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答应了。

“妹妹是女孩子,教养不像男孩儿这么严苛,我爹疼她到了骨子里,什么好东西都往姨娘院子里送。家里妻妾更加失和。我不好对庶母不敬,偶尔看见她,远远地就避开了,连句姨娘也不叫,从来不和她说话。

“过年的时候,我跟着母亲去舅舅家拜年。舅舅送了我一只狼狗。我五岁起习武,很喜欢这种凶猛的野兽,带着它同吃同睡,这狼狗被我养得格外健壮,快有半人高。

“有一日午后,我牵着狗去花园里练武。妹妹被她的乳娘抱了出来看花,坐在亭子里休息。她那时候刚满两岁,又是夏天,乳娘只给她穿了件红色的小兜肚,玉雪玲珑的。我很久都没看见她了,她却还记得我,张手要我抱。

“我挺高兴的,正想走过去,狼狗却一直对红色很兴奋,不受控制地朝我妹妹扑了过去。虽然我及时拉住了,没有咬到,但是妹妹年纪太小,当场就被吓住,倒噎了一口气,话也说不出来,手脚都开始抽搐。

“那乳娘慌了神,我赶紧让冯琦去跟母亲说,让她拿帖子请大夫进府。我亲自抱着妹妹跑去了姨娘的院子。

“我爹和姨娘都被惊动了,爹扇了我一巴掌,将那狼狗一脚踹死了。我在边上又慌又怕,姨娘抱着妹妹在屋子里哭,我听着也忍不住在院子里哭。

“母亲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说我只是不懂事,畜牲犯错,不能怪我,骂我爹冲动,直接将我带了回去。

“大夫很快进了府,妹妹喝了药,好转了一些,但是夜里就开始发高热。我爹连夜将全城的大夫都请了过来。我一直在正院里等消息,连学堂都没去,过了五天,姨娘院子里的下人过来报丧,说妹妹断气了。

“母亲听了就念佛,直说妹妹没福气,说姨娘命苦,打发那丫鬟回去,开始操办丧事。妹妹却是小辈,丧事很简陋,只用一口小棺材发送了。

“那几日都是我母亲陪着我睡觉,防着我害怕。妹妹下葬次日,我爹派人喊我去姨娘的院子,给她下跪认错。我母亲拦着不准,但是我爹铁了心,派来的人直接拽着我过去。

“我爹叫我在姨娘寝屋外的天井里跪着,一遍一遍认错。姨娘过了很久才出来,眼睛通红,人也消瘦得不成样子。我见了她,又害怕又愧疚,给她磕头,说我不该去花园里练武。

“姨娘听了就掉眼泪,扶我起来,说不怪我,回头跟我爹说,叫我回去正院。她说了这几句话,就不再见我了,重新进了寝屋。”

第116章 发卖

“我爹却没有开口叫我起来,在廊下坐了很久,最后走过来,跟我说,姨娘才是我的生母,让我此后每日都来给姨娘晨昏定省。

“我不敢置信,回去问母亲,她愤怒异常,说那都是我爹骗我的,我就是她的亲生儿子。但是过了没多久,祖母叫我过去说话,她说,我确实是姨娘所生,只是记在了母亲的名下。这么多年,母亲从不让我与姨娘亲近,也是为了防止我认出生母。

“祖母不问世事,没有理由骗我。我浑浑噩噩地回了正院,母亲很颓败,问我是不是就不认她了。

“我从小到大都长在母亲膝下,她管教我读书习武很严苛,但是平时嘘寒问暖,我从没怀疑过自己不是她亲生。一朝知道真相,回不过神,就说我还是母亲的儿子。

“她听了才高兴。第二日,我爹果然派人叫我去给姨娘请安。母亲自持身份,等闲是不会去妾室院落的,派了她的管事妈妈跟着我过去。

“但是姨娘只是露了个面就回寝屋了。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母亲的管事妈妈跟我说,我害死了姨娘的亲生女儿,姨娘嘴上不说,心里却怨怪我,所以才不愿意多见我。

“我本来就心中有愧,一听就信了。我听母亲屋里的丫鬟说,每次我去给姨娘请安,母亲都会哭一下午。我趁学堂里先生不在的时候溜了回来,果然看见母亲坐在屋里哭。

“黄昏时再去给姨娘请安,我跟她说,母亲见我过来很伤心,问她能不能免了我的晨定,准许我以后只有黄昏时下了学堂再来给她请安,这样母亲不亲眼看我往姨娘的院子来,说不定不会好过一些。

“姨娘听了什么也没说。

“次日,我爹告诉我,以后都不必再给姨娘晨昏定省了。

“我母亲很高兴。

“过了一阵子,家里忽然有了风声,说我爹要抬姨娘做平妻,带着她去清远县另外过日子。

“我母亲非常惶恐,每日都在我耳边说,姨娘一旦抬了平妻,家里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我也会被姨娘抢走,那她还不如去死。

“我夹在母亲和姨娘之间,只觉得喘不过气来。母亲又开始说,要是姨娘不在家里就好了,那样我就会永远留在她身边。我只能一再跟母亲担保,我不会不认她,也不会去姨娘身边。

“不久后,家里的货船在江上出了事,我爹亲自过去处理,一走就是半个月。

“爹出门的第五日,我的书童从家里跑来学堂跟我说,母亲要将姨娘送出去。

“我立刻逃学回了家,姨娘果然被捆住手脚,还堵了嘴,放在母亲的正院里,边上是几个面生的婆子。

“母亲看见我很惊慌,说我为什么没在学堂。我问这几个婆子是谁。母亲和下人都说那是姨娘娘家的人。

“我不相信,姨娘看着我,拼命地挣扎,我拿开了她嘴里的布,她立刻说母亲是要发卖她,让我去告诉给爹留下的冯管事。

“我才知道那几个婆子是人牙子,就让冯琦去找他爹,自己跪下来求母亲。婆子趁我不注意又堵了姨娘的嘴。

“母亲却哭着拿了把剪子,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说我要是阻拦,她就立刻死在我面前,还说,姨娘继续留在家里,最后一定会取代她,她没有子嗣,连我这个儿子都是人家的,现在又向着生母了,到头来,她全是为别人做嫁衣裳。

“我只以为母亲是在威胁我,不肯松口,但是母亲真的拿剪子刺了进去,立刻就见了血。

“我慌了神。管事妈妈跟我说,会将姨娘送去好人家做正妻。姨娘长相这么好,日子不会比现在差。又说,妾室是奴婢之流,都是任由主母处置的,母亲是顾着我,不然哪里用得着拿她自己的性命来要挟。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耳边听到的都是姨娘的不好。我又害死了妹妹,姨娘得了势,若再生一个弟弟,会撺掇我爹夺了我的宗子之位。我……是听进去了几分的。

“母亲见我还没有反应,剪子又深了一寸。我怕她真的会自尽,只能答应了。

“姨娘望着我,眼睛都流血了,奋力吐掉了布,高声骂我不识生母,枉为人子。没骂几句,婆子捂住她的嘴,将姨娘拖了出去。

“我心里后悔,想跟上去阻拦,母亲这时候却昏倒了,满屋子的人哭天抢地,管事妈妈拽着我去守着母亲。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姨娘被人牙子带走了。

“爹在外面得知变故,立刻赶回家追查姨娘下落,哪里找得到。

“最后再有姨娘的消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绍桢听得目瞪口呆,久久回不过神来,半晌才道:“那姨娘……姨太太是去了哪里?”

傅成穆垂眼道:“姨娘一出家门就被人牙子卖掉,辗转进了天春楼,那是扬州久负盛名的妓院。姨娘不堪受辱,昌化三年的时候,自焚而亡了。”

绍桢默然。

傅成穆无意味地勾了勾嘴角,笑意满是自嘲:“我很该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