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正是通州码头,岸上火光映亮半边漆黑夜空,河面灯影憧憧,数百禁军整齐肃穆地伫立在岸边,最前的是储君出行的全幅仪仗。
远远看见太子穿着赤色盘领金织蟠龙常服,正搀扶着颤巍巍跪下的礼部尚书张锦荪,神情温和地说着什么。张尚书和另外两名阁老都是泣涕涟涟,半晌,太子才越过他们上了金辂,往船的方向看了一眼。
仪仗出行,提前净街,茶饭都是直接在车里解决,一路畅通无阻入了皇城,进入午门后直行,在乾清门前方停。太子下金辂,绕过照壁快步进殿。
殿外太监通传,他踏进东次间,看清父亲便是一愣。
皇上正半躺在炕上听太监念书,比之他出宫前消瘦得厉害,脸色蜡黄,两颊凹陷下去,眼神精亮,仿佛老了十岁不止,猛地咳嗽起来,朝他招了招手。
太子扑通一声跪下,膝行过去,捧着皇上干枯的手掌哭泣道:“儿子不孝,儿子回来迟了。爹怎么消瘦成这样。”
在旁侍候的太监齐项放下书叹了口气:“当日听说那等噩耗,皇上大恸之下一病不起,沉年的毛病也压制不住,一起爆发了。后来又得了太子爷亲笔信,这才渐渐好了。”
皇上止了咳嗽,拍着太子的肩膀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信上说腿受了伤,如今都养好了吧?”
太子泣涕答是:“都是儿子的错,让爹操心至此。儿子实在不孝,早知如此,便该清醒后第一时间回京,侍奉父皇榻前。”
皇上也叹了一声:“能从地震里捡回一条命,是上天庇佑了。不必多言。”
正好院判端着刚煎好的药进了屋,太子接过来亲奉汤药,又细细询问皇上的脉案。
皇上倒是没有阻止,进完汤药让院判退下,问起这段时日在山东的所见所闻来。
父子俩说了半晌朝中大事,皇上沉吟片刻:“你在信上说,张家的那小子其实是个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太子心神一凛,神态自若中添了点羞愧,道:“正是在地震中得知。儿子去了山东,想着顺路看看她,又逢端午,听说嘉祥的翠微山风景秀丽,便请她一道同游。谁料想遇上地震。她为了拉我从地下出来,弄得衣衫不整,这才发觉异样。又有余震,我便不知后头的事。醒来后得知,她以为我当真遇难了,所以心灰意冷辞官。儿子在山东养伤,顺道派人南下去接她回来。她待我情深义重,儿子感佩于心,恳请父皇准许儿臣纳她进东宫。”
第217章 面圣
皇上叹道:“照你这么说,她还真是对你一往情深。”
太子赧然。
皇上思索道:“她女扮男装,欺君犯上……只是同你是从小的情谊,又对你有些恩情,功过相抵,就给个才人的位分吧。”
太子诚恳道:“父皇明察。她才华满腹,丝毫不逊于男子,年纪轻轻得中两榜进士,在山东治水也屡出成效,又陪伴儿子多年。这样的女子,若是与宫人出身的宋氏、唐氏等人在同一位分,是不是太委屈她了?”
皇上眉心轻轻一跳:“那你以为,该给个什么位分合适?”
太子注意到了皇上的脸色变化,咬了咬牙,还是冒险道:“依儿子愚见,不如效仿高祖一朝献文太子纳妃的旧制,给次妃的位分。”
大明朝延续至今,只出过一位次妃,便是献文太子的贾次妃,后来更是直接做了继任太子妃。建庶人之事后,次妃的位分不再实行,以两位侧妃替代。
虽然没有明确礼法规定,但是次妃很明显比侧妃高上一阶。
皇上哦了一声:“你这么看重她?”
太子伏地道:“并非儿子看重。简肃公的功绩,不说吕氏、孔氏,就连叶氏的父亲也比不上。她是简肃公之女,儿子以为她当得起。”
皇上却微笑起来:“说来,朕也很久没见过绍桢了。竟然能在朕眼皮子底下扮这么多年,真是不简单。她现在在哪儿呢?”
太子恭敬道:“儿臣不敢擅专,将她留在宫门外等候旨意。”
皇上点了点下巴:“传话,带她进来见驾。”
……
绍桢坐的是一辆不起眼的青幄马车,随在仪仗之后进京。入了皇城之后,仪仗从午门进宫,她的马车则绕了大半个紫禁城,停在正北的神武门前。
紫禁城的主人是皇上,未经皇上准许,任何人不得擅闯宫禁。绍桢被太子安排的侍卫看着,又不能一走了之。
宝珞上前交涉,神武门禁卫看在太子令牌的份上,客客气气地请一行人上门楼暂歇。
神武门楼明间和左右次间俱全,菱花槅扇门大开。此事已是申末时分,桔红色的晚霞仿佛燃烧的火焰,铺天盖地涌动在云层中,照得金莲水草藻井熠熠生彩。
绍桢进了东次间,在菱花窗前坐定,看着眼前庞大的宫城呆呆出神。
这回进宫,兴许没有出来的日子了。
不知道幸姐在哪里,这两天有没有哭。
等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远远望见一行宫人从顺贞门出来。身影消失在神武门楼下后,片刻时候果然听见有脚步声。
宝珞进屋轻声道:“夫人,咱们可以进宫了。”
绍桢点点头起身。
下城楼,换了一顶宫里的轿子,进顺贞门穿过御花园,从景福门进了乾清宫的外广场。
绍桢被带进明间旁的西次间,低眉垂眼,叩拜时险些拿不准自称:“微……臣女叩请皇上圣安。”
皇帝声音低沉:“抬起头来。”
绍桢慢慢抬起头,微垂着眼睑,见太子同样跪在炕前,目光略带担忧,回头看了她一眼。皇上则苍老得惊人,俨然已是垂暮。
她心里一突。
皇上眯起眼睛,毫无情绪地盯着她片刻,忽然吩咐了一句:“三郎出去。”
太子小心道:“求父皇让儿臣侍奉,以尽孝心……”
话未说完,皇上神情陡然一变,狠狠一脚踹下去,沉声骂道:“收起你那点心思,朕看你这二十几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端本宫后头放着一堆的女人,你只盯着这个不放。她是淑妃的妹子,乱了伦理不说,还犯欺君大罪,扮做男子以求富贵,肆意妄为。此事若传出宫外,岂不为天下耻笑?”
皇上掩口低低咳嗽了两声,失望地摆了摆手:“你不出去也罢,那就看着吧。来人,端鸩酒。”
果然有宫人端着一只摆放金杯的红漆托盘进来。
太子磕头求道:“父皇饶恕。她已有了身孕,父皇龙体有恙,若是杀了,实在有伤阴鸷,还请父皇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