了回来,还未来得及说话。
这时,却听梁婆婆煞有介事地跟着点头,声音如一道响雷,震得在场众人齐齐一惊:“温妈妈这话说的正是呢石哥儿,你怎麽不问问罗姐儿爱吃什麽,回头也给她做去?”
第64章 枇杷
梁婆婆这话里的意味太明显,下一刻,夹菜的顿住了,吃酒的呛到了,便连香菱这等只知吃喝万事不顾的,都停了剥枇杷的手,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桌边五、六双锃亮的眼睛,不约而同地向石英望去。
只有罗娘子在片刻惊讶过后,微皱了眉,不知是羞是恼地瞪了梁婆婆一眼,十分不赞同地喊了一声:“娘!”
石英本在默不作声地吃着咸鸭子,听了这话,他握紧手中羹勺,面皮有一瞬间地涨红,少顷,又退的干干净净。
他苦笑一声,微低了头道:“婆婆说笑,罗姐儿蕙质兰心,温婉贤淑,现下正是大好年华,什麽人家找不到?石英倘若敢有如此不知廉耻的念头,叫天打雷劈都不为过。”
最后一句,石英说得语气强烈,竟像赌咒发誓似的,梁婆婆一时不知该说什麽好。
罗娘子似是早便料到石英是这般反应,一双眸子微微黯淡下来,勉力强笑道:“多谢石兄称赞,不过石兄亦不要妄自菲薄,贬低自个儿才是”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罗娘子的不对劲,视线飘忽着,虽是在笑,却是明显的口不对心。
翠丫扭头看了一眼罗娘子,又转头看了一眼自家哥哥,撅起嘴巴想说些什么:“阿兄,你明明”
石英眉头一拧,骤然出声,截断了翠丫没说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