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网吧的灯光空茫茫的,犹如刺目的雪夜。空气里,烟味、泡面味、脚臭味、汗味混在一起,难闻得像从垃圾场里散发出的腐味。

她伸手,把窗户推出一条缝隙,让夜风吹进来散散味。

在江楠眼里,网吧的确像个垃圾场,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看黄片的,撩骚的,还有开不起房来这里亲热的奇葩。

尽管家里有配置不错的电脑,她依旧很喜欢来网吧,尤其是夜里,这里是浓缩的浮世绘。不知为何,身处在这样的空间里,她反而会获得一种怪异且诡谲的安全感。

在学校,她要扮演一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回那个所谓的家里,得扮演街坊眼中命苦但孝顺的孙女。只有在这方刺鼻的空间里,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放出身体里另一个卑劣的灵魂出来透透气。

反正,外婆根本没时间管她。

江楠不喜欢外婆,甚至有些恨。因为母亲原本没打算生下她,是外婆的坚持才让她成了私生女。

刚被父亲接去和后妈冯白芷一起生活的时候,她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直到某天,班级里的男同学围着她,私生女私生女地叫喊,彼时,江楠并不知晓私生女的意思,但能感觉是不好的词,她试图辩解,他们却喊得更大声。江楠想过,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江建利,他肯定有办法让那些狗崽子闭嘴。

但恶言还没来得及传到江建利耳朵里,江楠就因为她的好成绩得到了老师的庇佑。

不过,对外婆的恨意并未消逝。

尽管恨,当冯白芷和外婆化作两道选择题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很轻易地选择了后者。原因很简单,她和外婆之间好歹有血脉的牵绊。

江楠想过,对于她的选择,冯白芷应该也是欢喜的,因为她终于甩掉了一个大麻烦。或许是因着江建利,又或者是为了防止他人说闲话,冯白芷对江楠还算大方,给她买了套一百平的房子,装修得极为舒适,她和外婆两个人住,绰绰有余。

等房间散味之后,她把江楠和老太太接了过去。

外婆喜欢搓麻将,常年住在棋牌室,只有没钱的时候会回来给江楠做顿饭,然后伸手要钱。大多时候,那个房子里只住着江楠一个人。

钱,冯白芷会按月打到江楠的卡上,数额不少,外婆曾试图把卡要过去,要帮她保管,被拒绝。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隔着一层肚皮,她看不透。

江楠性格里带着天然的悲观色彩,但她一直明白一个道理,钱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是钱,放在别人那的,只会是虚无的数字。有了钱,日子就能红火,能让别人高看她一眼,不会只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可怜和扫把星。

没从外孙女手里把卡要过去,老太太气了好些日子,逢人就说,她养了个喂不熟的小白眼狼,处处防着她。对这种程度的恶言,江楠早就免疫了,伤不到她分毫。

她马上要考大学,肯定会离开这座小县城去大城市,需要花钱的地方多。

况且,街坊邻居不会因为老太太祥林嫂般的念叨,就觉得江楠是个不靠谱的,倒是都理解她,觉得小姑娘可怜,命苦。

除了钱,江楠另一个能让人高看一眼的本事,是学习成绩。从小学开始,她的成绩就没掉出过年级前三,这个本事还被冯白芷利用了一把,坑了不少钱。

江建利金盆洗手后,开了间餐馆,但小小一家馆子,炒菜做饭没有多少利润。

那些日子,只要江楠在,冯白芷就会招呼她过来,让她当着餐馆食客的面,喝完一杯麦乳精。喝完后,她会表现得像被灌注了某种神秘力量。之后,那群蠢货就会花高价从冯白芷手里买点白色的粉末。

一包麦乳精,她敢卖五千块,警察曾收到风声,以为她贩卖毒品,来查过几回。

冯白芷说是麦乳精,买家也说是麦乳精,警察查了,就是麦乳精。

江楠记得当时那位小警察吃惊的表情,仿若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怀疑。满脸写着:这破玩意卖五千块,比他一个月工资还高,这婆娘的心简直比毒贩还黑。

但冯白芷没有撒谎。

江建利没念过书,冯白芷学历也不高,作为俩人的闺女,江楠却成绩优异,不仅年年三好学生,还在市里的奥数比赛、作文大赛中都拿过奖,非常给江家长脸。

江建利能下定决心浪子回头,其中最大的缘由,就是不想以后拖了闺女的后腿,往她的前程上抹黑。

对于江建利这个歹笋,怎么生出江楠这根好竹,很多人悄摸地找冯白芷打听过。冯白芷实话实说,全靠孩子自己努力,但那些人觉得她藏着掖着,不实诚。后来,冯白芷改口,说孩子的好成绩,是一天一杯麦乳精喝出来的。

这番说辞被很多人听了去,当了真,来找她买。麦乳精那玩意哪都能买,却非得找冯白芷。她卖得便宜了,对方问这问那,烦不胜烦,后来,冯白芷想了个招,她把麦乳精用碾子碾成更细的末,用牛皮纸包起来,要价一包五千,爱买不买。

当然,冯白芷肯定用了手段。不过,江楠觉得这不算诈骗,告知了材料,还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架不住有人上赶着送钱、这买卖竟还做出了口碑。

所以,不管江建利活着还是死了,江楠花冯白芷的钱,从来都心安理得,她觉得,冯白芷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自己功不可没。

怎么又想起了那个女人。

江楠晃了晃脑袋,试图把继母的身影从脑海里甩出去。

窗户一直半开着,风大了些,江楠离得近,受了凉,开始干咳。她有支气管哮喘,一咳就止不住,脸色被咳成青紫色。她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熟练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板右美尼酮,扣出两粒,拽下口罩,把药塞进嘴里,吞咽了下去。

支气管上的炎症很难根治,天冷的时候尤为容易犯病。她习惯了身上随时装着药,睡觉时也会放在枕边,人是个药罐子,但惜命。

吃了药,咳嗽才算缓住,江楠端起面前的矿泉水,喝了小半瓶,又缓了缓,开始上网。

习惯性地先进“看花向右”论坛看帖子。这是华阳著名的“厕所”,江楠喜欢看“厕所”里那些怨毒的“排泄物”,浏览他人的疯狂,会让她产生说不出的快感。

最近这些日子,她窝在家里赶寒假作业,有些日子没来网吧,身体里攒了不少“排泄物”,就等着今天排出去。但此刻,她发现了不对劲,刷新了好几次,论坛根本进不去。

论坛又被黑了?这是她的第一反应,但并未觉得诧异。

她一直都知道,这个论坛是藏在黑暗中的巨大恶意,散发着人性恶臭的味道。他们像一群藏在厕所、下水道里的恶心臭虫,在阴暗的角落里,释放着腥臭的恶念。看似无法无天,实则胆小、懦弱。

害怕暴露,只能东躲西藏,习惯了被驱赶。

但臭虫的生命力很强,一个窝被毁,总能很快在新的窝里抱团。

又一次刷新无果后,江楠输入一个网址,点了回车,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聊天室。她看了一眼聊天室的公告,果然,公告里有“看花向右”新的临时网址。

进入新论坛,还是不对劲。

只有零星的几个新帖,回复也少,若是往常,一些“喊话 bot”下,一定会起高楼。

她看了一眼置顶的精华帖“白蛆的故事”,上一次离开网吧时,这个帖子的评论数是 3398 条,这么多天了,竟然一条新评论都没有增加。

她敲打着键盘,试着回复了一条评论,内容发不出去。

带着疑惑,动了动鼠标,再次进入聊天室,想弄清楚最近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