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君和张军平在席间一直有些瑟缩,尤其是张军平。待花姐走过来,张军平突然像诈尸一样支棱起来,猛地起身,“哐当”一下差点撞翻花姐的杯子。

张军平不看周君朝他眨眼,一通输出。“你大儿子又不进我家门,理不理解不重要,以后哪个姑娘嫁他你再嘱咐人家吧。但是小儿子,我们倒是有不少介意的呢。”

花姐眉头揪了起来,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张军平干脆放下杯子,“我不会你们文绉绉的这套。我就有话直说了,小杜,你给叔叔句实话,你那个红颜知己,就是那宝宝,处理了吗?”

“砰。”又一枪。这局狼人杀不一般,平民也有武器。但张束没想到她懦弱的父亲在这样的场合也能开枪。

张束应该感谢父亲为她出头,尽管在今天这个场合上已经太晚,尽管张军平也许是在为自己讨社交地位。

她想到父母的婚姻,八十年代自由恋爱算稀罕事,时髦浪漫,据说父亲每天骑自行车接母亲下班,要带上录音机,给母亲放磁带听。张军平很白,浓眉大眼,在当年是受欢迎的漂亮小伙子,周君没那么出众,但胜在一张快嘴一笔好字。男貌女才,也是一段佳话。

而今佳偶变怨偶,两看生厌,为了房子股票不分手,各睡一个房间凑合过,和离婚也没什么区别。张束猜,婚后,她和杜润也必定分房过,这个房还不是房间的房,而是房子的房。他们和每天上班的同事区别不大,只不过多了张结婚证。

所以又有什么好担心。好开始和坏开始,殊途同归。没分开的婚姻就叫圆满,未免对不起圆满这个词。

整顿饭的氛围和节奏彻底乱了阵脚。聒噪和沉默轮番登场,美丽的桌花和她的主人花姐突然变得多余。杜清干脆招呼其余人吃饭,不顾老婆像穿进电视参加了辩论综艺的素人,沦为包厢的背景音。

交谈声起来,张军平、周君和花姐的掰扯倒变成了嗡嗡营营,偶尔能听到“女孩”几个字,张军平义愤填膺,估计在说苏大夫。张束突然松了口气。天下大乱,焦虑的人反而舒服了,反正局面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不如吃菜。扭头看杜润,也在吃菜,但吃得紧绷,肩膀微微端着。原来他也还在乎。

但知道了这一点,又能给自己带来什么?觉得杜润还算个心软的好人,还是在乎他的“在乎”?张束不知道一个心狠的人会怎么想。也许心狠的人根本问不出这样的问题。

花姐不知何时摆平了周君和张军平。张军平心满意足坐下,张束看见周君的手在桌下动了动,张军平更是开心。她猜周君竖了个大拇指。

再抬头,花姐已经走到了朱贝贝和陈星这里。

对一个人的厌恶还算好掩藏,比如刚才花姐和张军平面对面,总在表情要掉下来时笑上一笑,用夸张的嘴角回收她的看不起。但喜欢就很难了。她看朱贝贝的眼神里有一种欣赏和可惜,可惜朱贝贝结婚了,可惜嫡庶有别。不然单看外貌,全场最配的人是朱贝贝和杜润。

花姐对着陈星,一句话没说,碰了碰杯子,便绕到了儿子这里。她招手,让张束过来。

花姐给了张束一张黑卡。求婚、订婚和结婚的东西,张束杜润两人商量,自己去采买,她不会拿主意,一切以张束满意为主。其他礼物也都准备齐全,后面再给。

像是走过场。对面换成任何一个自带资源的女孩,可能都一样。

花姐最后问张束有什么想说的,张束笑笑,“花姨,您选的这家菜真的很好吃。我敬您。”

杜润和花姐都笑了。庶男有厉害的妈,庶女是地皮的附属品,其余什么也没有。那就要有做好 NPC 的自觉心,最好鸡同鸭讲,不谙世事,情商和脑筋都不要动。和这种千年狐狸斗什么法,纯属自讨苦吃。张束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跋山涉水,花姐终于要去会会董沁渝。留到最后还是因为棘手,正牌妻子的儿子,应该比正牌妻子更恨她。

花姐搭的这束花,大部分花材张束不认识已经基本能确定它们的昂贵。谨慎起见,张束趁众人混乱用 app 识别了一下,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花姐的裙子也有讲头,绝对不能太贵,贵过周茵不礼貌,也显得对这次见面过分谄媚。她一定是思前想后好好考量过的,哪想到被董沁渝上来就戳了肺管子。她的脸上一刻都没有划过闪电,张束由衷佩服女人的耐受度。

董沁渝哪儿肯给花姐这个机会,立刻连人带杯瞬移到朱长跃面前。专业水平和赚钱能力给了他自信,要不是朱贝贝呛他,他再说十句一百句难听话都无人在意。三个男人喝酒谈钱聊生意,立刻将家庭关系和罅隙忘在脑后。董沁渝不忘招呼陈星,纵使陈星已经是盖了章的出轨犯,却偏偏不喊杜润。男人不怕负面评价,怕被忽视。

花姐坐在了董沁渝的椅子上,脸上依旧笑着,手里却不住把玩杯子。她从一开始高调进场到如今节节败退,小儿子也上不了牌局,说不颓丧是假。

保姆小于偏在此时要和花姐碰杯,花姐哪有心思,头都没抬,只敷衍一句,让她照顾好老太太。小于的杯子在半空中停着,半天,她坐下了。

张束默默看着。这个家,连朱长跃都会意思一下,逢年过节和阿姨碰个杯,屈尊俯就地感谢一下,但陈星不会。陈星从来不和小于碰杯。小于其实算不上小于,她是个五十出头的敏感农妇,因此还哭过一鼻子,觉得陈星看不起人。周家只说陈星有个性。

也许花姐和陈星走过场,并不是因为讨厌,而是因为熟悉。他们算得上是一种人。

花姐偃旗息鼓,周茵和周君倒是来了。周茵的确命好,自己能力一般,但总能看到不喜欢的人输掉的样子。周茵示意张束让位,一屁股坐在花姐边上,开始假意安慰。周君不想占董沁渝的位置,只得站在两人身后,手里就差一把扇子。

张束最不喜欢这种景象,每分每秒强调她是次等的,她妈妈也是次等的。张束干脆坐去了杜润旁边,朱贝贝也靠过来,像是被敌军打懵的贫弱小国联盟。

三人对视,都笑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分类组合。别管是嫡是庶,只要是子女,在这类家庭的排序里都是不受重视的。董沁渝受重视和他是嫡子关系不大,只因地位到了。

张束不由叹气,算了,算了。还好这里的饭是真的很好吃。

朱贝贝揶揄她,到哪里都不会亏了嘴。

张束回她,总不能从头到脚都吃亏。吃了几口菜,又说,“杜润,其实咱们俩赢得很明显了。面子上输了也改变不了本质。今天这顿饭之后,你拿到了地,我拿到了出生证,你虽然上不了他们的牌桌,但医院建好,你自己的新牌桌也建好了。 ‘心狠一点’这句话,不要光是送给我。”

朱贝贝也看杜润,“杜润,你和我姐玩过家家,没有感情可以,但你可千万别成为第二个陈星。做人有舍才有得。”

杜润很郑重地说,知道了。

那种对不起别人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张束用尽力气将这种感觉压到水下,想让它溺亡。但她同时鬼使神差地想到两人共乘小牛那晚,她本来想问杜润一句话那辆小牛最后会去哪里?那两个粉色头盔,又会变成谁的所有物?

那天的快乐算不上一时兴起,她一直都知道答案。朱贝贝懂她,杜润也懂她。她以为自己心思如此复杂,却一眼被人看穿不喜欢也会产生占有欲。她对杜润和这段婚事,远没有她自己想得那么洒脱。

25 她已经不是上个版本的张束,她升级了

这边三人貌合神离,彼岸也风云变换,人们纷纷离开座位,开始划分地盘,寻找自己的舒适区。

花姐早就挤到老太太身边,还招呼杜润一起。张束的脑子里闪过不少宫廷戏,不垂帘听政的老佛爷也是老佛爷,讨老佛爷欢心至少不会死得那么早。老太太同理。她虽刻薄,但从不对外,心里难听话写成论文也要留着上车倒豆子。是以在今天这张桌上,老太太就是毒圈外永远的安全区。

朱贝贝冷眼看着花枝招展的一对母子,冷哼一声,“真是母子连心。你看她,势头不对立刻将她儿子叫走。我能吃了她儿子吗。”

张束看她,“想多了。她巴不得杜润和你发展点什么关系呢。她今天下了盘大棋,上来被惹不起的你和惹不起的继子掀了棋桌,演了这么多戏,总得让人家吃口盒饭。再说,母子连心也没错,咱们也想,咱们有吗。”

朱贝贝狠狠白张束,让张束清醒一点。这还没怎么着,先站在杜家那头说话,是不是明天还要改姓杜呢?

张束不是向着杜家。她能接受花姐,本质上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花姐。在乎带来共情,但冷漠才能导向接受。就算她张束再不堪,再是工具,那也是朱长跃家的工具,轮不上杜家的第二任妻子指点。人不会待在一点好处都没有的地方。

张束问朱贝贝,“你的心还有余量给别人。你得罪了朱长跃,怎么办?这报复手段还不如跟人睡觉。”

朱贝贝趁乱提高声音,“我可是为你!”

张束信,但她又觉得不止如此,“你和董沁渝团队做项目,是不是吃了什么哑巴亏?”

朱贝贝不说话了。在自己的主场攻击让自己吃过瘪的甲方,还顺带恶心了前夫和不让离婚的父亲,一箭三雕,不,张束是第四个雕,简直是爽剧。

“我不想当你的第四个雕,让我做好的我的沙雕吧,”爽剧约等于科幻剧,张束从来不看,“你要是真为我,等宴会散了朱总清算时,别忘了替我美言两句……还是先保护好你自己吧。”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朱贝贝说,都赖你,跟你住到一起,我都变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