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何婆婆说:“老严,你就去看看吧,他人都要走了。”
奶奶也开始劝:“老头子,你就去一趟,看看他有什么话说。”
严若朝也劝:“爷爷,我们陪你去。”
几个人轮着劝,张大叔又一直跪着,爷爷终于答应。“行行行!我去!我倒要看看他要干什么!现在我可不怕他了,他总不敢拉着我一起死!”
奶奶、严若朝和易朗都要陪爷爷一起去,爷爷却不上。可爷爷走了五分钟,奶奶还是不放心,三人急急地迅速地赶过去,只比爷爷晚一会儿就到了。
张大叔家的房子在这一带算很旧的了,盖了得有二十多年了,这些年来这里邻居只要稍微挣了点钱的,都会盖新房子。要是挣了大钱的,那就盖个豪华乡间别墅,平时也没什么人住,老人顶多住个小偏房,所以房子就那样空着。但空着就空着,农村人的房子除了居住用途,更多的是炫耀用途,房子就是他们最直观的面子。所以,二十多年不盖新房子,要么是这家人脱离了农村人的低级攀比趣味,要么是,过得不好。
奶奶直接进张大叔父亲的房里,严若朝和易朗也只得跟进去。里面有张大叔和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想来是他妹妹。爷爷冷冷地站在张大爷的床边,张大爷正伸着一支枯树一样的胳膊,似乎要抓什么。
“严叔,麻烦您坐坐在床上,我老倌子(方言,父亲的意思)有话要对您说。”张大叔央求着。
爷爷到了这里,也就不那么倔犟了,坐在了床边。可他坐下来后,床上的张大爷却只是放下了胳膊,并没有说话。一时间,这个房间里只听到风扇嘎吱嘎吱的声音。
张大叔对自己老父亲说:“爸,严叔在这里,你有什么话要说?”
严若朝的视线转向床上的张大爷。只见床上的那个老人,脸上的皮肤全是褶子,就像一块褐色的布被人折过,还有暗褐色的斑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直长到脖子上,眼睛眍?得像骷髅,头发只有几根还留着。他很瘦很瘦,简直没有肉了,就是皮直接包裹着骨头。枯树枝还会给人春来到来又焕发新绿的感觉,可现在的这个老人,比那样的枯树枝还让人感觉绝望,那是一种知道死神就在他身边的绝望。他嘴唇不停地但缓慢地动着,发着一些声音。他的躯体已不像一个人,而像是被恶魔的灵魂霸占后又抛弃,被恶魔的灵魂吸干精气。
严若朝听到这位老人说:“我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我错了,你原谅我……”很简单的话,他说得很慢,很吃力,似乎在用生命的最后一股力气。
爷爷没有甩开他的手,但声音仍是很气愤:“没什么好原谅的,也没什么好怪的,都是命!”
严若朝不忍再看了,也不想在这房里待着了,便走了出去,易朗也跟着她。他俩在外面等着,什么话也没说,只等了差不多三五分钟,爷爷奶奶就出来了。一家人回家,但再也没有心情打牌了。
下午五点,爷爷说天气凉了他去地干点活,还让易朗别跟去。严若朝和易朗就帮着奶奶做饭。她趁便问,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她感觉爷爷一向还是与人为善,从来不计较小事。而且在农村,就算哪两家有什么矛盾,敞开了大声吵一吵闹一闹,也就过去了,等到农闲时要打牌了,或是农忙时要借东西了,或是在田间地头遇上了,或是过年时邻里之间要串门了,很快就能搭上话,不会记仇记得这么久,也不会记得这么认真。
奶奶一边淘米一边说:“就是以前,那个张老头把你老嗲嗲(方言,曾祖父)给斗死了,这算是大仇吧,也不能怪我们小气。”
严若朝问:“可我听说老嗲嗲是自己上吊自杀的。”
奶奶把瓢瓜往水缸里重重一放,说:“为什么自杀?那时候我们被划为地主,已经是夹着尾巴做人了,你老嗲嗲那么多事都忍过来了,要不是张老头太过分,他会上吊?在批斗会上,张老头作为一个晚辈,好多次骑到你老嗲嗲头上,说他是大地主,家里还藏着金银财宝,要你老嗲嗲交出来,你老嗲嗲说什么都没有了,不信可以搜。张老头不是不相信,他就是要使坏。逼你老嗲嗲对他下跪,他就反揪起你老嗲嗲的胳膊,骑到他脖子上打,扯他头发,扇他耳光,一边打一边骂。你嗲嗲都说不得一句话,一说话那张老头打得更厉害,还让别人把你嗲嗲也抓起打。人人都不是善类,但那张老头最坏,次次都是他带头。他还激你老嗲嗲,说他就应该早点死,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一个要脸面的男的,被一个晚辈这么欺负,哪里还活得下去?”
奶奶说完,严若朝沉默了。易朗也沉默了。两人默默掐着青菜。
过了一会,严若朝又问奶奶:“那嗲嗲今天是原谅他了吗?”
奶奶说:“不知道,随便。原不原谅还有什么用?你老嗲嗲是几得好的一个人,因为他是个好人,后来平反了,你嗲嗲还被村里人选为会计,就是看你老嗲嗲以前的面子。你老嗲嗲死了没多久,你老婆婆(方言,曾祖母)也死了,你嗲嗲一下子失去双亲,他怎么能不恨?不原谅也是应该的。”
严若朝叹了一声:“还是原谅的好,主要是自己好过。那张大爷想必也是知道错了才求原谅。”
奶奶大声起来:“那不是!他是觉得家里遭报应了才求原谅的。”这时饭在煮着,菜也在蒸着,奶奶有了一点闲,她点了支烟,坐在小马凳上,说,“他姑娘(方言,老婆)不到四十岁就死了,他一个人带大两孩子。女儿嫁人又离婚回娘家,儿子也不争气,儿媳妇去年也得癌症,孙子回来照顾老娘,医院里让他做核酸了才能进,他等不了,和医院发生冲动,跳楼死了,就是你那个同学你知道吧。”
严若朝点点头,不免有些唏嘘,怎么能因为这么点事就跳楼呢?也许那个核酸只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奶奶继续说:“孙子死了,孙媳妇带着孙女马上就跑了。他们家算是断子色孙了,所以啊,他是报应来了才知道错了,呵。”
饭熟后,严若朝没再像以前那样大喊大叫爷爷回家吃饭,而是和易朗一起手牵手向地里走去,亲自去叫爷爷回家。
“唉,人性真是复杂。”严若朝感叹。
易朗说:“人性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但人是环境的产物,人性会随着环境改变。人面对不同的环境,会露出不同的人性。”
“所以那个张大爷没错,倒是环境错了?”严若朝不认同。
“在某些环境下,能逼出人最大的恶,在某些环境下,又能让人释放最大的善。所以,人有错,但不是唯一的错。”
他们到了地里,没有看到爷爷,又去另一块地,还是没有,又换一块,还是没有。严若朝不得不大声喊叫了。可是依然没有爷爷的回音,他们急了。这时有个收工的邻居告诉他们,看到爷爷往坟山那边去了。
爷爷回家后,谁也没问他去哪里了,就静静地吃饭。晚上八点多,听到说,张大爷死了。
70.不要惹没有未来的人,不要执着于被家人爱
不管家庭贫富,农村的丧礼总是办得很隆重很盛大,道士做法事的锣鼓声传一里路都不止。奶奶说这两年特别喜欢听丧礼上的道士音,提前熟悉下“那边”的环境。可这一次,她顾及爷爷的感受,就没去张家。
谁知下午五六点,严道海坐一个邻居的车回来了,说要参加张大爷的丧礼。他还买了好大的鞭炮。
爷爷嗓道:“你还给他送终?吃多了吧你!”
可严道海还是要去,并问严若朝去不去。严若朝主要想去看丧事,便说去,还带了易朗一起,三人正好赶上晚上的席。
张大叔见严道海带着女儿女婿一起来了,又带来了大鞭炮,又直接摇出五百块钱上人情,一套友好的邻里丧事行为齐全,他感动得说了好多个“谢谢”。
得知村里没劳力,本来是需要八个抬棺人的,现在只找到六个,严道海大方地说算他一个,后天早上出葬,他来给张大叔抬棺。
张大叔泪花都出来了:“那我真是谢谢你了道海,真的谢谢你了!”
吃席时,道士们休息了,道士另一边的舞台上热闹着,歌手唱着歌颂父爱的歌,但唱着唱着也会唱点爱情之类的流行歌,甚至还有《好日子》,舞蹈演员的穿着和表演也特别喜庆。易朗看得呆住,饭都不知道吃了,问严若朝,这确定是丧礼吗?怎么喜气洋洋的。
严若朝说,是丧礼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以前外公去世她也问过长辈,姨妈说,现在的丧礼都是办给活人的,活人喜欢看,喜欢攀比,别家老人有的,自家老人也要有。
奶奶突然在他们后面出现,问:“芳儿,到哪了?孝子哭还没有哭完吧?”
严若朝一回头:“小嗲,你吓我一跳!嗲嗲来了没?”
“他让我来就不错了,他还来?”说完就去找别的老婆婆扯白话了。
这时唱歌的停止了表演,道士开始“表演”了。在一个追赶的环节,由于没有孙子,只能是五六十岁的张大叔上场被道士摆弄。道士不停地逗着张大叔,张大叔就不停地往道士的盘里放钱,放了好一堆。严若朝都觉得道士贪心了,可他还在要。弄了好一阵,才让张大叔妹妹上场,又收了一盘的钱。然后是旁的表亲,又一个一个地收钱。
这收钱的环节算哪门子超度?明明就是道士要钱。易朗又问这是在干什么,严若朝也答不上来,反正都是这样兴的。外公去世的时候她也上过场,给了道士一个五十,道士说这个孝子不孝,外公不高兴,要她再添几张一百的,她不添,转身就走。道士大声说这个不孝子,将来得不到老人的保佑,她当时都气得想和道士怼几句,要不是顾全大全的话。
后面还有跨火盆等等各种环节,道士安排得满满当当。严若朝和易朗还有奶奶看得津津有味。晚上 11 点多,严道海才喊他们回家。
到家后,爷爷刚想发脾气,严道海抢先说:“爸妈,还有芳儿,你们先过来,我跟你们说点事。”他很严肃的样子,大家便都聚了过来坐着。
奶奶问:“听那谁说你今天上了五百块?你钱多啊?邻里之间三百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