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胜楠能理解老师的难处,又是千恩万谢地送走了老师。

钱胜楠坐在桐桐身边,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后脑勺,再次把她轻轻揽进怀里。

她转头对坐在另一边的吴家妮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你完全不用专门再打车来医院陪她的。本来帮忙送桐桐去学校就已经很麻烦你了。”

吴家妮忙摇头,“我送下她以后在校门口歇着,刚好看到出事儿了。我眼看着桐桐被抬上救护车,怎么能坐视不管?跟着确保她没事了,我自己也安心。”

钱胜楠听了心里一阵感动,目光柔软下来。她犹豫了一下,又低声说:“对不起,我之前也没跟你讲,因为之前有知道的人会用不一样的眼光…”

吴家妮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说,“别别,没什么需要道歉的,本来就不用告诉我,这是你们的隐私。”

钱胜楠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小声说,“桐桐从差不多两岁开始发病的。频繁发作过一段时间后慢慢减少了,最近更是快一年都没有发作过… 我还以为她终于稳定了,没想到今天突然大发作。”一年不发作是很多电娃父母梦寐以求的里程碑,是病情稳定下来的信号,没想到她的希望刚发芽就被现实碾碎了。

前面还有 30 多个号才能排到分诊,钱胜楠本来劝吴家妮回家休息,但她执意要陪着一起。

吴家妮曾经半夜一个人在急诊等候结果。拿到诊断时,那一瞬间的脆弱差点把她击垮。她知道,只要旁边有人陪,哪怕不说话,也是一种力量。

等待叫号的时候,桐桐很快就困倦地裹在妈妈和阿姨的外套里,躺在两个椅子上睡着了。钱胜楠从车里拿来了电脑继续远程办公,吴家妮则是从包里掏出平板写视频脚本。平日里习惯了独自在家散漫工作的吴家妮意外地发现,有人陪着时,她的效率反而比平常快了许多。

在嘈杂的等候室,钱胜楠和吴家妮里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像是两叶在激流里并肩而行的小舟。吴家妮享受着这份安静的陪伴,心里有种久违的踏实和温暖。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终于叫到她们的号了,钱胜楠和桐桐进去医生诊室,吴家妮则独自在外面等候。

看着钱胜楠的背影,吴家妮在心里偷偷地对她道歉。

其实,她说钱胜楠不用告诉她还有另一个原因。

她早就知道桐桐有癫痫了。

那是几个月前的一个傍晚,钱胜楠一家三口从锦绣小区出来,进地铁口的时候桐桐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发作。所幸钱胜楠反应迅速地接住了她,把她放平在地上,衣服脱下来垫在她后脑勺下。楚杨在一旁恳求大家往后退,给孩子空间。

密集的人群里,有几个人竟然猎奇地拿起手机,对着地上失去了意识的桐桐录像。

吴家妮在不远的后方,跟踪在她们一家身后。

看到这一幕,她怒从心头起。

虽然明知自己不该暴露,可看着桐桐在地上失去控制地抽搐,而那些围观者用镜头贪婪地品尝她的病痛,她再也忍不住了。

“不要录像!把手机放下!”她冲着人群喊,声音微微颤抖。“给孩子点尊严!”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钱胜楠附近有两个好心人响应她的号召,挡在了镜头和桐桐之间。

眼见一个大叔还在那恬不知耻地找角度拍摄,吴家妮一个箭步冲上前,劈手打掉了他的手机。

正在监测桐桐生命体征的钱胜楠听到声音,充满感激地抬头朝她这边望了一眼。

但在层层人墙的阻拦下,她最终也没能看到那位侠女的脸。

14 你闭上眼

因为桐桐在一年后突然复发还是大发作,医生做完初步检查后,又让她们去做脑电图来重新诊断。

三个人排了几个小时的脑电图,等检测结果出来后去和医生商量新的治疗方案。医生在原先用药的基础上又加了一种药,并且嘱咐了定期复查的频率。等她们排队取完药,终于出了医院门的时候,外面已经从白天变成了夜幕。

到了停车场,吴家妮主动提出帮忙开车,这样钱胜楠可以坐在后座陪着桐桐。透过后视镜,她看到坐在儿童椅里的桐桐和钱胜楠都累坏了,开出去没多久就睡得东倒西歪,不由得抿嘴笑了。

停好车,吴家妮抱起昏睡的桐桐,把她的小胳膊搭在钱胜楠肩上。钱胜楠背上桐桐,和她一起慢悠悠地往家走。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们还在路边纳凉,看到桐桐和钱胜楠,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般齐齐看了过来。

张姨穿着红色棉褂,手里摇着蒲扇,在她们路过时大声问,“桐桐没事吧?听说你在学校发羊癫疯了?”

趴在妈妈背上的桐桐被她惊醒了,迷瞪着眼无措地看着周围。

另一个老头在旁边跟着说,“我听说羊癫疯是中邪,要不找个师傅瞧瞧?”

钱胜楠刚睡醒的头脑还没完全开机,被冷风一吹还有点头疼,听到他们这话脸色变得很难看。

在她想要怎么怼的时候,已经有人替她骂了回去。

“闭嘴吧,跟你们没关系的事,别天天瞎打听传谣。”吴家妮沉着脸,语气阴森,“你们这么迷信,难道没听过拔舌地狱?说闲话的人死后会被小鬼撬开嘴,用铁钳夹住舌头,使劲地拽,越拉越长。最后拽不动了,呲啦一声!舌头就被扯下来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拉着钱胜楠的手腕走了。老头老太太们目瞪口呆,缓过神后骂骂咧咧地说她没礼貌还不尊重老人,然而她们已经走远了。

吴家妮出了电梯本来想直接回家,但钱胜楠坚持说,今天欠了她一个大人情,绝不能让她空着肚子回去。

桐桐发作加上看医生折腾了一天,昏昏沉沉的没什么胃口。钱胜楠用微波炉快速叮了一碗鸡蛋羹,喂下后把她轻轻抱到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安置好桐桐,钱胜楠又简单做了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下午在医院等待的时候她们叫了沙县小吃的外卖,到晚上已经消化的差不多了。吴家妮饿坏了吃得很香,一抬头却发现钱胜楠看着自己的饭碗愣神。

“楠姐,你怎么不吃啊?”

“有点没胃口,”钱胜楠拿筷子戳了戳米饭,“你多吃点。”

吴家妮看着她的表情,担心地问道,“是在担心桐桐吗?”

“是有点害怕,怕桐桐一辈子都康复不了,也怕频繁发作伤害她大脑。”钱胜楠叹了口气,“你应该也看得出来,桐桐的岁数其实应该升三年级了,但现在才上一年级,就是之前频繁发作导致了发育迟缓。”

“桐桐会康复的,”吴家妮马上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她,“肯定能找到办法的。”

钱胜楠无奈地笑了,“不用这么安慰我。我也曾经坚信,如果我足够努力,桐桐就可以治愈。但是经过了六年,我现在已经接受了,这件事情不是我能控制的,只能尽量不想这件事,等情绪慢慢过去。”

“你怎么能做到不想的?”吴家妮困惑地问,“我最近就一直焦虑孩子爸爸会拒绝执行法官的判决。我已经跟小海保证他能来和我住了,必须得实现承诺。如果辜负他的信任,我原谅不了自己。”说着,她下意识地开始拽自己的嘴皮。

“因为一直想着的话,会活不下去,”钱胜楠苦笑,“桐桐刚诊断的那两年,我几乎是荒废了自己的事业和生活,所有空余时间都拿来查癫痫的相关资料,请长假带桐桐全国跑看名医,简直把自己熬成了半个医生。结果,桐桐的病情不但没有好,反而突然恶化了。”

钱胜楠起身走到客厅,指着地毯说,“有一次桐桐在这儿大发作,我看她痛苦地抽动,衣服上沾着呕吐物和失禁的尿。我突然有种冲动想从阳台跳下去,死了就解脱了。那时候我就意识到,我想让她健康的执念,害得我自己也病了。我病了又怎么照顾她呢?我从那开始慢慢接受孩子生病的事实,接受了我才能活下去。”

吴家妮被她的话触动到,眼里泛起了泪花。她小时候,妈妈跟继父吵完架来对她宣泄情绪的次数太多,她开始故意在妈妈崩溃时走神做白日梦来保护自己。她幻想着自己是天上的小鸟,可以在泪雨交加的季节迁徙,等到妈妈心里春暖花开时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