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桢高兴了,纪映听他话语真诚,深觉被尊重,举杯笑道:“说了这么多,我还没谢过傅大……静渊上回救了小桢,不然如今真不知是何情形。我敬你一杯吧!”说着一饮而尽。

傅成穆也满饮一杯:“凑巧遇到而已,不然怎么说我与小桢有缘呢?”

如此酒过三巡,茶汤两换,丫鬟们端着铜盆来伺候净手盥洗时,忽听天边雷声隐隐,顷刻就下起大雨来,轩前花草皆湿。

纪映已经离席,带着婆子们出去料理端午其他节俗了。

傅成穆看了眼窗外朦胧的雨雾:“原本打算请你去通惠河看赛龙舟的,现在倒是不便出行。”

绍桢想了想说:“哥哥去我的书房坐一坐吧,我陪哥哥消遣如何?”

傅成穆笑道:“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小桢愿不愿意了。”

“哥哥请讲。”

“你我既是义兄弟,方才二娘说先太太的灵位是供在家里的,我第一回上门,应该好生祭拜义母,小桢意下如何呢?”

绍桢略觉意外,但这是对方一片敬意,她也不好推辞,犹豫几息便起身:“那好,佛堂设在正院后面,离这儿倒是不远,哥哥跟我来吧。”

这座宅子是很传统的燕京四合院制式,处处是游廊和甬路。沿着青石甬路走了半盏茶功夫,他们便由正院后面的角门进了小佛堂。

今日用早膳之前绍桢就和二娘来祭拜过了,门是大开着的,一眼就能看见北墙下摆设的一座佛龛,张挂碧青色描金蜀绣纱帐,下面是一张长长的紫檀香案,正中摆着错金银螭纹夔身铜熏香炉,轻烟自镂空炉盖中缓慢升起,室中尽是奇楠沉香的厚重香味。左右都设着香台,上面摆着郁郁葱葱的萱花忘忧草。佛龛前地下设着三个蒲团。

香案上齐齐整整供奉着五献,还有应端午节气摆上的艾叶和菖蒲。正中一只青铜三足鼎炉,后面就是牌位,上书“先妣秦氏之位”。上方高悬一张遗影,母亲颜色如生,额间一点鲜红。

绍桢每日来祭拜,心绪没什么波动,看了眼遗影,走上前燃香:“这就是我娘。”分了三只线香递过去。

傅成穆声音有极难察觉的不稳:“义母是何时仙逝的?”

手里的香忽然起了明火,绍桢轻轻晃动着摆灭,平静道:“我七岁的时候,昌化十三年,三月十六日。”说完了,在蒲团前跪下,手拈线香祷告道:“娘,我认了一位义兄,带他来拜见您,望娘不怪我打搅您清静。”

傅成穆步履极缓,在左边的蒲团前站定,膝盖一弯,砰然跪下。这蒲团质地很好,绍桢竟然听到了他双膝砸在蒲面上闷闷的重声,跪得极为用力。

她没有多想,双手高举过发顶,恭恭敬敬地给秦氏磕头。

傅成穆的声音无端给她一种炎夏午后暴雨的窒闷感:“母亲在上,儿子傅成穆,广州新安人,认小桢为弟,今日才得祭拜。腆颜相见,阴阳两隔,谨祝母亲泉下安宁。”说完磕头,久久不起。

绍桢三叩起身,却见傅成穆仍然伏地,肩背甚至在微微颤抖。

她不禁有些奇怪,轻声道:“哥哥,该插香了。”

傅成穆仿佛是惊醒一般,从蒲团上起身,绍桢才见他竟然眼角微红,心中暗暗思忖,也没即刻问询,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将线香放入鼎炉。

到了傅成穆时,他手中的香刚要放入炉灰,中间的一根却毫无征兆地自中间折断了,落下来的一截轻轻扑在炉灰中,极淡的黑烟升起。

绍桢面色微变。她日日来祭拜,线香也是一样的,从未出现有过断香的时候。这也……太不吉利了!

绍桢下意识看了眼傅成穆。

他却是神情恍惚,怔怔地看着墙上悬挂的遗影,涩然道:“母亲……不愿认我吗?”

绍桢也有点类似的想头,但总不好这么直接说出口,想了想,在蒲团上跪下,恭敬道:“娘,上回我遇险,是义兄救我,否则都不知还能否再见天日。这才带了义兄来见您的。”

她说完了便起身,看着傅成穆,商量道:“或许是风大了些,这回的香做得偷工减料,都是没准的。哥哥再试一回吧。”心里却打定主意,要是还出差错,她就再也不带傅成穆来佛堂了,这个义兄弟的名分,恐怕也要再议。

傅成穆失神地点头,又拿了三只香,再次焚起,跪下行礼,举止间一丝不苟,这回倒是顺顺利利地将香放入了鼎炉,绍桢刚松一口气,便看见他的那三只香,烟雾缓缓缭绕,并无一丝风动,却香开如莲花,玄妙非常。

绍桢惊呆了。

第115章 傅家

小佛堂里伺候的丫鬟方才见断香还有些黑脸,现在却是惊喜高声道:“呀,莲花香!这可是大吉之兆啊!”

傅成穆神情茫然,仿佛还不敢置信,绍桢展颜笑道:“这就好,我还以为我娘对哥哥有什么意见呢,想来方才只是意外。哥哥别往心里去。”仔细看着鼎炉上空,那香烟还没消散,她惊叹道:“我还是第一回见莲花香呢,之前只在佛经上读到过,没想到还真有。”

绍桢一直看着香雾淡去,忽然反应过来傅成穆一点动静也没有,侧身去看,他正出神地凝视鼎炉。

绍桢咳嗽一声,笑道:“哥哥,我们出去吧,别在这儿打搅我娘了。”

傅成穆回神,轻轻点头。

两人出了佛堂,绍桢同他走在游廊中,问道:“上回见傅老爷,他说我与姨太太相貌相符。哥哥是见我娘与姨太太很像,想起了姨太太吗?”

傅成穆低头看着青石板:“的确很像。”

绍桢关切道:“哥哥和姨太太应该母子情谊很深吧,她是何年故去的?”

傅成穆停下脚步,没有即刻回答,而是看了眼廊外渐小的雨势,笑容极淡:“现在也是闲着,我想跟小桢说说我家里的事,你愿意听吗?”

绍桢想着他可能是见娘的遗影与他生母相仿,才勾起了思母之情,也是心中好奇,笑道:“哥哥想说,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傅成穆随意拂了拂栏杆,就这么靠了上去,默了片刻才开口。

“我虽是姨娘所生,却因为嫡母不能生养,一落草就被抱离了生母身边,从小都在嫡母膝下长大。族谱里,我是被记作嫡子的,一直也以为我就是嫡母的亲子。

“我姨娘姓李,是一个小渔庄上渔民的媳妇,被我爹看中,纳来做了妾室,一直都很受我爹的宠爱。我家虽然是皇商,却因为家产庞大的缘故,一直很重视嫡庶,爹对我母亲敬重有加,但也只是如此了。日子一长,母亲便对姨娘心怀怨恨,时常私下里与我说姨娘的不好。

“姨娘的院子离正院很远,我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在家宴上远远看她一回,对她很陌生。母亲跟我说的次数多了,我也就向着母亲,对姨娘同样有些不满,但只是压在心里。

“我八岁的时候,姨娘生了个妹妹,满月酒是在正院摆的,妹妹也被抱来了这边,我一见就很喜欢,等客人散了,就跟我母亲说,能不能把妹妹抱来我们这里养着。

“母亲一听就很紧张,问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照实说了。因为她常跟我说姨娘的不好,自然就禁止我平日去姨娘院子附近玩耍,从小到大养成了习惯。妹妹在姨娘那边,我见不到,只好请母亲抱来养。

“我母亲听了就笑,说不是什么大事,她跟我爹商量商量,若是我爹同意,那就让妹妹来跟我作伴。

“当晚我爹是去了姨娘院子的,母亲派人请他来正院,跟他说了这件事。我就躲在屏风后面,我爹却一听就拒绝了,没多说什么就离开了正院。

“我从屏风后面出来,发现我母亲神色很愤怒,见了我也没缓和,很紧张地告诉我,我爹这是要宠妾灭妻了,让我一定要站在她这边,就算再喜欢妹妹,也不能瞒着她私自去姨娘院子里找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