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城,旧城区,市局老家属院。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将自己关在书房。窗帘隔断了阳光,屋子里黑漆漆的,没开灯。他坐了好久,尿憋得膀胱胀痛,几近爆裂,才终于起身,去了厕所。解决完,在洗手台前洗手,冷不丁抬眼,看见镜子里的一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脸上横亘的皱纹,眼球上骇人的血丝,这些都是时间篆刻在他身上的印记,他熟悉。但一双眼球,像在福尔马林里泡过,发灰,发涨,仿佛散发着刺鼻且古怪的味道。眼中的情绪嘈杂,愧疚,恐惧,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

这样的眼神,他曾无数次在犯罪分子的眼睛里见过,如今,却与镜子里他的眼眸重叠。好日子终于要走到头了,其实,他早已站在深渊,只是这些年日子太顺,忘了曾经。

恶心,想吐。

他有些恍惚,仿佛死过一回。

掏出手机,再次点开那条扭转他情绪的短信。

您好,我是《念念有声》的记者林念念,曾参与过市局多项案件的专题报道,也曾有幸在听过您的发言汇报。最近,我在跟踪报道十八年前的华阳卫校鬼火案时,走访了一位知情人,他提供线索说,当年,您作为联合调查组的人员去了华阳,但最终的卷宗里,并没有《验尸报告》。他最近知道了这件事,怀疑报告被人恶意篡改或销毁。此事涉及司法公正,我们更希望听取您的解释。为保护当事人,暂不便透露更多细节,恳请面谈。

说是恳请面谈,仿佛给予他选择,但短信的最后给了他考虑的时间,今天之内。

这条短信,更像是威胁。

他知道《念念有声》这个公众号,是近几年在唐城媒体圈杀出的一匹黑马,专挑社会病灶下刀。创始人兼记者林念念是传统报业出身,转行新媒体,笔锋犀利,市局宣传处的老油条们提起她都头疼,却又不得不承认,她不是一般人,挖新闻的本事堪比刑侦队。市局还曾主动找她合作一些重大案件的深度报道。

短信没提具体名字,他想过,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下钩,假装记者,广撒网,套他的话。毕竟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若有知情人,为何这个节骨眼上才蹦出来。他专门查证了发短信的手机号码,的确是林念念的。

既如此,短信就是发给他的。

悬着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既是知情人,想什么时候蹦出来,都行。

他的人生,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宋家姐弟召开的发布会,他看了直播,虽没看全程,但知晓这次发布会的目的。

提心吊胆了那么多年,以为过往种种终要尘埃落定,没曾想,命运却在他渐渐放松警惕的时候,反手一击。

空气深沉,恍然若失,眼前似有荧荧鬼火若隐若现。一双双黑洞般的眼眸,盯着他,似乎等着看他的结局。

邪不压正的道理,他对很多年轻的后辈以及案件的当事人说过,但自己却心存侥幸。果然,侥幸这个词,是心魔设下的诱惑。

再次拿起手机,想给宋重阳打个电话,身子却突然僵直。他想,事情若捅出去,宋家人自身难保,一场发布会沦为骗局。他们若知晓当年的事有暴露的风险,会怎么做?让那位叫林念念的记者和所谓的知情人消失,可姜涛死了,宋家已经失去了最好用的一把刀。

真正的宋家人,要扮演正直的,良善的人。他们不会杀人,就算有那个想法,也不敢去做。

逃不过了,这一回,真的逃不过了。

他把电话打给老伴,说家里来了人聊点事情,让她晚点回来。老伴在老年大学学新疆舞,并未察觉他的语气有何不同,匆匆应付了两句,就挂了。

儿子在国外,眼下,那边应是晚上,不便打扰。当年,若不是为了儿子出国的学费,他也不会铤而走险。当然,最重要的,是宋重阳手里有他“强奸”良家女的证据。那是一个圈套,他心知肚明,但也是他心安理得收下一笔钱的借口。

最初,他并不后悔,因为那些钱,儿子的确有了个好前程。

回到书房,开了灯,坐在书桌前,拿出纸笔,写信。笔尖在纸上滑动,他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在交代后事。唇角一勾,笑了,但苦涩里带着酸,想想,这跟交代后事并未有什么不同。

写满整整五页纸,折叠好,装进信封,放在桌面上。打开书柜的暗格,取出一个文件袋,装进包里。回卧室,换了身过年时儿媳从国外给他买的新衣服。

抬眼,看到书桌上摆着的一张合照,上面有一个人脸被黑色的胶布贴住。他伸手,一点一点地去抠那层胶布。时间增加了胶布的黏性,指甲缝里黏上了黑色的纤维。没有停,继续抠,终于,那张被遮住的脸露了出来。

他静静地端详,若说这辈子,他对不起的人,她算一个。但开弓没有回头箭,都回不去了。

做完这一切,他回了条短信:林记者,如果要面谈,来我家吧。放心,我住在市局家属院,很安全。

最后,留了家里的地址。

短信发出去,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怕被人当做犯罪分子般防备。

起身,拉开窗帘,让光透进屋子。看着窗外熟悉的画面,低着眉,像是在进行一场告别的仪式。心中生出悲凉,走错了一步,他的职业生涯从此便浑浊不堪,洗不净了。

门铃响了,他额上冒出一层细汗,去开门走得那几步路,仿佛被拉长,拉出一句,报应不爽。

门开了,眼前是个戴着口罩的短发女人。

“林老师,你好,请进。”

女人进了屋,门被关上。她走了两步,扭头,摘下口罩,淡淡地说:“是我!”师父,好久不见。”

照片里的那张脸,突然出现在眼前,似真似幻,像一场梦,又像一出戏,那么不真实。贾安平想过,何年或许活着,但他没想到,会猝不及防地见到她。一瞬间,心里发毛,仿佛有东西分崩离析。

但想到何年出现在这里的缘由,竟有些窘迫,局促不安。

面对一场久别重逢,甚至是死而复生的邂逅,曾经的师徒,暗藏机锋。

“怎么,师父见到我很吃惊?”短暂的沉默后,何年先开口。

血液涌上了脑袋,贾安平几乎要瘫倒,恍恍惚惚:“你变了很多,一时没有认出来。”

贾安平没有撒谎,眼前的何年,与他记忆中的样子判若两人。黑了,瘦了,皮肤粗糙,头发剪得极短。若不是她叫了声师父,贾安平根本不敢认。

“我去青山住了一阵子。”何年说。在贾安平面前,很多事,她无需隐瞒。

一时间,思绪万千,百感交集,过往很多画面,在眼前摊开。何年强忍着想哭的冲动,觉得时间真是个残忍的东西,把她敬爱的师父,尊敬的老头,毁得面目全非。

记忆中的师父,曾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站在国徽下。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坚毅,带着一群年轻的警察宣誓,掷地有声。

我宣誓,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

誓言铿锵,让人热血沸腾。

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

那些誓言,那些画面,历历在目,横亘在她的人生,是她坚定不移的信仰。可当她终于反应过来,一直视为榜样的师父,或许始终都戴着一副精心制作的人皮面具时,说不悲哀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