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桢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点光亮扩大,她终于看见了眼前模糊的色彩,她嶙峋苍白的双手,深红色的衣袖,还有泥泞的黄土路。
然而就在此时,一只手捉住了她的肩膀。
那个恶棍追来了?!
绍桢浑身一颤,简直是肝胆俱裂,尖叫着躲开:“放开我!放开我!”
那只手松开了,她瘫倒在地上连连后退,不敢想象接下来会有什么待遇,但是她听见模糊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二爷,好像是个疯子……”
另一道模糊的声音响起,落在她耳中略显熟悉。
“……不必理会,走吧……”
绍桢打了个激灵,连滚带爬地朝那个方向奔去,涕泗横流地哭求:“傅大人,傅将军,我是张绍桢,恭毅侯府的张绍桢,求你送我回去……”
安静了一瞬,有人快步走了过来,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绍桢努力睁大眼睛,但是滚烫的泪水不停地涌出来,她只看见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
她想这段时间的折磨可能让她瘦脱相了,所以他认不出她来,于是拼命自证:“我真的是张绍桢,秋狩那天你看见我……”
傅成穆紧皱着眉打量眼前的人,他当然认得出这是那个姓张的太子伴读,可这张绍桢不是已经死了吗,他知道此事时还有些惋惜,没想到出来跑趟马的工夫,竟然又捡到这小家伙。
这张脸一团血污,真是脏得厉害,他伸手帮着随意擦了擦,但善心也仅到此为止了,他无意探寻真相,将人丢给随从:“好生送他回张府。”
……
从地狱里逃出来,绍桢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获救了。
实在太累了,她恨不得倒头就睡,可是精神尚且还处在应激的极度紧张中,脑子里紧绷着弦,又疲惫又无法放松,就这么呆呆地出神,直到马车停下来,送她回来的那个傅家随从在外面说:“张公子,马车进不去了,得下来步行。”
绍桢迟钝地应了一声,那个随从便掀开帘子,她身上没什么力气,是被搀下去的,一抬头便愣住了。
这里是侯府外的恭毅街胡同,平时幽静的巷道,如今却人来人往吵闹不堪,三品以上大员才能乘坐的八抬大轿停满了整条巷道。
这些人,为什么都穿着白色的麻布衣服?
第31章 失怙
“张公子,我们走吧。”身旁传来傅家随从轻柔的声音。
绍桢愣愣地转头,终于注意到他始终带着怜悯的注视,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的手,急切地求证:“……是谁过世了?来这么多人吊唁,是我祖母对不对,是太夫人对不对?一定是太夫人……”
“张公子……”
“你别说!”绍桢尖锐地打断了他,着魔一般地喃喃自语:“一定是祖母,她年事已高,我出事前她才大病初愈,祖母,孙儿不孝……”
她忽然拔腿朝恭毅侯府狂奔而去。
侯府淹没在惨然的白色之中。
府门洞开,雀替下挂着白色的灯笼,往来致奠的宾客穿着麻布丧服,招待客人的仆役腰间扎着白麻布,白漫漫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
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一身深红的绍桢,惊异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不是张四公子吗!”
“他还活着……”
“是人是鬼啊!”
“四公子!”
“四公子!……”
仆从的大喊取代了宾客的惊呼,绍桢恍若未闻,浑浑噩噩地冲入了家门。
她不敢和人们对视,更不敢向他们确认谁人亡故,跌跌撞撞地穿过影壁、垂花门、抄手游廊,终于踏入了做灵堂的正院。
槅扇挂着孝幔,梁柱披着白幡,天井搭着五间白棚,一对对执事摆得刀斩斧齐,鼓乐厅上的青衣大奏哀音,宣坛旁的禅僧齐唱大悲忏。
绍桢木然地走入灵堂。
正中摆着三牲祭桌,猪羊祭品、金银山、缎帛彩缯、冥纸炷香,一应俱全,地上停着一具漆黑的棺椁,棺盖尚未合上,面目模糊的一众张氏子弟跪在地下痛哭,有人忽然站起,是张绍槿。
他穿着孝衣戴着孝帽,腰间扎着麻绳,眼眶通红,目光仇恨,冲上来一把扯住了绍桢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喊:“你还活着,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爹是知道了你的噩耗才死的!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为什么不去死!你去死啊!你还我爹!”
绍桢膝盖一软瘫在地上,劈头盖脸的厮打落在她身上,她毫无知觉,仆妇冲上来拽走了张绍槿,她终于有了反应,手脚并用地跪爬到棺前,看见了棺中的遗体。
七梁冠,笼巾貂蝉,玉革带,大红色麒麟补服,英挺冷峻的脸庞,浓眉高鼻,双眼微闭,姿容不改,颜色如生,这是最疼爱她的父亲张世钦。
绍桢脑中嗡地一声炸开,跪在棺前疯了一般地拼命磕头,放声大哭:“爹爹,爹爹,桢儿该死,桢儿不孝,桢儿回来了,您醒一醒啊!……”
额头砰砰砸在地上,很快见了血,不等有人将她拉起,绍桢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
有人正用温热的棉布擦拭她的身体,绍桢从噩梦中惊醒,恍惚又回到了那个魔窟,尖叫着弹坐起来:“别碰我,别碰我!”
一双手紧紧抱住了她,柔和的嗓音安抚她的心魂:“是二娘,不是别人,不怕,不怕。”
二娘?
绍桢惊魂未定,在温暖的怀抱中慢慢张开眼睛。
纪映神情憔悴,但目光中满是疼爱,绍桢呆愣愣地看着她嘴唇开开合合,反应不过来她在说什么,木木地转开眼珠子,看见屋里张挂的白色帷帐。
她喃喃道:“我还在做梦,爹爹怎么可能去世呢……二娘你告诉我,我爹没有死,是你们在骗我,是我爹教训我不听话,故意吓唬我……”她抓着纪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