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如果你们下班了有事非走不可怎么办？”易朗问。在他相对单纯的工作环境里，严若朝说的事简直闻所未闻。

严若朝吃了一口虾滑，说：“找借口，别人是为不上班找借口，我们是为正常下班找借口。我突然想起个好笑的事，”她自己先笑了起来，“我以前对面的女同事，有次要和大学同学聚餐，到点了就要走，但主任还没走，她就跟主任说她老公出车祸了，她必须立刻走。这种大事，主任马上就答应了。第二天我们跟她说这借口也太狠了，为了一个下班不至于，她说，”说到这，她自己笑得左手捂着嘴，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她说……”

易朗好奇了：“她说什么？”

严若朝好不容易止住笑：“她说，‘谁说那是借口？那是我多年的心愿！’好不好笑？”

易朗果然笑出了鹅鹅鹅的声音，问：“那如果是你，会找什么借口呢？”

严若朝得意一笑，说：“我不找借口，我用‘包替’的方法。”

21.她的话找到了听众，他的笑容找到了主人

见易朗一脸疑惑，严若朝笑着解释：“就是把包放在座位上，这样领导看到我的包就以为我人还在，其实我人走了。后来时间长了，我怕他们摸清我这个套路，还升级成‘包替+车替’，坐地铁走，把包和车都留在那替我加班。”

“你好机智啊，”易朗笑着说，然后开玩笑，“如果你现在还在上班，应该已经发明了‘人替’，把工作外包给一个人，让她替你上班，你再把工资分她一些，但你能有更多自由时间。”

听了这话，严若朝大笑起来：“这可以这可以，确实是好办法。不过不用外包，直接买个机器人更好了。可惜理科生不给力啊，都 2023 年了，还没有发明出帮我们碳基生物上班的硅基生物，要早发明出来，我没准还不会辞职，反正机器人可以 24 小时听任调遣。”

易朗摇摇头说：“那说不定机器人比人更有原则哦，说八小时就八小时，八小时一过，程序自动关闭，充电维护。只有人才是真的愿意接受内卷，机器不是。而且 24 小时调遣机器也没意思，领导想调遣的是人，因为调遣人才能享受权力带来的畅快。”

严若朝一惊，她没想到易朗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感觉他的年纪和他轻淡的脸相，不会思考这些问题。

她笑道：“你这样说还真是诶！以前我们领导对我们的要求就是 24 小时听从安排，他说就算家里死了人也不能不接电话，我们居然都接受了，睡觉都不敢关机。那些中年男领导们因为自己身体原因，夜生活非常纯洁，大半夜不得不用调度工作……”

大半夜不得不用调度工作代替性生活……她意识到自己竟然要开黄腔，马上停住。可前面已经说了身体原因夜生活纯洁，心里真喊惨了惨了！在年轻单纯的弟弟面前开黄腔，跟那些中年油腻男有什么区别？

这第一次约会，就要被她亲口毁了吗？

易朗确实听得极认真，他喜欢严若朝此刻在他面前没有戒备和冷漠，敞开了心扉聊自己生活的样子。于是他微笑着轻声问：“大半夜调度工作？这么紧急？”

严若朝仔细看了下他的表情，清清淡淡的，却是十分真诚地等待她继续说的样子。他难道不反感我那个油腻样吗？或者，他根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那就太好了，他的“无知”拯救了她的形象。虽是如此，但严若朝知道她该收敛了，别真成了“油腻中年男”。

“不急，就是些日常安排。可领导们不管，要是找谁没找到，就马上在大群里通报批评。”她说完这几句赶紧说别的，淡化前面说的内容。“我们那还卷不休假，以不休假为荣。”

“啊？这有什么用处吗？”易朗问。还给她夹烫好的菜，给她倒酸梅汁。

“有用啊，得表扬。”严若朝吃着刚夹上来的鱼籽鱼汤泡，说，“有个男同事只休了两天的陪产假就来上班，二把手都拿他当好典型在大会上表扬他的奉献精神。我就不懂，一个男人在妻子生产最需要关怀的时候，不陪在妻子身边，这值得大夸特夸吗？而且男人不休陪产假，家里连个真正坐月子的人都没有。”

易朗笑出了声，说：“可能他看过其他男人坐月子，感觉不太好，就想办法逃避了。”

“男人坐月子还感觉不好啊？又不喂奶又不带娃，天天就是睡觉和吃月子餐，一个月出来胖个十几斤，美的他们了。”

易朗又笑得左手手背抵住嘴唇：“你太有趣了，能把不好的事情说得那么生动。”

“是吗？”严若朝满意地挑了一下眉。她还生怕今天这顿火锅吃下来，自己在易朗心中会是一个女版“油腻萌”。没想到他竟然觉得有趣？

有趣，一个多么高的评价啊。

于是，她又接着吐槽了一些好玩的事：巴结讨好的男同事徒手接男领导的烟灰，被烫得一甩手打了领导一鼻子；辞职要走的女同事在二把手强调“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生用”时，反驳说“畜生晚上也不会开会”；95 后新女同事被要求去饭局做服务工作时说，“领导这么大了还不会自己吃饭吗？”……

易朗听得笑不停。他这顿饭听别人说的话，这顿饭给出的笑容，比过去一年的总和都多。

他感觉很幸福，因为他的耐心和笑容，终于找到了主人。

“听你说话，感觉你工作也挺有乐趣的。”

严若朝立马说：“那没有，在那里工作几年，全是折磨，只有最后辞职那段时间过得爽气。”

“对了，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辞职？”

“这还用说吗？在那上班天天都想辞职。不过呢，说实话，最终辞职也是因为我自己内耗。要是换了现在的我，就不会辞职，就在那呆着，准点去准点走，不加班不熬夜，不是份内的事我不做，不是我的责任我不管，不是我的黑锅我不背，只把工作当工作，不在乎任何看法，也不对升职和评先评优抱期待。简单上个班，做好自己的事，简单挣个钱，过好八小时之外的生活。”

易朗疑惑，这，难道不可以吗？他几乎就是这样过的。“那时候的你也可以那样做啊。”

严若朝叹气：“说了那时候我内耗啊，还很严重。首先这也算是辞职的间接原因吧我只上任副主任两年，在新一轮竞聘中就被刷下来了，这种事很少见的，一般升了中层副职都不会下来。面子上我感觉很过不去，当时也有一股好胜心，想图表现在下一轮再争回来。所以就经常主动积极地揽活、加班。有天有个班子领导要个很急的材料，本来不是我负责的，但主任问我有没有时间写，我就写到了半夜。可这个领导竟然也不睡，一遍一遍说不行，说他这是要向明天来调研的省领导汇报的，一定要写得天花乱坠，害我加班到凌晨三点。回去的路上开车的腿都在抖，红绿灯前踩刹车都踩不稳，就……”

也许是终于触到了伤心事，严若朝停了下来，脸上也不似先前那样明朗了，而是有了郁郁之色。

易朗看了很怜惜，想伸手去握她的手，可又不知道合不合适。他只好说：“那也太危险了。”

严若朝叹了一声，说：“是啊，所以我赶紧停在辅道，车一停好我竟然就哭起来了，吓我自己一跳，索性就大哭了一场，等身体恢复了才又开回家。可第二天开会，领导却没有完全用我写的材料，这就说明晚上那么抠字眼抠细节抠标题和标点符号，根本就是不必要的折磨。所以，我感觉自己的工作谈不上有什么价值，就那时候，我决定辞职。这是我辞职的直接原因。”

严若朝的诉说并没有停，可她注意到之前会微笑着听她说话的易朗，此时眼神里却现出很强烈的体谅和怜惜，而他的脸依然是冷淡的，这就更显得他眼睛里饱含感情。

“那天到家我顾不上休息，马上算了一下自己的存款和欠债，发现自己存了一笔钱，心立马就大起来了。这工作谁爱干谁干，反正我不干了，第二天我直接关机睡了一整天。第三天在领导发飙时提了辞职。不得不说，辞职后的那段时间真是太好过了，感觉就是扬眉吐气，畅快舒爽。”

严若朝的脸色又开明起来，易朗微皱的眉眼也跟着舒展开来，继续为她下菜。

严若朝说着畅快的事，又恢复了先前吐槽时的音调和神色：

“我最讨厌我们二把手像培养奴隶一样老在工作群里发一些 PUA 的东西，每次他一发，下面的人就开始点赞。我辞职之后，他发一句我就阴阳一句。他发‘年轻人，跑快点，时间不等人’，我就在朋友圈写一句‘年轻人，请慢点跑，等等你的身体’，他发‘中年男人别趴下，能证明你能力的只有事业’，我就写一句‘中年男人别停下，能证明你能力的是老来得子’。”

正说得起劲，她爱吃的火锅粉煮熟了，便一边扇凉一边吃。只恨女娲不了解用户需求，为什么只给人一张嘴，明显不够用啊。不过，今天说痛快了，想说的就一定要说：

“他还发过一个 85 后基层干部鞠躬尽瘁、熬夜加班，三十岁一头白发的新闻，要求我们向那个人学习。我就在朋友圈里写，‘想要一头白发染就可以了，不用熬夜加班’。那段时间我在普通员工中人缘不知道多好。而且那段时间我也到点就走，也不用什么包替车替了，领导看到了就看到了，下班又不犯法，再说我很快就要走人了，他管得着吗？这么做真的会神清气爽。真是没想到，交了辞职申请后反而体会到了上班的快乐。”

易朗看她完全打开了话匣子，虽然仍然很想听她继续说下去，但怕她又会说到伤心事，便不像前面那样追问然后呢，只是温和地看着她说：“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我今天好开心。”好像发现哪里不对，马上又说，“不是说你那些经历让我开心，是你肯跟我说这么多话让我很开心。”

严若朝一愣，这才发现今天真的吐了好多话啊，而且吃也吃得很爽，有个懂火候下菜捞菜的饭搭子真好，什么菜都不生不老刚刚好。

不过，今天怎么会对着一个还半生不熟的男生说这么多？是这些话早就在脑海里存着了吧，存了几年了，一直没有合适的听众。

家人是从不会听她在工作中有什么难处的，爸妈就一句：“你那么好的工作都干不下去？你想想我们干的什么活。我们把你培养出来不是让你挑三拣四当公主的。我们严家祖祖辈辈都是勤劳的人，到你这代出了你这么个懒人。”

至于连秋画和姜程久，一个工作一不爽就跳槽，一个从没上过班，听她说这些没那个耐心，说得多了只怕还当她是祥林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