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笑了,改口方言,顺畅多了:“那行。她爸还让我们两老学普通话,都这把年纪了,真是给我们找罪受。我就说小易一个大学生,怎么可能听不懂?”

那炮筒是 30 响,每一个都直冲天际,然后轰然一炸。好不容易炸完,又响起了鞭炮声。严若朝忍过了炮筒,实在忍不了了,大声问奶奶:“放完这个没有别的了吧?”

奶奶也扯个嗓子说:“是不是不够?不够我叫你爸再去买。我就说不够吧……”说着就转身往屋外走。

严若朝赶紧拉住奶奶:“小嗲,够了够了,别买了。”只差没说别吓着你孙女婿了。

鞭炮响了四五分钟才结束,两个小孩子早就捂着耳朵在边上等着,一结束他们就去鞭炮渣里捡没炸的鞭子。严道海怕两孩子掉河里,便守着他们,而且他也确实喜欢小孩子,这把年纪了,羡慕别人家的外孙孙孙羡慕得不行。

爷爷这才进屋来,看了看桌上摆着的西瓜,责问奶奶:“老婆子,切我们这的香瓜菜瓜撒,西瓜他们长沙又不是没得吃的。”

奶奶轻轻一跺脚:“哎呀我忘记了,都还没摘。你个老不死的,就知道使唤人,看到我在做饭,你不晓得去早点准备。”

“我哪里晓得你还没准备?昨天就跟你讲了……”爷爷边说边往外走,奶奶也骂骂咧咧出去了。

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了,严若朝赶紧问:“你和我爸是取了一趟经吗?怎么现在才到家?”

易朗故意卖关子:“就聊天啊,聊了很多。”

“聊了什么?快说。”

易朗微笑着说:“你先说下,为什么你爸爸叫你芳儿。”

63.被哥哥挤占生存机会,她“抵押”自己谋未来

“那这就说来话长了,”名字的事不管谁问起,严若朝都愿意说个明白。“我们这里女孩的名字都是什么芳啊艳啊娟啊丽啊花啊这些,因为女孩名字土才好养活,不会给家里带来负担。可是男孩的名字就不一样,那可都是宏大的志愿,什么飞林、植安、国章,单字的有帅气的帅、骏马的骏、宽阔的宽,等等,都寄托着美好又伟大的愿望。像我弟叫若星,因为他出生的那个晚上,我爸欣喜激动地出来抽烟,看到繁星满天,就给他取名若星,希望他像星辰一样。后来我长大了点,慢慢懂了一些我以前不曾在意的事,就坚决要改名字,高三开学前,因为我想以新名字高考嘛,费了好大劲才改成严若朝。我弟不是要像星辰吗,那我要压他一压,我就要像太阳,若阳和我姑姑的名字重音了,所以就改成若朝,好不好听?”

“好听。”易朗温柔地说。他静静地听完,很快就懂了严若朝的委屈。“如朝阳一样,非常好听。而且和我的名字是情侣名。”

严若朝疑惑地一笑:“怎么是情侣名了?”

“你是朝阳,我是朗月,这还不情侣名啊?”

“对噢!被你这一解释好浪漫啊。这样吧,”说着拿出手机,“我们把微信名就改成‘朝阳’和‘朗月’,好不好?”

易朗听她的,于是,“朗月清风”改成了“朗月”,“严若朝”改成了“朝阳”。

这时爷爷把洗好切成块还插上了牙签的香瓜菜瓜端了进来,说:“小易,这是我们这里的土瓜,你在外面难得买到的,尝尝。”

易朗忙站起来接了盘子:“谢谢爷爷!”

爷爷笑呵呵地看着易朗,一双棕色的长满老茧的手搓着:“好,真好。那你们坐,我去给她奶奶帮忙。等会儿芳儿的幺幺(方言,姑姑)和姑伢(方言,姑父)也会来吃晚饭的。”又看了看易朗,笑呵呵地往客厅外走了。

严若朝拿了一块菜瓜吃,笑说:“还插了牙签,我爷爷奶奶这是特意为了你这个孙女婿学的城里作派呢。以前他们吃瓜,皮都不削,边吃边吐皮,很粗放。”

“我觉得你爷爷奶奶,还有爸爸,都对你挺好的,我很羡慕。”易朗说得很直白。

“那你是没看他们怎么对我弟的,那才是真好……”说到这,严若朝看到易朗眼神里确实流露着她从没见过的情绪,他是真的羡慕?确实,相比一个没有父母和家人的孩子来说,自己算是比较幸福了,起码有完整的家庭。于是她安慰他说,“那你放心,以后他们也会对你很好的。你看今天,他们还给你放炮筒和鞭炮欢迎你。”

易朗欣慰地笑着:“嗯,这么高规格的欢迎仪式,我还是第一次享受到。以后我也会和你一起对他们好。”

傍晚时,晚饭才终于做好,搬了大圆桌到院子里。严若朝感觉奶奶做了一次团年饭一样,十二个菜,炖钵就有六个,摆放好后,桌子上的转盘因为太重都转不动了。

菜摆上桌了,严道洋和连建军夫妇也终于来了。易朗礼貌地叫了“姑姑好,姑父好”,连建军就大夸特夸,夸这个小易长得标致,人又谦逊,一看就是可靠的人。

“来姐夫,我敬你!”连建军举杯向严道海,“你好命啊,芳儿给你找了这么一个好女婿,不像我,我们家那个姑儿,一说找对象就说什么要真爱。马上要三十了,一个男朋友都没有谈过。我几得羡慕你呢!”说完就一口闷了。

严道洋本来见了侄女婿高高兴兴的,一听丈夫这样说,脸就些微板下来,说:“女儿自有女儿的活法,我们都是老人了,她的事你少管。”她是极爱女儿的,从连秋画的名字就看得出来,一众“艳芳丽娟花”中,“秋画”显得多么用心,她不用实践“土名好养活”。

严道海举杯对连建军:“你也有福气的,画画还年轻,你急什么?听说她现在还考上了研究生,多努力上进的姑儿啊。哪像我们芳儿,一天天的瞎混。”

连建军又说:“马上要三十了,读研出来三十三,不知道读了干什么,一把年纪!”

严道洋说:“读书就一定要干什么吗?为了增长知识不行啊?”

连建军不理妻子的话,继续跟大舅子诉苦:“我现在就只想画画回到我们身边来考个公务员。我们就这么一个崽,她将来在外面定居,我们几得孤单。”

这时爷爷一边喝酒一边说:“我就说了多子多福吧,当初叫你们再生一个,你们偏偏舍不得单位,现在知道一个崽孤单了。不听我的话后悔了吧。”

严道洋直接对父亲说:“为什么听你的?你一心只为儿子好。当年幸好我自己谋了个出路,不然我现在就跟嫂子一样。”

严若朝有点担心了,可别在易朗来的第一顿饭桌上就扯家家难念的那本经啊。她一边照顾着两孩子吃饭一边想着要说点什么。可爷爷哪容她想,厉声对女儿说:“听我的有什么不好?你不要看你现在有国家粮吃就了不起,这地方上哪一个不知道你还没结婚就跑到连家……”

“哎呀吃你的饭!”奶奶端着最后一盘炒青菜出来,打断爷爷,“今天女婿孙女婿都在,你不要发神经。”

严若朝从大人们背地里的扯白话中,也渐渐知道自己姑姑当年的“勇猛”往事。

当年家里要让哥哥去学泥瓦匠的手艺,并要盖房子娶媳妇,就只能让严道洋退学。学她听话退了,毕竟她是个要强的人,老欠学费她也没脸去学校。但是她退学后也不在家帮忙做农活,而是做了一件史无前例的事,自己找到追求者连建军的家里,说可以当连家的儿媳妇,前提是供她读书。连建军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答应了,可是连家也不是很有钱的人家,供不起两个人上高中上大学。严道洋经过一番考虑,作出让步,至少让她读个中专。当年的中专也是相当厉害的。她就这样住进了连家,严家去要人,她说她把自己抵押给连家了,以后只有嫁到连家。总之,学她必须要上。闹了几个月,严家没法子,要她先回家,她要上学可以上,只要别花家里的钱。但在结婚前,还是先住娘家,不然成什么样了?

所以爷爷现在每年还会在严若朝面前说:“你不能学你幺幺啊,我们老严家一向讲脸面,就这么一桩丢人的事,被这地方上说到现在。”不过后来严若朝离婚,爷爷对她非常不满地说:“你跟你那个幺幺一个样!”

但严若朝越长大越同情姑姑,她本可以读完高中考个好大学,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可因为家里要让哥哥学手艺娶媳妇,就剥夺了她的机会。而她作为一个农村女孩,也没有别的办法,要摆脱娘家的束缚,竟然只能通过找一个男人的办法来实现,但这也不过是掉进了另一种束缚。

被老父亲提起陈年往事,严道洋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毕竟侄女的男朋友第一次上门。她知道老父亲就是气她当年忤逆了他作父亲的权威,可这个“权威”只考虑儿子不考虑她这个女儿,她凭什么不能忤逆?可她此时此刻只能不言不语,息事宁人,以免给侄女丢脸。

这时严道海笑着端起酒杯对着连建军说:“来连局长,我们喝我们的,别听他们瞎吵。我们屋里的人,一见面就要吵架的,你做女婿来了只管好吃好喝,其他的莫听莫管。”

连建军的下巴点了点易朗,笑着说:“这也是个做女婿的,来来来,小易,一起一起。”

易朗正在享用爷爷给他夹的一块大肥肉。那是从猪膀子钵钵里切出来的,一看就油腻腻的,易朗怕拂了老人的好意,只好往嘴里送。谁知他以为的油腻难忍并没有,吃到嘴里居然是滑滑的,油也油,但没有影响到口味,不知道是怎么做到油但不腻的。猪肉居然能这么好吃!

被另一个女婿点到了,易朗便放下碗筷,端起眼前的一杯白酒就和他们干了下去,一股浓烈的辛辣!他赶紧继续吃那块膀子肉,冲冲口味。

奶奶问他好不好吃,他由衷地说:“好吃,奶奶手艺真好。”

奶奶眼都笑开了,说:“是吧,那你就多住段时间,我天天做给你吃。”说着又给易朗夹甲鱼,爷爷也给他夹猪蹄。

严道海又端起一杯酒就对易朗说:“来小易,我俩爷儿俩再来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