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牌!”

张束看了一眼爸爸张军平,输得丢裤子还高兴地吆喝。

“贝贝没到,再来一把。”姨父张罗,众人开始洗牌发牌,再战一轮。

这空当,张束的爸爸摸了摸杯子,让张束重新去加水,水不热了。张束只得起身走回门口。

还没走两步,身后就传来姨的声音,“你是不是又胖了?”

张束只觉头皮一紧,“没有啊。早上刚称过。”

“那就是这件衣服买得不好。周君,你能不能让她买点合身的衣服?你看那个肩线,都耷拉到外面去了,也不收腰。身材本来就不好,这么大的人了,天天想找好人家,自己好歹也收拾一下。”

“说了也得听。都三十三了,说不动的。”

“张束,你这件衣服多少钱?”

张束全程没有回头,专注地看着冒着热气的水流注入茶壶。这是她少年时期就学会的一种移情。

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答。如果说一个很低的数字,换来的定是“穷人手碎”这样的评价;但反之,就会被批评品味不好乱花钱。在这个家,她很少有说对话的时候,或者说,她的话本身没什么问题,却不知道为何总无法让长辈满意。

“姨妈和你说话呢。”稍微柔和一些的声音,是她妈妈。

张束这才回头,端着茶壶走回去。

正对着她的是周君和周茵,她的妈妈和姨妈。两人分开时,各自被相熟的人评价长得像,但只要放在一起,差别就很明显。

周君以前做杂志编辑,算半个知识分子。本就算不上会打扮的女人,随着杂志社越发不景气,身上便更朴素,退休后丢到菜市场立刻混为一片。

周茵就不一样了。第一任丈夫在美国做生意,被同样寂寞的中国女人勾了魂,给周茵留了套别墅便潇洒走人;第二任开局倒是个普通人,周茵图他在外资投行工作听起来洋气便嫁了,没想到后来节节攀升,做到 MD 又跳了槽,跑到数一数二的私企当了二把手,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从富变成了富贵,逢人说自己旺夫。

都说穷人和富人在澡堂子里一样,那是假的,是人们揣测、用来自我安慰的。红气养人,能不能把命养旺不好说,但能把命养闲是真。人只有彻底闲下来才能发光。

周茵经常评价张束“印堂发黑”。周茵哪里知道印堂的位置。不过是上班留下的味道,混杂着焦虑、无奈和疲惫。

姨妈喊了两声张束,见张束不答应,又开始数落她没礼貌、不会来事。这一套程序形成了公式,从小听到大,张束可以全篇背诵,并在周茵换表情时清楚知道她接下来的话题。

张束只当听不见,添了热茶,才开口问,“姥姥呢?没来吗?”

周茵和周君还没说话,后面洗手间的门开了。张束回头,看到保姆扶着老太太出来,老太太戴了金丝边的眼镜,穿了件丝质中式对襟外套,外套上吊着一块打眼的大翠。

张束一愣,还在思索姥姥打扮这么隆重是要做什么,老太太就走上来,拉张束的手,“束啊,不缺衣服吧?”

张束不明所以,“不缺。”

“那怎么老穿一身黑呢?”

“就是!”保姆也跟着搭腔,“这好日子,太不吉利了。”

好日子,什么好日子?父母姨妈也没见穿得多讲究。

老太太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顺手拉着张束到圆桌主座坐下,开始絮叨自己哪里疼。这也是家里熟知的公式。

张束哭笑不得,自己这个年岁还经常头疼牙疼,老太太能活到九十多已是罕事,哪里疼不正常?

但她宁愿和老太太还有保姆在一起,虽然也烦人,可她们是家里唯二愿意夸奖自己的。

老太太是穷苦出身,平日最爱讲的故事是抗战时期如何躲过日本兵在街上肆意屠杀,又如何凭顽强意志考上了大学。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含金量高,老太太也确实非常聪明,但赤贫的聪明人很容易刻薄。

张束不得不承认,在刻薄这一块,全家都是优等生,老太太是翘楚。老太太一手带大张束,隔代亲爱肯定有,更多还是因为看不上女婿张军平。贝贝来家后,老太太更是极力鞭策张束,要成材啊,家里就你一根苗。贝贝,贝贝花枝招展,香味冲天,能是什么好东西?

张束禁不住想,老太太极力夸自己踩贝贝,是因为爱意占比更多,还是因为带出了一根烂秧伤了面子?有时她也在问自己,这样想是不是过于阴暗。可缺爱的人对爱意最为敏感,涌来的浪是热的还是温的,她再清楚不过。

老太太还在讲昨夜血压高了的事,张束边走神边配合得点着头。家里这些事,仿佛一场永不落幕的话剧,听的人在演,讲的人也在演。并不是人人都享受这出戏,但中途却从未有人离席。

血压这一幕过去,舞台灯终于灭了,张束一口水没喝完,幕又拉开。服务员推开门,一阵香气钻进张束的鼻子里,不用看也知道,老太太嘴里的坏东西朱贝贝,她的表妹登场了。

再不情愿也得站起来,因为茶桌那边除了姨父,所有人都起身了。这是朱贝贝的待遇,“嫡女”的待遇。

张束还在慢慢磨蹭,香气又浓了几分。入眼的是一件没见过的高级大衣。张束略略抬头,对上一张雪白红润细腻的脸,不化妆也是美人。

“外婆,”朱贝贝半蹲下,和老太太平视,也和张束平视。朱贝贝脸上掠过一抹笑,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老太太,“给您拿了点燕窝,客户送的。”保姆接过去,老太太笑开了花,随口夸贝贝新染的发色好看,穿衣审美好。

张束想,好一张高级的门禁卡,刷开老太太的面门,也慢慢刷开了老太太的心门。

安顿好老太太,香气又飘去茶桌,茶桌那边很快起了一片说笑声。

老太太向那边看了看,转头将燕窝塞给张束,“质量特别好,一会儿吃完饭你悄悄提上。”

张束想拒绝,但老太太却点着张束的脸,细数上面的斑。

“我和贝贝不一样,贝贝嫁人了,我还没人要。背下来了。”张束替她说。

“背下来就好。去给那边添点茶。懂事,啊。”老太太笑眯眯地,但张束坐着没动,她不想回回比服务员都勤快。

那边立刻有人唤她,朱贝贝笑着扬扬手中的空杯,加茶。

她依旧坐着没动。

老太太上翘的嘴唇弧线渐渐平直,用手碰碰她的腿,“快去呀,快去”。张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邪火,腾地站起来,椅子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差点倒地。

接着是片刻的后悔,还好茶桌那边没人看过来。张束低头片刻,整理好笑容,往门外走去,“我去叫服务员”。

门在身后合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招呼服务员添茶,又问洗手间在哪儿。服务员请她回包间如厕,她却坚持要去大厅客人用的洗手间。

一路走过大大小小十来个包间,有真心欢笑,更多是虚假逢迎。不同岁数的男男女女站在包间外等领导或打电话,脸上带着相似的谄媚。哪里是人,不过是不同级别的门禁卡。

张束不讨厌这一套。有好此事的,但大部分人揭开谄媚脸皮,藏的是无奈。张束偶尔会想,是不是她谄媚的这张皮太薄,质量太差,才永远无法成为顶级演员。如果修炼好,可能就不用吃今天这份苦,虽然上等人也有上等人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