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如既往的骚包
方群玉她妈宋知兰当了二十多年老师,荣获省级优秀教师称号,桃李天下,去哪儿都被尊称一声“宋老师”,便也一直心心念念让她考取教师编制。 但宋知兰当年一毕业就能有分配的时代红利已经随着人口增长、经济发展而湮灭在岁月长河里了,取而代之的,是数十人,甚至上百人竞争一个岗位的时代“黑利”。 方群玉从小听话,甚少让宋知兰操心,唯独这件事令她忧愁不已,甚至成了一块心病。 她带过近十届高考生,其中不少进入 C9 高校,反而疏忽了自己女儿,以至于令她也陷入众多应届生就业难的困境。 第五次成绩出来,本以为十拿九稳的方群玉以笔试第一,面试第二落榜。 母女面面相对,沉默半晌后,宋知兰放话:树挪死人挪活,先拿到编制,无论哪里的,之后再想办法调回市里。 于是,方群玉一边当代课老师,一边备考,哪里有考试,就去哪考。 师范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她成功上岸。 对此,她并没有苦尽甘来的喜悦,仅仅是松了口气 终于不用日日受宋老师的压力了。 这算是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那所中学位于禾青镇,位于霖城最偏远的角落,距离市区近两个小时车程。 临行前一天晚上,宋知兰一边帮方群玉收拾行李,一边拿出班主任的架势谆谆教诲: 不要在那边找男朋友,等市区的学校腾出名额,转回来之后,再替你物色优秀男青年…… 工作趋于稳定,宋老师又片刻不歇地安排起她的感情问题来。 方群玉尽量往好的方面想:至少以宋老师的眼光,不会相中什么歪瓜裂枣。 毕竟有谢霁和珠玉在前。 想到他,方群玉故作不经意地问:“妈,谢霁和现在怎么样了?” “你不是和霁和关系不错吗?”宋知兰奇怪道,“自己去问不就好了?” “我和他关系哪里好。”方群玉垂着眸,贴着贴身衣物,“好久没联系了。” 具体点说,是闹崩之后,将所有联系方式删了个一干二净。 “教你多少回了,这些要分开放。” 方群玉索性退到一边。 反正她无论怎么做,精益求精的宋老师都能挑出茬来。 宋知兰说:“我也没问,只听说去年霁和好像谈了个女朋友,因为老谢反对,还和老谢闹崩了。” 方群玉动作一顿,慢慢地“哦”了声:“是他干得出来的事。” “霁和的性子是有些乖张,但那份聪明劲倒是遗传了老谢,就不知道你这脑子是像谁。” 宋知兰和方群玉死去的爸是九十年代少有的大学生,而到了三十年后,大学生遍地走的年代,方群玉也只是个普通本科生。 她走运,赶上了好时候。刚考上没两年,学校就从二本升到了一本。 方群玉和谢霁和是两个极端。 一个乖巧懂事,但资质平平;一个天之骄子,但离经叛道。 方群玉曾问宋知兰,若能和谢叔叔换个孩子,她乐不乐意。 宋知兰说,换什么换,孩子又不是商品,有瑕疵了能拿去退换。 那个时候,方群玉深刻意识到,宋老师不愧是能当人民教师的人。 但关于当好老师这件事,方群玉对自己其实没什么信心,尤其是到禾青镇之后。 禾青镇地方虽偏,但不算太落后,接待她的陈超兴老师带她在状元中学转了一圈,环境也不错,有实验室,每间教室都配了多媒体。 但当他把学生成绩摆在她面前,她的心瞬间“唰”地凉了一半。 “小地方,生源差,条件好点的,多数送去区县了,每年都是矮子里拔高子,有几个考到县重点高中的就不错了。” 陈超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三十岁上下,打扮斯文,非常典型的中学理科男老师打扮,他继而又安慰她道:“但是方老师,你压力也不要太大,遇到什么困难,就尽管问我们。” 他这句话一出,方群玉深觉压力更大了。 再怎么差,也不至于化学物理平均分二三十分吧? 据陈超兴说,这还是个成绩不错的班。 她不禁怀疑,他们能考上高中吗? 陈超兴又带她到教职工宿舍,说这是今年特地为他们新老师申请的福利,一人一间。 方群玉觉得,他的言外之意其实是,怕他们跑路。 她环顾一圈。 面积不大,家具简陋,透着一股年代气息,似步入老年的老学究。胜在收拾得整洁,窗外郁郁葱葱,风景不错。 住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了。 陈超兴说:“要是缺什么,就辛苦你自己添置了。” “谢谢陈老师。” “学校放暑假期间,食堂不开餐,楼下有个小厨房,可以随便用。” 方群玉张了张口,自惭形秽道:“可惜了,我是厨房杀手。” 这点可以百分百确认,她是遗传宋知兰的。 宋知兰做的饭难吃到什么程度呢?她小时候还吃进过医院。是以,她们家除了煮饺子、下面条,几乎不开火。 也就是后来,宋知兰和谢叔叔在一起,她的伙食水平有了短暂几年的,质一般的飞跃。 陈超兴笑说:“那也没事,你看看能不能蹭其他老师的,隔壁周老师天天做饭。” “行。” “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方老师你可以先熟悉熟悉环境……要不,你加下我微信吧。” 方群玉扫码加上他,又问:“这附近有什么商场之类的吗?” “商场没有,但有超市,网购也挺方便的,学校外面就有快递驿站。” “好,谢谢陈老师。” 陈超兴笑了:“方老师,你太客气了,从见面到现在,你都说了无数个谢谢了。” 方群玉也笑:“没办法,口头禅。” “舟车劳顿,你估计也累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 方群玉送他出门,才回到宿舍。 床单被褥都是干净的,还能闻到洗衣液的香味。 方群玉简单收拾了下行李指的是,打开行李箱,翻出手机充电器等现代人必需品。 衣服也没顾得上换,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发现空调不知什么时候罢工了,热出一身汗。 她拿上洗漱用品和干净衣服去浴室,放了半天水,也不见出来热的。 算了,幸好是夏天。 将就冲了个凉水澡,方群玉将头发挽成花苞,打算下楼找地方填饱肚子。 “你是方老师吧。” 闻声,方群玉回过头。 对方一头棕发烫成大波浪卷,一袭吊带碎花长裙,身材苗条,长相秾丽。看起来与她年纪相仿,撑死了也就二十五六。 她语气亲切:“他们说有个新来的语文老师长得很漂亮,我猜是你。你好,我叫周善。” 方群玉说:“噢,我刚刚听陈老师提起你,说你厨艺很棒,没想到你这么年轻,看来是我刻板印象了。” “他这么夸我?”周善惊讶,转而笑了,“你挺会说话的。” 见被她识穿,方群玉倒也不尴尬。 用宋知兰生气时训她的话来说就是:有时候真不知道该说你心理强大好,还是脸皮厚好。 她将这两个词划到褒贬不同的阵营,但在方群玉看来,二者并没有什么区别,能抵御外界的风吹雨打不就行了。 周善说:“这里没什么娱乐活动,我闲得无聊的时候,就捣鼓这些,不过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一起吗?” “我……” 方群玉尚未想到合理的措辞婉拒,周善便热情地挽住她。 “有人请客在农家乐吃烧烤,你只管吃就好,不认识也不打紧,大家都是年轻人,看你也不是内敛的性子,聊聊就熟了。” 宋老师常讲,出门靠朋友。 方群玉想着,自己初来乍到,多接触些当地人是好事,犹豫片刻,应下了。 周善递去头盔,“我们这种小地方,电动车去哪儿都方便。” 方群玉接过戴上,扶着她的肩膀跨坐上去。 “坐稳了啊。” 夏季傍晚的风吹来一丝惬意的凉爽。 方群玉拨开鬓边飞舞的发丝,问:“周老师,你来这里多久了啊?” 周善开了话匣子:“我前年来的,要在这待够三年,大部分老师都是被派来支教的,或者像你一样,为了编制,曲线救国。不过陈老师是本地人。” 方群玉说:“感觉陈老师人满好的。” 周善意味深长地说:“他啊,当同事、当老师是不错,敬业,周到,但你跟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了。” 一路聊着,很快就到地方了。 里面传来喧沸的说话声、笑声。 方群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打扮不太好见人。 然而周善拉着她走进去,招呼起来:“我带了个朋友来蹭饭,先斩后奏了,不要紧吧?” 庭院里,一个手上拿着罐啤酒的年轻男人探出头,玩笑道:“是美女的话,大大的欢迎,请坐。” 方群玉看了眼在座众人,又看向周善,笑得大大方方的:“我好像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这帮子人不着调,方老师,你别在意。” 周善拉她坐下,又问:“庄飞,不是谢老板作东?怎么他还没到?” 庄飞朝她们背后努努嘴:“喏,这不是说曹操曹操到。” 方群玉心无由得一悬,下意识回过头。 被叫“谢老板”的人一手推开门,从屋内出来,另只手则拎着一打冰啤酒,黑色背心,深色阔腿破洞牛仔裤,衬得左耳耳骨上的银色耳钉显得格外打眼。 长腿,宽肩,又生的唇红齿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男团偶像。 身形高挺的缘故,他甫走近,便有一大片阴影笼罩住她。 方群玉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怎么还是一如既往的骚包? 在他的视线扫到自己时,她的想法立即九十度大转弯。 如果早知道会碰到谢霁和,她就不会只穿着一件 oversize T 恤,一双洞洞鞋过来了。 不,她干脆就不会来。
02 久别重逢
谢霁和的目光仅仅在方群玉身上停留了两秒,眼中一点波动都没有,像是第一次见她,还问:“这位妹妹哪儿来的?” 方群玉曾见识过他装蒜的本事,已经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连谢叔叔都一度被他糊弄过去。 庄飞接过他手里的啤酒,在桌上翻找不知道丢哪儿去的开瓶器,答着:“周老师带来的。” 周善补了句:“学校新来的语文老师。” 有人替谢霁和搬来一只凳子,他跨开腿坐下,腿长得烧烤桌几乎容不下。 “语文老师啊……” 谢霁和意味深长地拖长音,拿起一瓶酒,瓶口抵着桌沿,骤然一施力,瓶盖瞬间弹飞。 他拎来一只干净杯子那种大容量的扎啤杯放到她面前,给她倒酒,“怎么称呼?” 方群玉垂下眼,看着他的动作。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凸起,是医护人员眼里,很好扎针的类型。 啤酒落杯,一半是泡沫,争先恐后地溢出来,又迅速破裂。 “不好意思,谢老板,我不太能喝酒,这么多就够了。” 既然他装陌生人,她也当不认识,抬起他的手,笑了笑,说:“我姓方,方群玉,‘若非群玉山头见’的‘群玉’。” 那个最开始和她打招呼的男人“啧”地感叹一声:“人美,名字也美,我叫冯见山,我俩名字还挺搭的。” 有人嘲他:“我说你是寡疯了吧,见到一个漂亮妹子就孔雀开屏。” 冯见山不予理会,继续问方群玉:“方老师,方便问一句,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图省事,方群玉撒了个小谎:“有,他在霖城。” 为了增加可信度,还补充了些细节:“也是老师,家里给介绍的。” “啊。”他遗憾不已,“可惜了。” 待到泡沫消散,方群玉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余光里,谢霁和淡淡瞥来一眼,但她故作无知无觉。 从他们的聊天中,方群玉得知,这家农家乐是去年经营不善,快倒闭的时候,谢霁和盘下来的,玩票性质,现在还是入不敷出的状态。 估计是每来一个新人,冯见山就要把谢霁和的事迹浓墨重彩地叙述一遍,说得格外熟练。 “他感情受伤,又和家里闹崩,离家出走,好好一个公子哥,偏偏专门跑到乡旮旯里,过着过着,快同化成当地人了。” 周善说:“话说,我还不知道,是谁甩的谁?” 谢霁和半真半假地说:“她甩的我。” 之前他对此一直讳莫如深,冯见山也是第一次听说:“不会吧,你这样的,还会被女人甩啊。” 谢霁和晃了晃酒杯,似有所指地说:“女人也不全是感情动物,不巧,我遇到个薄情的。” 他仰头,一口饮尽,真像有那么一回事。 冯见山幸灾乐祸:“这叫什么,恶人自有恶人磨。” 方群玉忽地起身,“请问洗手间在哪儿?” “在后院。”周善说,“我陪你去吧。” “不麻烦你了周老师,你继续喝。” 方群玉带上手机,沿着石板路往后院走。这会儿,天色已经黑透了,路边安了地灯,不至于看不清路。 冯见山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不知道为什么,越看她越觉得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有人吐槽:“得了吧你,人家名花有主了,别搞这么老土的套路。” 周善替冯见山打圆场:“世界上这么多人,碰到面容相似的也正常。” 冯见山:“就是,之前还有人说我长得像黎明。” 周善说:“你可把别人的恭维当真话听了。” 冯见山啐她一口。 众人笑作一片。 这时,店里有人叫谢霁和:“老板,麻烦您来一下。” 谢霁和走过去,服务员为难地说:“有间包厢的客人喝醉酒,打碎东西,不肯赔偿。” 进包厢一看,满地狼藉。 几个人分成两拨,借着酒劲吵得脸红脖子粗,像是要打起来了。 开店以来,隔三差五的就有人闹事,谢霁和没了耐心:“直接报警。” 服务员小声道:“还有其他客人在,闹大了会不会影响不太好?” 谢霁和眉心向下压,用力拍了拍门,“你们二选一,要么报警,要么赔钱。” 他这身打扮加上体格,看着就不好惹,其中有个尚且清醒的劝道:“别吵了,在外面呢。” 谢霁和抱着手臂,扫了一眼,“碗碟八百,屏风一千,花瓶三千,其他的抹个零头,一共六千五,扫码还是刷卡?” 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人踹了脚椅子,“喂,就这么点破东西,你讹人啊?!” “一把椅子折旧最低一千。” 他一副八风不动的姿态:“照价赔偿的话,你们要赔的只会更多。”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服务员在旁边大气不敢喘,时刻做好了报警的准备。 相较于闹事的泼皮无赖、地痞流氓,他们感觉自家老板更像刺儿头:这些东西哪值那么多,不是讹他们,也是吓唬他们。 “还吵吗?我看这场景挺热闹的,要不然叫警察也观摩观摩。” 纠缠在一起的几人被同伴劝开,嘴上还不甘心地咒骂着。 “小张,叫人来打扫。” 留下这句话,谢霁和便离开了。 刚出包厢,便看见方群玉,不知道她在门口听了多久。 他扬了扬眉,流露几分轻佻与不羁,“方老师,洗手间可不在这儿。” “我方向感不太好。”她语气客客气气的,“能劳烦谢老板帮忙带下路么?” 谢霁和径直往前走,方群玉跟着他,一路无言,弯弯绕绕,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似乎是他的休息室,装潢具有强烈的个人特色,中西大杂糅,古今大碰撞,角落摆着一座混沌摆,墙上却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画。 他拉开衣柜,她以为他要换衣服,转过身去,“谢老板……” 话没说完,视线一黑,她从头上扯下一件深色外套。 谢霁和冷冷淡淡地说:“系腰上,裤子脏了。” 方群玉回头,不知道是不是洗冷水澡,又喝冰啤酒刺激的缘故,在宋老师的调养下一向准时的姨妈居然提前造访了。 “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太方便,就先告辞了。” 她放下衣服,进退皆得体:“多谢你的衣服,还是不用了。” 谢霁和说:“方老师,我送你一程。禾青治安不比霖城,女生晚上一个人出行不安全。” 方群玉抬眼,她生的一双圆眼,眼黑多,天生自带一种乖顺感,注视人时,容易令人卸掉防备。 谢霁和当年就是这么栽在她手上的。 她好心提醒:“谢老板,喝酒不开车。” “没说开车。”他勾起一串钥匙,“方老师放心,我不什么违法乱纪的人。” 方群玉没再推诿。 她人生地不熟,他说送她,她何必同他假客气。 就是不知道这人打算演到什么时候。 得知谢霁和主动送方群玉,冯见山稀奇道:“他不会是也见人长得漂亮,才这么殷勤的吧?” 周善说:“谢老板那叫绅士。” “不是,你到底站哪边的?” “我没有阵营,对事不对人。” 周善和庄飞碰了一杯,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他那边倾。 知道他俩正处于暧昧期,他们有意撮合,一有聚会就把周善叫来。 结果庄飞大直男一个,到现在还没捅破窗户纸,哪怕在旁人眼里,他们眼神腻得快能拉出丝了。 得,这一个两个成双成对的。 冯见山郁闷地撸串喝酒。 看到谢霁和的交通工具时,方群玉也有些意外。 毕竟他的形象实在和边三轮摩托车不搭。 谢霁和自己倒没有半点不适应,插上钥匙,拧动把手,找着手感。 她忍不住问:“你不会骑?” “冯见山买来玩,统共骑了没几次就腻了,刚转手给我,我第一次骑。” 他转过头,“怎么,怕了?” 方群玉诚实地说:“感觉比你酒驾更可怕。” 谢霁和笑了。 这一笑让她觉得,他还是小时候那个,恶劣的,不管挨谢叔叔多少骂,也依然不服管的谢霁和。 “算了,打车吧。” 他是胆子大,头回骑就敢上马路,但方群玉可不拿命奉陪,她走到路边去吆车。 谢霁和从车上下来,两手插进兜里,仗着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看她:“我怎么没听说,宋阿姨给你介绍对象了?” 方群玉不卑不亢地回视,模仿他刚才的语气:“怎么,不演了?” 她一字一顿地唤道:“哥、哥?” 这曾是谢霁和最讨厌的称呼。 谢良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你这个当哥哥的”,后面可以接任何教训他的话。 比如,要以身作则,当好榜样;再比如,连妹妹的一半也比不了,你一天不给我惹事,我就烧高香了。 谢良心目中的方群玉尊师敬长,知礼数,识大体。 别人不清楚,谢霁和还不清楚么。 她就是知道他厌恶她这个便宜妹妹,才一口一个“哥哥”叫得亲热,存心膈应他。 方群玉可比他会装多了。 他好歹知道自己在演,她呢,怕是装着装着,早就分不清哪副面孔才是真正的自己了。 按理来说,久别重逢,昔日的兄妹应该寒暄一句“最近过得怎么样”,但谢霁和不希望她过得舒服。 当然,方群玉大抵也不盼着他好。 他俩若是兄友妹恭,当年就不会闹得那么难看,直到最后,他还在咬牙切齿地咒她:“但愿日后你想起我的时候,能睡得安稳。”
03 “哥哥”
方群玉三岁不到,亲爹就出车祸没了。她的记忆里,连一幅清晰的,关于他的画面都没有。 爷爷奶奶怪宋知兰克死儿子,连带着孙女也不承认,宋知兰脾气硬,带着方群玉,与他们彻底断绝来往。 原本,方群玉应当改姓宋,宋知兰仍眷念亡夫的好,同时希望她记住她父亲,最终没改。 不过方群玉自己觉得,她是忙得没空办手续,一拖再拖,索性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搁下这件事。 宋老师独自把她拉扯到七岁,经常没空接她放学,就托一位孩子和是她同校同学的邻居阿姨带她。 她乖乖写作业,看电视,从不哭闹,有时困得睡着了,宋知兰才来接她。 宋知兰的工作稳定,加上各种培训班、补课,赚得不少,坏处是,没空交新对象。 皇帝不急太监急,同事、领导比当事人还操心,问她打算什么时候给群玉找个后爸,苦口婆心地讲,单亲家庭的女孩子,容易被同学瞧不起。 又说,你们娘儿俩的生活上,有个男人帮衬着,总归好点。 宋知兰便说,那行,别的条件不说,只要求一点:得对群玉好。 婚姻对她而言,并非生活必需品,经历过一次,她尝到了是什么滋味,更不会萌生向往之情。 动摇她的,是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 后来经人介绍,她结识了谢良。 彼时的谢良在一家企业当高管,收入不错,有一个儿子,跟着前妻,品貌端正,和她一样,工作忙,很难顾及家庭。 接触一段时间后,互相看对眼的两人约定好,同居,不领证。算是搭伙过日子,钱各管各的,万一哪天过不下去了,牵扯也少。 还签了合同为证。 这在当时颇为时髦,时髦难免颇受争议,背后闲言碎语不少。 年纪尚幼的方群玉想不了那么多,她倒是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幸福的。 有人做好吃的饭给她吃,接送她上下学,儿童节、生日、过年,她还能收到两份红包。 谢叔叔是个好人。 她这么跟宋知兰说。 不过,对外谢良一直自称是方群玉的父亲。 学校开家长会、举办亲子活动,也多由他出面参加。 所有平和,被谢霁和的到来打破。 谢霁和比方群玉高两级,因为他跳了一级,实际只大一岁多。 但哪怕就大一天,她也得叫他“哥哥”。 初次见面,是谢良担心她作为“原住民”,会产生排斥心理,没将地点定在家里,而是肯德基。 谢霁和坐在谢良旁边,一身名牌,脸色臭臭的,一声不吭,桌上摆的一堆炸鸡、薯条、汉堡都没动。 宋知兰搡搡方群玉,低声说:“叫哥哥。” 她特意打扮过,还难得地化了淡妆,故而幼年的方群玉认为,这是件庄重的大事,于是,扬起一道她最擅长的甜笑:“哥哥好。” “谁是你哥哥?” 谢霁和打量她一眼,敌对之意明显,皮笑肉不笑:“你都这么大了,你觉得你妈还能给你生个哥哥吗?” “浑小子,怎么说话的?” 谢良打了他一记,又安抚方群玉的情绪:“他不是冲你,他跟我闹脾气呢。” 方群玉之前偷听到两位大人说,他的生母即将再婚,但不好带他去现任夫家,所以把他丢给谢叔叔。 她一时同情,摇了摇头说:“没关系。” 也是因此,在谢良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住”时,干脆地应说“愿意”。 但她心里明白,征询她的意见只是象征性的,她左右不了大人决定的事。 那天之后,谢霁和便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他的存在,在方群玉那些年的生活里,就像梅雨天气,墙角生出的霉,去除不掉,忽略不了。 谢霁和野性难驯,谢良一度拿他头疼不已。 和朋友翘课翻墙去网吧打游戏,被当场抓包;上课公然指出老师的错误,和老师呛声,被叫起来罚站;在方群玉书包里藏玩具蛇,没吓到她,反而吓到宋知兰…… 桩桩件件,单拎出来,都足以挨一个脾气暴躁的父亲的毒打。 然而这人长着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若是他单独和宋知兰在一起,他就转变得老实,懂事。 他清楚得很,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 宋知兰私下里和谢良说:“他从小被关心得少,你教育得有耐心。” 谢良叹气:“我好话歹话说尽,你看他听得进去半句吗?” “之前群玉跟我说,放学路上有一群流氓混混,霁和叫她牵着他书包,一起回家,他是不会表达,本心不坏。” 关于此,方群玉的看法和宋知兰不同。 谢霁和认识那群人,她看见他和他们说过话,她觉得,要是她出了事,他回家没法和谢叔叔交代。 谢霁和坏与不坏,方群玉持保留态度,他有时行事是恶劣,但她相信,谢叔叔不会好竹出歹笋。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彼此看不顺眼。 他毕竟是谢叔叔亲儿子,谢叔叔一半的注意都被他分去了。 而且,无论他怎么顽劣,他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尤其到了高中,她的学习越发跟不上,总有人有意无意拿他们作对比 “老谢啊,你儿子又考班上第几名啦。” “宋老师啊,你女儿咋没遗传点你的基因呢。” “群玉啊,你没事多找你哥请教请教嘛。” 所以方群玉愈发不喜欢谢霁和。 谢霁和更不喜欢方群玉。 他觉得她假,装,顶着一张“好孩子”的面具,心里却不知道憋着什么坏。 后来高考结束,她的确憋了个大的。直到今天,他仍旧耿耿于怀。不然,他怎么会刚才还装陌生人,又好心说要送她回学校。 她叫他“哥哥”,彻底打破尚且称得上和谐的氛围。 车辆往来带起的风将方群玉的头发吹乱,她的眉眼隐匿其中,多了几分风情,落在谢霁和眼里,却变得愈发可憎。 多情总被无情恼。 两人立在路边,沉默对峙的短短几秒,眼神刀光剑影般地过了无数招,分不出个高下来。 直到一辆出租车停下,司机操着一口口音浓重的普通话问:“上不上?” 方群玉回说:“上。” 她拉开后座车门,率先坐上去,门没关,留给他的意思。 谢霁和打心底的由衷佩服:她怎么当作没事发生,还能心安理得地让他送她的? 他甩上车门,方群玉透过车窗看他一眼,他径直坐到副驾驶座。 方群玉收回视线,说:“师傅,去状元中学。” 司机说:“这是小两口吵架了?” 方群玉说:“我们是兄妹。” 司机笑呵呵的,“那你们家基因还挺好的,男帅女美的。” 方群玉没有再解释,问:“师傅,我看路边挺多宣传广告,是政府在搞开发?” “妹子,你是外地的?” “对,我今天刚来。” 司机人挺热情:“是咯,搞旅游,听说投资了好几个亿。禾青地方偏是偏了点,但你别说,这几年游客越来越多了,我们跑车也能赚点钱。” 方群玉说:“我哥从霖城跑来开农家乐,我本来还觉得他疯了呢。” 听罢,谢霁和轻嗤了一声。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有时候做生意,还真就靠胆大加运气。我当年也是赚到过钱的,后面赔得精光,还不如跑车稳当。现在大力搞乡村振兴,把握机遇,跟上政策,说不定呢。” 司机也是个能侃的,一路上,连谢霁和插话的空档都没有。 到了地方,方群玉说:“哥,你的衣服我洗干净之后还给你。” 听这意思,还想着下次见面。 她怎么有脸的? 谢霁和冷笑:“不必,扔了吧。” 方群玉扫了眼衣领的标签,一个国外小众品牌,以他的作风,至少是四位数打底。 她听若罔闻:“多浪费啊,到时谢叔叔又该说你败家了。” 她付了两份钱,说:“师傅,麻烦你再把他送回去,谢谢。” 推开门,下车,头也不曾回,干脆利落地走了。 方群玉到了宿舍后,捣鼓了半天坏掉的空调,依然没用,只好发消息求助陈超兴。 陈超兴:可能是因为太久没用了,明天我找人修一下吧。 方群玉:好,麻烦陈老师了。 南方夏季潮热,出门一趟,又出了不少汗,这会儿终于有热水了,才想起,陈超兴说过,热水是固定时间统一供应的。 方群玉洗澡的功夫,顺便把脏衣服也洗了。 晾衣服的地方在走廊外边儿,方群玉晾完衣服正要回屋,赶巧,周善回来了。 她关心道:“方老师,你身体好点了吗?我那儿有布洛芬。” 方群玉说:“没关系,不严重。” 她观察了下周善的脸,问:“周老师,你喝醉了?” 周善摆了摆手,“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说着,她的身子歪了下,方群玉连忙扶住她,又听她说:“虽然谢霁和长得帅,但你千万不要被他迷惑。” 方群玉不动声色:“为什么?” “我认识他这么久,他对女人的态度一直是若即若离的,没人看得穿他的想法,我怕你段位不够高,一头栽进去,爬不出来。” 方群玉笑笑,“周老师,你多虑了,我对他那样的人不感兴趣。” “那就好。” 周善站直,在包里翻找钥匙。 方群玉见她除了有点晕乎,没有别的异常,目送她进屋后便回去了。 第二天上午,衣服差不多干了,方群玉叠整齐,装入干净袋子,叫了个跑腿的送出去。 谢霁和跟冯见山他们喝到半夜,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照例去店里转一圈,酒劲还没完全过去,懒洋洋地拖着步子走。 店里的人早已习惯老板这不着调的作风了,私底下讨论时还说,得亏有张脸顶着,不至于显得流里流气。 一位店员叫住他:“老板,有人送东西给你。” “谁送的?” “不清楚,是跑腿的代送。” 他接过,里面是一件带着柠檬清香的衣服,还有一张便利贴。 【谢老板,多谢昨晚的饭和衣服。 祝生意兴隆。】 没有落款,但那字迹他化成灰都认得。 呵。 方群玉。
04 敬平平无奇的人生
方群玉没想到,上门来修空调的是陈超兴本人。 “我先来修修看,能不花这个钱就不花这个钱嘛。” 他还自己提了工具箱,看起来倒是专业。 方群玉让他进屋。 陈超兴搬来一把椅子,站上去,拆开空调挂机外壳。 他需要什么工具,她就递给他什么。 天气闷热,方群玉把风扇头对准陈超兴吹,他还是热出一身汗。 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抹了把脑门上的汗,说:“就是应急按钮出了点问题,我顺便帮你把滤网拆下来洗了吧。” “好,辛苦你了。” 约莫是也算认识了的缘故,陈超兴一面干活,一面和她搭话:“方老师,你交男朋友了吗?” 昨天撒了那个谎,今天还得圆回来,方群玉便说:“有。” “也是哦,方老师你人长得这么漂亮,性格又好,上大学的时候就有满多男生追吧。” 方群玉笑了下,没接这话茬,让陈超兴以为她是不好意思,默认了。 “那你们之后得异地,估计不容易维系感情,你们怎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吧。” 虽说是同事,但到底男女有别,方群玉留了个心眼,把门大敞着。 她抱着一边胳膊,与陈超兴拉远几步距离。 她有自知之明,她的长相远不到人见人夸漂亮的程度,加上打扮“老实”,整体更是乏善可陈。 至于得到的那些夸赞,她更愿意认为是社交中无伤大雅的客套,就好比做生意的小贩见女的叫美女,见男的叫帅哥。 从另一种程度来说,也得感谢于外表的平庸,上学期间,少去某些纷扰。 但进入社会后,颜值带来的影响似乎有所削减,而女性身份的意义则得到放大。 毕竟,在你还小的时候,大家只会以可爱、懂事、顽皮等形容词描述你,到了拥有生育、工作能力的成年阶段,大家就开始关注起一些更为功利的问题。 譬如年龄你都快三十了,还没找对象? 譬如就业女孩子得找稳定的工作,将来好嫁人。 再譬如身体状况太瘦了,不好生养。 大概是传统社会分工结构造成的。 学生时代那句“期末考得怎么样”渐渐演变成了“你找对象了吗”,二者带来的不适感,对方群玉来说,几乎相差无几。 但她是“乖孩子”。 她学不会嬉皮笑脸地将问题轻松掀过去。 周善走过来,正好听到这几句,笑着说:“陈老师,又开始打听起方老师的感情生活啦?你要不去外边找找呗,别总逮着学校老师薅啊。” “带编老师稳定,以后也有空带孩子,教孩子。” 周善反问:“你不也是老师嘛,你为什么不可以带孩子,教孩子呢?” 陈超兴理所当然地说:“自古以来都是女人相夫教子,我一个大男人的,怎么带?” 周善瞥了眼方群玉,像是在说:你瞧我说什么来着。 原本说相处久了就知道了,结果第二天就原形毕露了。还是高估他了。 方群玉不是第一次见男女思想仍停留在二十世纪,乃至更早期的男性,但却是第一次见如此直面回驳的女性。 钦佩之余,多了几分忍俊不禁。 周善说:“女人怎么带,你就怎么带呗,你相妻教女,传出去,说不定别人也会夸你一声贤惠顾家好男人。” 她煞有介事地冲他竖起大拇指。 陈超兴的脸一下子绿了。 不知是被怼的愤怒多,还是在旁人面前丢脸的怨气多。 周善又说:“陈老师,你别生气,你不是常引经据典嘛,老话说好男不跟女斗,你就别跟我这般小女子计较了。” 方群玉实在忍不住,“噗哧”地笑出声来。 但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陈超兴说:“周老师,就你这么个泼辣的性格,将来怎么找得到对象。” 周善两手环胸,斗志彻底被激发得昂扬起来。 “你们男人真的好奇怪,为什么总喜欢以单身作为威胁,不知道你们是太高看自己的重要性,还是太轻视女人的独立性。” 为了避免争辩进一步上升成吵架,方群玉适时打圆场:“周老师,你是不是酒刚醒还没吃饭?陈老师,有劳你专门跑一趟帮我修空调,待会儿我请你们吃饭吧。” 陈超兴站起来,又恢复一派斯文的模样:“方老师,不必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周善像是故意同他唱反调:“那我就不客气了。” 陈超兴装上滤网和外壳,重新通上电源,空调终于能够正常使用。 方群玉送他到楼下。 大抵是因为刚打了场败仗,陈超兴离开时,背影显得有些灰溜溜的。 方群玉随即返回。 周善等在门口,看着她,没作声。 两人面面相觑着,不知谁先笑出来的,接着就笑成一团。 方群玉说:“你可真是……牙尖嘴利。” 除了这个词,她震撼得找不到更为贴切的。 周善说:“我妈说我这个‘善’是善良的善,但我觉得,还是能言善辩的善比较好。这个社会,太善良了容易挨欺负。” 方群玉问:“你和陈老师关系不好?” 周善耸耸肩,“陈超兴好面子,表面上过得去。但同事嘛,点到即止就行,又不是谈恋爱。” 方群玉笑了下,眼神沉了沉。 前单位是宋知兰托关系帮她弄进去的,代课老师没有编制,工资少,福利几乎没有,她是年轻老师,给她安排的课多,下了班,还要去参加这个老师的婚宴,那个老师父亲的白事宴。 有时班主任临时得开会,还会把班交给她管。 宋知兰教她,要和同事处好关系,于是她总没法推诿。 倒是没挨欺负,只是凭空多了不少负担。 据说,强大是委屈和痛苦撑大的,方群玉也无从得知,这些是不是成长必经的,但她隐约从周善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事后,周善说不用浪费钱了,她随便做点。 她煮了一锅绿豆沙,做了份凉拌菜,再加两碟小炒菜,色香味俱全的,方群玉尝了口,直夸好吃。 周善感叹:“自从上了班,我以前好多兴趣都荒废了,你猜猜,我擅长什么?” 方群玉打量片刻,说:“吉他?跳舞?” 周善摇头,“cos。” “挺出乎意料的。”方群玉又问,“为什么不继续玩了?” “没时间,没精力。” 周善搅着碗中的绿豆沙。 “重点是,感觉格格不入了。”她自我调侃,“我身上社畜味太重了。” 方群玉说:“但我大学的时候,也没什么爱好。” “那你都在干吗?” 方群玉托着下巴,望向窗外,想了想,说:“学习,看书,偶尔跟我室友一起出去逛街看电影,每年出去旅行一到两次。” 归纳四年的生活,居然仅短短一句话。 她收回目光,“平平无奇。” “等我一下。” 周善突然离座,回自己房间拿了两罐冰啤酒。 “大白天的就喝酒吗?” “敬一下我们平平无奇的人生。” “行。” 方群玉笑了,“呲”的一声拉开拉环,和她碰杯,“敬平平无奇的人生。” 方群玉不太会喝酒,以前在宋知兰眼皮子底下,碰都没碰过,上大学之前,只敢偷偷尝一口。 一大口下肚,打了个嗝。 周善说:“方老师,你要是喝不了,就少喝点。” 方群玉缓了下,“没事。” 她突然问:“周老师,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去「霁色」的?” 「霁色」是谢霁和开的那家农家乐。 周善反应敏锐:“你的意思是,我什么时候认识的谢霁和?” 方群玉“嗯”了声:“差不多。” 周善说:“去年年底吧。那会儿刚开业,别人带我去的。” 所以,他居然在禾青待了大半年? 得受了多重的情伤,才和谢叔叔闹到此地步? 方群玉沉默着,看不出在想什么。 周善问:“你不是说对他不感兴趣吗?” 方群玉摸索着因酒精而有些发热的脸颊、耳垂,声音低低的:“就是……有点羡慕他的自由。” 霖城的一切,他说抛就抛,跑到一个小镇,接手经营不善,濒临倒闭的农家乐,干着赔钱的买卖。 不过也是,他这人以前也这样一副游戏人间的姿态,她从没见他在乎过什么东西。 “听说他家里挺有钱的,忙着讨生计的人,还谈什么自由。” 不,不是的。 方群玉觉得自己被困住了,身上套着沉重的锁链,至于另一端系在哪儿,她迄今搞不明白。 是宋知兰吗?抑或者别的什么? 但总归不是拮据的生活。
谢老板快来抱抱我们群玉妹妹
05 drunk
午后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世界被照得一片白花花的,连蚂蚁也躲在叶子底下乘凉,没有出来乱晃悠。反倒是知了,叫得愈发起劲,声声聒噪。 谢霁和独自坐在院子的秋千上,手里拎着一听鸡尾酒,旁边还有几瓶歪倒的空易拉罐。 他的酒量是出了名的好,之前和人拼酒,最高纪录是八两白的加两瓶啤的,这点不足以令他酣醉。 但他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像睡过去了。 冯见山走进「霁色」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上前踹了一脚,没反应。 他找来店员小吴,抬抬下巴,问:“你们老板今天怎么突然这样?” 小吴回答道:“我们也不知道呀。”她压低声,“但是我感觉,老板从昨天晚上开始心情就不好。” 冯见山倒是听说昨晚店里闹了出不愉快的事,不过谢霁和这人吧,邪性得很,别人横,他更横,没人在他那占得了便宜。 但他也异常慷慨大方,经常召集人来白吃白喝,人家开店总会规划个回本的期限,他倒好,倒贴钱做生意。 他又问:“他喝了多少?” 小吴说:“不多,就那些。” 那就更奇怪了,度数又不高,对他来说跟甜水似的,怎么至于喝成那样。 冯见山从收银台后的柜子上拿起一尊其貌不扬的佛像。 坐佛慈目微睁,衣袍花纹雕刻精细,因年代久远,外层鎏的金已显得斑驳,露出铜色。据说是清朝的玩意儿,谢霁和花不少钱淘来的。 他是谢霁和的朋友,小吴也不好拦他,眼看着他握着佛像,走到谢霁和面前,蹲下。 “谢老板,你要是不作声,我就当你默认把它送给我了啊。” 之前冯见山找他讨过两回,他怎么也不肯出手,说是镇店求财用,但偏又随手搁那儿。 谢霁和还是没动静。 他耷在一旁的那只手,在强烈的光照之下如玉般白而透,凸起的青筋则似是玉上的裂痕,美则美矣。 冯见山感觉不对劲,大夏天的,脊骨瞬间窜起一阵凉意,直达天灵盖。 他抓住谢霁和的胳膊使劲晃了晃,“我靠,老谢,你没事吧,别吓我。” “还没死呢,别咋呼。” 谢霁和抬起头,额角尽是豆滴大的汗珠,呼吸很重,喉结滚了滚,眉心蹙成“川”字,声音虚得很。 他断断续续地说:“可能是急性肠胃炎,送我去医院。” 冯见山忙找到他的车钥匙,扶他上车。 一米八几的大个头,肌肉含量又高,短短几步路,都给冯见山累出一身汗。 他絮絮地念叨着:“你是不是没吃东西就喝酒了?该!我要是再晚来一点,就给你收尸了。” 谢霁和都这情况了,竟还扯得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来:“放心好了,没那么容易死。” “也是,那么多女孩被你谢老板迷得神魂颠倒的,祸害遗千年嘛。” 说着,冯见山便想起第一次见到谢霁和的情形。 景区开着几家清吧,那会儿正是旅游淡季,生意一般,只有零星几个客人光顾。 除了一家,人格外多。 人的本性就是喜欢趋众,冯见山也不例外,于是他走了进去。 远远地见一个穿着黑色高领毛衣,袖口挽到小臂的年轻男人坐在台上,他一只脚抵着高脚凳,另条腿随意地支着,怀里抱着一把吉他,轻轻拨弦,嗓音慵懒地唱着: All my friends are drunk again. And I'm stumbling back to bed all by myself. Don't need nobody else. …… 底下拿着手机拍他的基本是女性,但他身上那种散漫松弛的,带着淡淡伤感的气质,其实和性别无关。 当时的冯见山才知道,原来“迷人”两个字是可以和男人挂钩的。 冯见山印象最深的,是他腕口内侧的那枚月亮纹身。 二十几岁的年纪,大概与“中二”两个字无缘,但与他的形象形成了强烈反差,无端增强了吸引力。 一首《drunk》唱完,男人走下来,老板亲自调了杯酒请他喝。 从他脸上漫不经心的笑便能推断,他八成是风流浪子,游刃有余地混迹于情场的类型。 冯见山上前,要了杯一样的。 男人半侧着身,极具骨感的手腕搭在吧台边沿,闻言,瞟他一眼,又移开,神色疏冷。 接着,冯见山见一个个女人来搭讪,又被他三言两语打发走,像飞蛾扑火,亦心甘情愿。 后来再次见面,则是到「霁色」吃饭。 院子里在举行一场派对,朋友带朋友的,人来了很多,把院子挤满。 他单手插着腰,和一众年轻的男男女女举杯共饮。他余光瞥见冯见山,走近,晃了晃酒瓶,酒液折射着斑斓的光,“喝一杯么。” “行啊。” 冯见山甚至没问价格,便爽快应下。 听他们说,他叫谢霁和。 再后来,谢霁和将纹身洗掉,一次没洗掉,三次之后才彻底干净,活生生受了三次罪。 冯见山好奇,既然要洗,当初为什么纹。 他轻描淡写地说,被人骗了。 冯见山直觉这个人是女人。 他很喜欢不循规蹈矩,行事漫浪的人,没多久就和谢霁和混熟了。 当然,谢霁和那套“感情受伤,离家出走”的说辞他没全信,但他就当是真的,好过一个普普通通的下乡创业的故事。 谢霁和的肠胃不大好,跟霸道总裁的情况不太一样,他说是小时候跟他那不负责任的妈生活在一起,饥一顿饱一顿的,搞坏了。 但他自己不以为意,该吃吃,该喝喝,偶尔犯病,吃两粒药就压下去了,没哪次像这回严重。 禾青镇离潼山县第一人民医院不远,冯见山车开得快,半个小时就到医院了。 医生给谢霁和安排了吊水。 冯见山问:“能不能让他住两天院,再多观察观察?” 谢霁和抬头,“你有病吧?” 冯见山毫不客气:“有病的是你,免得把你放出去又胡作。” “反正没叫你收尸。” 冯见山回呛:“是,我今天要晚点去,真就给你收尸了。” 医生没好气地敲了敲桌子:“当医院是宾馆呢,说住就住,说不住就不住?” 冯见山谄笑了下。 医生还是给开了单子,冯见山拿去办住院手续,又说:“记得把钱还我。” “滚。” 谢霁和被迫在护士和冯见山的“监视”之下,什么也不能吃,嘴里淡出鸟来,加上吊着水,也去不了哪儿,一连两天,就躺在病床上打游戏。 结果旁边冯见山吃麻辣拌吃得起劲,还夸张地辣得吸气。 又输一把,谢霁和愈发心烦气躁,抄起枕头砸向他,“我说你故意的是不是?” 冯见山眼疾手快,稳稳当当接住,有理有据:“这是在利用强刺激帮你练脱敏,医生说你接下来至少半个月都只能吃清淡的,戒烟戒酒。” 谢霁和向后靠,“你为什么还不回去?” 冯见山满无所谓地说:“你是主动跑出来的,还有选择的余地,我一个被驱逐的人,回哪儿去?” 他比谢霁和大几岁,前两年玩基金,赔掉了家里一套房一辆车,他爸一气之下把他赶出家门,他带着仅有的积蓄,在外面边打工边旅游,导游,服务员,司机,收银员,什么都干过。 去年到禾青遇到谢霁和之后,就没走了,一直待到现在。 他们俩脾性不相仿,唯一的共同点是,皆是禾青的过客,离期未定。 冯见山说:“你干吗不回去?孤家寡人待在这儿,死了都没家人给你哭丧。” “不会说话就闭嘴。” 门口传来的一声轻咳打断了他们。 周善说:“我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你们二位打情骂俏了?” 冯见山起身去迎他们,“嗐,来就来嘛,还带这么多东西。” 周善啐他一声:“你要不要脸?又不是给你买的。” 冯见山腆着脸说:“反正谢老板要忌口,最后还不是落到我肚子里。” 这是间单人病房,是以,他们涌进来的动静也不会打扰到别人。 谢霁和目光清淡一瞟,扫过后边一道纤细的身影时,稍定了定,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无人察觉到异样。 他又恢复了懒散的口吻:“我好像还没有病重到,要你们一大帮子人来探望。” 庄飞为人实诚,一下交了底:“也不是,我们到这边的葡萄园玩,听说你住院,就顺路来看看你。” 谢霁和一顿,看向冯见山:“你告诉他们的?” 这厮已经洗了串葡萄吃,随口回答:“咋的,不能说?” 也不是不能说,只是…… 他没想到方群玉会来。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干得起皮,手背还插着针头,任谁来,也不想重逢的第二面,以这副鬼样子出现在前女友面前吧? 哦,算不上前女友。 毕竟是她当年亲口说,他们不是谈恋爱,她只是玩玩他而已。 指不定她现在心里怎么幸灾乐祸的。 谢霁和没正眼看方群玉一眼,说了句“我就不招待你们了,随便坐”,继续打起游戏。 进了游戏,继而又觉得,这样的忽视太生硬,显得他多在意似的。 眼皮略略一掀,却见方群玉走到窗边,往外张望着,似乎楼下那破花园的景色都比他具有观赏价值。 终于搞明白,这两天的无名火是从哪儿窜上来的了。 谢霁和的性子有点混不吝,越跟他对着干,他越来劲。 这点曾经被方群玉嘲过幼稚,当时他还蠢笨如牛地以为,她和他调情呢。 过了几年,他依然没什么长进。 方群玉跟没事儿人似的,反倒更令他来气。 行,看谁沉得住气。
06 玫瑰的刺
冯见山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副扑克,在茶几上倒出来,问:“方老师,你打牌不?” 方群玉闻言回头,“我不太会,你们打吧。” 前两天她和周善喝的那顿酒,或许让周善觉得,她俩算作知己了,今天和庄飞去葡萄园,还叫上了她。 方群玉与人交往,总是学不会干脆利落地拒绝,哪怕潜意识里的抗拒大于乐意。 待拒绝的最好时机过去,便不得不选择接受。但内心反而松了口气,这样就无须绞尽脑汁地找借口。 去了之后,方后悔不迭:为什么要来当电灯泡。 若说那天在「霁色」,她的大幅注意都被谢霁和吸引,未察觉周老师和庄飞之间不寻常的氛围还情有可原,这次的“三人行”,她要是再无知无觉,就是傻了。 庄飞在镇政府工作,二十六七的样子,长相周正,身材高瘦,和在编教师周善也算是般配。 但周善在这段关系中主动得多,话题多数由她开启,场面将冷之际,还能力挽狂澜。 方群玉夹在中间,像极了一个不速之客。 奈何周善好心好意,又担心冷落她,时不时和她搭话,令她无法“隐身”。 更始料未及的是,他们得知谢霁和住院,打算前往探望。 住院? 方群玉还没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人已经到了医院楼下。 周善张罗着要买些慰问营养品,跟方群玉说:“你要是跟谢老板不熟,不想去的话,你在外面等我们会儿吧。” “来都来了,一起吧。” 方群玉听到自己如是说。 不管是出于礼数还是情分,这一眼都得去看看。 至于是什么情分,且当是兄妹情吧纵使既无血脉牵连,也未曾得到法律认可,但她的确实打实地叫过他几年“哥哥”。 在门口就听见谢霁和的声音,有几分颓然,再瞧他的模样,穿着蓝白条纹病服,少了几分过去的意气风发。 恩断义绝的“仇人”落魄,她应该感到快慰,不是吗? 可不知怎的,心里反而堵闷。 病房里比方群玉想象的冷清,她以为按谢霁和张扬高调的风格,怎么也会堆满鲜花、水果和营养品。 他是享受万众瞩目,甚至会刻意地博求众星拱辰的那种人。 这番光景,她更偏向于认为,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不好看,不想示人。 另外三个人开始斗起地主,方群玉落了单,百无聊赖,坐在一旁玩手机。 她在心里默默估算着,谢霁和几时会开口。 “方老师。” 她看了眼时间。 不到十分钟。 在她预计之内。 “能麻烦你帮我削个苹果么。” 方群玉照做。 她执刀的手指白皙而纤细,中指靠近指甲处有一块老茧,是经常写字留下的,那是她勤奋踏实的好学生奖状。 她的动作又稳又仔细,皮没有断。 递到谢霁和面前,他未动,说:“我比较喜欢吃切成块的。” 待她切成块,他再次提出要求:“麻烦方老师再帮我去一下核。” 冯见山忙里抽空地说:“你也真好意思,这么使唤人家方老师,我都看不下去了,得亏方老师脾气好。” 谢霁和两条腿叠着,“是嘛,方老师脾气好,那病人这点小要求,她肯定会满足的。” 话是回冯见山的,眼睛却看着方群玉。 “谢老板想吃的大概不是去核、切块的苹果吧。” 方群玉将苹果塞到自己嘴巴里,咀嚼声清脆,“谢老板平时也用这种拙劣的手段撩拨女孩子么。” 谢霁和脸色一黑。 不仅在人前装不认识他,还给他扣了个“拈花惹草”的帽子。 好你个方群玉。 冯见山大笑:“只曾见谢老板万花丛中过,第一次见谢老板被玫瑰的刺扎啊。” 路过的护士提醒道:“麻烦小声一点,不要吵到其他病人。” 冯见山连忙道歉:“好的好的,不好意思。” 方群玉吃完,擦了擦手上沾的苹果汁,“谢老板还是多喝点水吧,免得消化不良,加重病情。” 他就算消化不良,也是因为她。 谢霁和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女人走进来,含笑道:“这么多人在啊,好热闹。” 方群玉看过去。 来者长得不算美艳不可方物,嘴唇厚,脸型偏方,但或许是自信大气的缘故,十分抓人眼球,一不留神,就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此时,女人的目光转向方群玉,具体地说,是她坐的位子为了方便,她将唯一一把空椅子搬到了病床边。 方群玉甫起身,她理所当然地取而代之,将一束花捧送给谢霁和,“霁和,你喜欢的。” 一般人送花,无非是送康乃馨、百合、玫瑰之类,她这份却是棉花。 知道他这么独特的喜好的,只能是与他十分亲近的人。 而且,她还叫得那么亲热 霁和。 谢霁和接过,顺手放到一旁的床头柜上,“谢谢。” 冯见山说:“齐瑜,你太不够意思了,一来就找他,和我们连声招呼也不打。” 语气里还带着玩笑般的嗔怨。 齐瑜转过身,笑得明艳动人,“冯见山,我怎么感觉你不是吃我的醋,是吃霁和的呢?” “别造谣啊,我铁直,你要是妨碍了我找女朋友,我找你算账。” 齐瑜不以为意地笑笑,继而又看向方群玉,“第一次见面,怎么称呼?” “方群玉。” 同为女性,方群玉的直觉告诉她,对方没那么和善。 “啊,有点耳熟,像在哪儿听过。” 齐瑜蹙眉思考着。 谢霁和打断道:“你不忙么,专门跑到潼山来?” “工作哪有你要紧啊。我去「霁色」找你,才知道你住院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告诉我。” 这番打情骂俏,一点也不避着外人。 方群玉深感今天不宜出门,不然为什么撞见一对又一对? 她悄然退出病房。 谢霁和瞟了门口一眼,眸色深了深,随即,注意力被齐瑜拉回来:“你怎么把自己作到医院来的?” 他半真半假地说:“失意男子的愁苦,你怎么会懂。” 齐瑜惊讶:“你要破产啦?” “我要是破产,你就在这里见不到我了。” …… 后面的对话,方群玉就不得而知了。 她走到楼下花园,学校和医院大抵是两种极端,一处皆是蓬勃的新生命,一处则充满死亡与病痛。 她坐在长椅上,望着来来往往的病人发怔。 这种放空神游状态在高中后常有发生,仿佛电脑运载过热导致死机,而她认为这是一种缓冲。 过了会儿,收到周善的消息:方老师,我们准备下来了,你在哪儿? 她起身,和他们碰头,坐车回禾青。 路上,周善聊起谢霁和:“我早说,谢霁和这人碰不得。就说乔瑜吧,她不是跟谢霁和表过白么,但他俩这关系我真看不懂。” 庄飞说:“就是朋友。” 周善说:“这种情况,有担当的男人要么接受,要么疏远,不然这不是养鱼么。” 庄飞不作声了。 他怕帮谢霁和说话,被她打为一丘之貉。 方群玉沉默着,没有参与到话题中。 这则八卦,怎么听,怎么熟悉。 谢霁和就读的是霖城市一中,市里最好的高中之一。 两年之后,方群玉成了他的学妹。宋知兰托了点关系,将擦线考上的她弄进重点班。 那时进学校没多久,她就听说了谢霁和的名字,与之组词连句的,总有“帅”“成绩好”等字眼。 班上女生们热衷于跑到球场去看他打球,或者假装路过他的班级去偶遇他。 但他高三了,能见到他的机会不多。 人么,越是求之不得,就越念念不忘。于是,他的存在便被赋予了一层神话滤镜。 原本是谢良每天接送他们,方群玉只想好好学习,不愿为谢霁和的名声所累,以与高三作息不同为由,提出自己上下学。 她知道,他肯定求之不得。 如她所料,也幸亏如她所料,谢霁和没有提出异议。 所以,班里没有人知道,她和他住在同一屋檐下。 方群玉当时的同桌,徐白薇,一个深深迷恋谢霁和的极度颜控。 徐白薇每天雷打不动给他写一封情书,方群玉说她写作业若有一半这样的劲头,也不会经常被老师批评。 她不以为意,继续堆砌华丽的辞藻,把他描述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方群玉总觉得,她喜欢的是她想象中的谢霁和。 后来方群玉偶然碰见他们并肩而行,她以为徐白薇终得偿所愿,然而不免担心她:“你们这么明目张胆,不怕被教导主任抓么。” 一中严禁早恋,为此还将男女生的座位分开,但青春期的他们哪能按捺得住?每隔一段时间,晨会上就有人因早恋挨公开批评处分。 徐白薇说:“什么啊,我们又没早恋,但谢霁和收了我的情书,还认识我了,嘿嘿。” 方群玉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热恋中的甜蜜,像蜂巢流出来的蜜,甜得腻人,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不由得想,爱情有这么好么。 徐白薇梦想着,等到他高考结束,他们就能在一起了。 而这个和周善所说类似的故事的结局走向了狗血:徐白薇惨遭谢霁和的拒绝,并且误会方群玉和他的关系,两人彻底闹崩。 再后来,徐白薇学理科,方群玉学文科,路上再见面,成了陌生人。 齐瑜会是第二个徐白薇么。 那也和她无关了。 方群玉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连绵的田野与山峦,有些冷漠地想着。 若世界是一本小说,她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配角,甚至是昙花一现,连名字都没有的炮灰。 是以,很多事情无法受她控制,比如专业,比如工作,再比如将来的结婚生子。 和谢霁和的那段过往,大概是设定之外的一处 bug,她依然需要按部就班,走好自己的剧情线。 不会有意外。 不会有逆转。
07 再次冤家路窄
临近开学还有几天,方群玉就忙起来。 开会时,校长甘书达铺垫一大串,先欢迎新老师的到来,接着展望美好未来。 他是一个四十五岁上下,身材精瘦的男人,发际线快退到头顶,像一个猫头形状,戴一副无框眼镜,腕上一块不走针的表,穿着倒质朴。 以方群玉的直觉来看,他身上并没什么“官气”,面相颇为和气。可能就是她这短暂的放松警惕,他下一句话便直冲她而去 让她带一个班,并落实开学事宜,美其名曰“锻炼”她。 满打满算,她教书才一年,也是刚来状元中学,就让她当班主任? 感觉不像是信得过她,而是这个烫手山芋被推来倒去的,最后丢到她手上了。 方群玉瞥了眼陈超兴,在这里她认识的,能在校长面前说得上话的,就只有他了。 也许她的第一反应是求助,但继而又想到,那次修空调之后,他待她便不似之前热情,怕是不会帮她。 她硬着头皮开口:“甘校长,我还不熟悉我们学校的情况,怕是……” “年轻人嘛,就要多尝试,多拼搏,才会有进步。尤其是语文这门学科啊,学生、家长的重视都不够,更需要老师费心思。方老师,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尽可以去请教语文教研组长彭老师,她的经验相当丰富。” 方群玉的嘴在他一句接一句中,越闭越紧,最后以点头代替了发声。 不接也得接了。 散了会,周善和方群玉说:“据说这是状元的传统,主科老师刚进来,一定会带一届学生。” “你也是吗?” 周善耸耸肩,语气意味复杂:“可不,还带的初三。” 一来就带升学班,压力可想而知的大。 周善低声告诉她:“这儿的学生底子特别差,听不听话不说,一个知识点反复教都记不住,你如果之前在霖城的重点学校,落差会大得你怀疑人生。” 方群玉苦笑了下:“已经见识过了。” “反正你撑住吧。责任心得有,但不要太强,不然累的还是自己。” 周善最后如此劝她。 有句老话是说,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 但于大多数无功无过的老师而言,学生自身的资质对教学成果起主要作用。 禾青镇之所以能够大力开发旅游业,据言,是一位从禾青走出去的大老板回馈家乡,修了路出来。 而原本这里交通不便,资源匮乏,教育更是落后。状元中学翻新,购入新设备,资金的大头乃该老板所捐赠。在此基础上才扩招了,继而新增编制名额,否则方群玉还捡不上这个漏。 也就是说,她目前看到的禾青和状元中学,是近五年内改善后的样子。 可生源的质量哪能那么快跟上来? 换而言之,方群玉无异于被流放了。 她也怨不得谁,为了编制,自己心甘情愿来的。 然后,接下来的几天,方群玉便忙于筹备开学工作。 初一年级共设七个班,三百余名学生,是近些年招生人数最多的一届,方群玉所带的七班正好五十人。 报道那天,她点名喊到,只有四十九人,没来的那个叫何兴珠。 回了办公室,方群玉从学生个人信息表翻到何兴珠的家庭联系方式,打过去。 “喂,您好。”她自报身份,“我是状元中学初一(七)班的班主任,我姓方,请问何兴珠今天为什么没有来学校?” 对方说了句什么,语速又快,口音又重,她没听懂。 “不好意思,您是何兴珠的爸爸是吗?你能再说一遍吗?” 他的语气骤然变凶:“我说,我家孩子不去上学,你别打电话来了。” 方群玉被吼得有点蒙,挂了电话还没缓过劲来。 同办公室的周善问:“咋了?” 方群玉说了来龙去脉。 周善又问:“她家是哪儿的?” 方群玉看了眼表,答道:“徐林村。” “嗐,我就知道。” 方群玉不解:“徐林村怎么了么?” 周善解释:“那个地方最偏最落后,在山沟沟里头,好不容易通路了,就把孩子送到外面去打工,好多学生读完初中就没读了。” “但初中不是强制性义务教育吗?这何兴珠爸爸怎么连初中也不让她读?” “小地方,有的人的法律意识淡薄,说是女性法定结婚年龄不得早于二十岁,但实际上很多不到二十岁生孩子的。” 方群玉听得心里一个咯噔。 还没正式开学,就让她碰到这种事,以后的日子估计更不好过。 她想事情容易悲观,看见一只蟑螂,就会想到满屋子的蟑螂。 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带来的恐慌,和满屋子蟑螂一样,令她头皮发麻,浑身不适。 但得先解决掉当下这只蟑螂。 没经验的方群玉只得去找彭雅君老师。 四十来岁的资深老师,一头短发,个子不高,嗓门大,行事风风火火的。 彭雅君说:“你再联系看看。” 方群玉当着她的面又拨了个电话,响了两声,直接被人挂了。 “这两天你先试试做通家长的工作,实在不行,就去家访。” “行吧。” 今天上午发了教材,下午不上课,食堂没开饭,方群玉和周善去外面吃。 等餐时,周善见方群玉还在尝试联系何兴珠父亲,问:“你怎么想到要当老师的?” 方群玉想了想:“血脉的延续吧。” 周善乐了:“那要是编制也能刻进 DNA 里遗传就好了。” 方群玉笑笑说:“我妈觉得女生当老师稳定,也许还因为有个隐性的‘好处’吧:在相亲市场上占优势。” 周善问:“说到这个,你男朋友人怎么样?” 方群玉都快忘了她那个莫须有的“男朋友”了,她微微将头低下去,避开对方的视线,才答:“还行,对我挺好的。” “我看你朋友圈没有发过他,”周善半开玩笑地说,“还以为是长得太帅了,怕遭人羡慕嫉妒恨。” “就普通长相,没什么好发的。” 说一个谎,就要撒无数个谎来圆。 但也许是因为方群玉看起来乖顺老实,周善没有怀疑。 当然,“普通”这么一个中规中矩的词,也不值得怀疑。 方群玉明显地感觉到,周善同时也失去了探究欲。 她在成长的过程中,愈发觉得,交际比解题难多了,题有固定的逻辑,人心却复杂难猜。 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确有其事,她发现,很多所谓的朋友,既见不得她受欺负,又不希望她太顺遂成功。 但方群玉的性格淡,她并不计较身边人存的什么心思,更不采取行动规避抑或逢迎,所以在很多事情上,她往往处于被动地位。 久而久之,她在人群中失去了独特性,属于是大家聚众八卦时,很难想起的一个类型。 她不太回忆得起来,自己是从哪个时间点变成这副模样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发生在认识谢霁和之后。 方群玉回宿舍后备了会儿课,心里犹记挂着何兴珠的事。 她不像宋知兰,对工作有饱满的激情与精力,她追求的只是顺利完成。 可何兴珠家里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她收拾了些东西,装进包里,独自前往徐林村。 从镇上去徐林村没有公共交通工具,问了出租车,也不往那边开,除非加价,方群玉正踌躇着,路边有人喊:“姑娘,坐摩托吗?” 她将地址给他看,“能去这里吗?” 他瞟了眼,“可以,三十。” 方群玉还在思考安全性问题,摩的师傅热络地招呼:“上来嘛,现在就可以走。” 她稀里糊涂地上去了。 开过一段平坦大路后,就驶上了小路,周边尽是平矮屋舍、田野、山峰,偶见农人在地里耕作,若不是人在摩托车上,方群玉应该还会欣赏下风景。 然而,车七弯八拐,下坡毫不减速,她的心始终高高悬着,一度因为失重感提到嗓子眼。 短短二十来分钟,过得格外漫长。 “妹子,到了。” 方群玉付了钱下车,腿都有些发软。 她茫然地环顾一圈,回头想问往哪儿走,人已经走了。 方群玉沿着田间小路走,找了一户最近的人家,叩门问:“请问何立德家住哪儿?” 对方见她一副陌生的面孔,警惕地问:“你谁啊?” “我是何兴珠的老师,她没去上学,我找她爸爸。” “哦,”他抬手一指,“那片竹林你看到没,往后走一段路,就能看见了。” “好,谢谢。” 路不好走,有的地段很窄,两旁又长满杂草,有的地段得爬坡,幸亏她没穿带跟的鞋。 镇上很多都盖起了小洋楼,然而何家还是黄墙黑瓦,门窗破旧,大门上角结着蜘蛛网,春联已褪色得认不出原本颜色。 一个女孩坐在小板凳上,手起刀落,熟练地剁着红薯藤、南瓜、黄瓜等。 方群玉走过去,问:“你是何兴珠吗?” “对啊,你怎么认识我?” 女孩皮肤黝黑,瘦瘦小小,两只手有着不和年纪的沧桑,身上的衣服很脏,也不合身,松松垮垮的,眼睛却很干净。 “我是你的班主任,你可以叫我方老师。”方群玉半蹲下来,“你为什么不去学校呢?” “我爸叫我在家喂猪,不让我去。” “那你想继续读书吗?” “我不是说了我家孩子不上学吗?你怎么还找上门了?” 一个中年男人冲出来,打断方群玉。 方群玉站直身,“何兴珠爸爸,每位公民都有接受义务教育的权利和义务,你不让孩子上学是违法的。” “什么违不违法的,我的孩子我说了算,走走走。” 何立德拽着她的胳膊,把她赶出去。 方群玉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他的手劲瞬间掐没了。 她吃痛,第一次见对老师这么粗鲁的家长,一时畏葸不前。 她看了眼手机,到这里花了半个多小时,屁股都颠麻了,不想无功而返。 “何兴珠爸爸,”她隔着一段距离喊道,“如果是贫困户,可以免除书杂费,有生活补贴,上学花不了多少钱的。” 何立德抄起扫帚出来,神情凶煞,“你听不懂人话是吗?你再嚷嚷,别怪我不客气。” 方群玉灰溜溜地走了。 返程的路上,想着解决之法,她没注意脚下,踩中一块石子,脚一崴,来不及反应,人就摔下了田埂。 好巧不巧,旁边是一片稻田。 方群玉爬起来,一身淋漓的水,还沾了不少泥。 她一个在城市长大,刚大学毕业一年,没经历过什么风雨的年轻女孩,独自来到乡镇,接连遇到这么多糟心事,她看着一手污泥,眼眶蓦地一酸。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硬生生憋住委屈的眼泪。 偏偏又和谢霁和冤家路窄了。
08 相看两厌的兄妹
谢霁和在医院待不住,没多久就办出院手续了,还特意叮嘱冯见山别和齐瑜说。 冯见山的表情有一瞬间微妙的凝滞,谢霁和正好捕捉到了:“你说了?” 冯见山辩解道:“也不是我主动说的,她非让我告诉她。” 谢霁和冷嗤一声:“你就这点出息了,说不定哪天我被你卖到缅北去。” 冯见山这人,重情更重利,平时插科打诨,嬉笑怒骂,也不生气,跟你多要好似的,真动了他的利益,他能立马翻脸不认人。 谢霁和不差钱,跟他也没什么利益纠葛,故而厮混到今天。 但齐瑜不是。 齐、冯两家是世交,而齐家经济实力更雄厚一点,相当于冯家的靠山,冯家充其量就是中产水平,冯见山哪怕离家出走,也得哄着她。 所以理所应当地出卖了谢霁和的信息。 不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谢霁和一直纵容着他的行为,没跟他翻脸。 男人嘛,但凡条件好点,心就容易花,何况谢霁和这样的。从冯见山的角度看,他不可能会一直守着前一段感情。 齐瑜被谢霁和拒绝后也认为,自己仍有机会拿下他。 两人一拍即合,一个追人,一个当僚机。 但这回谢霁和像是真动气了。 冯见山的心尚未黑透,找补说:“你要实在不想见着她,我找个借口,把她糊弄过去得了。” 谢霁和“嗯”了声。 应归应,实则他自己都没搞明白缘由。 他只能归咎于方群玉,她把他的心情搅得乱七八糟的。 尽管她什么也没做,仅仅是出现在他面前。 但这已经够了。 他不会忘了她怎么蓄意撩拨他,又甩了他的。记忆原本是被他锁进笼子的鸟,她的脸就是钥匙,全放了出来,满屋子乱飞。 在这种心境下,看到方群玉满身污泥地站在路边拦车,不可谓不畅快。 谢霁和精准地踩下刹车,停在她面前,带着战胜方凯旋般的姿态。 她上半身微弯,叩了叩副驾那侧的车窗,“您好,请问能载我一程吗?” 谢霁和长按控制键,露出自己的脸,“才几天不见,搞得这么狼狈,挺有本事啊。” 他戴着一副遮了半张脸的墨镜,但这声音,这口吻,无需方群玉通过外貌来辨认车主。 她怔了怔,问:“你怎么在这儿?” 谢霁和觉得她的潜台词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说:“我来买鸡。” “买鸡?”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堂堂谢老板,用得着跑到这儿来买鸡?” 谢霁和懒得解释,抬了抬下巴,“就你这样子,谁乐意载你?” 方群玉刚刚其实拦了几辆车,都被拒了。 她看了眼他干净的车内,“那就不麻烦谢老板了。”直起腰,后退两步,很有自知之明。 谢霁和推门下车,一条胳膊随意地搭在车顶边沿,姿势摆得像在拍画报。 方群玉腹诽,荒郊野岭的,不知他这是卖弄风情给谁看。 读书时就这样,别人的校服都好端端的穿在身上,偏他打校规的擦边球,系在腰间,一身造型显眼得像土鸡群里的孔雀。 接着,又听他说:“从这里走到镇上,少说也要一个多小时,不然你欠我个人情,我当做回好事。” 方群玉宁肯欠他钱,也不愿欠他人情。 她扯出一抹假得不行的笑:“不了。” 接连的碰壁、挫折,令她已疲于应付,一个字也没力气多说,转身走上马路。 谢霁和无声笑了下。 瞧瞧她,心里估计烦他烦得要命,偏要装得不以为意的样子。 刚被谢良接回家的时候,他还以为方群玉就是听话懂事,但没什么个性的弱者。 他就像攻城的敌军,强势而迅速地抢占地盘。他不肯住客房,叫她将卧室让出来;楼下的书房几乎被他改成游戏房;每次她要洗澡,他就在浴室磨磨蹭蹭地不出来。 谢良斥他,抽他,但最后总是方群玉妥协。 时间长了,他反而觉得没意思,渐渐将兴趣转移到学校里。 谢霁和从小在男生女生中都很混得开,一则原因就是,他请客大方。 同学之间送礼物,顶多送支钢笔,送块小蛋糕之类的,他出手的,最差也是掌上游戏机、MP3 之类。 他亲妈王寒雁不管他,定期往他卡里打一笔钱,加上有谢良给的生活费,按理,手头很宽裕才对,但因着这个毛病,钱如指间沙,很快流没了。 钱包见底,他便打起方群玉的主意。 她有个小猪零钱储蓄罐,款式在那个年头很流行。 不过他怀疑她不止这一种存钱方式。 一天放学后,谢霁和在回家路上截断她的道,“有钱吗?借我点。” 方群玉平静地反问,像是真心疑惑:“我为什么要借给你?” “我是你哥。” 有事的时候,他倒承认他是她名义上的哥了。 她问:“那你借多少?” 谢霁和一贯大手大脚,对钱没什么概念,随口说:“有多少借多少,到时还你。” 方群玉应了,事后也将钱给他了,过了没两天,她找宋知兰要钱充饭卡。 宋知兰皱眉道:“不是上周才给你吗,你花哪儿去了?” 她抿着唇,没作声,却悄悄地瞟了谢霁和一眼。 谢良见了,朝谢霁和后脑勺抽了一巴掌,“混小子,坑蒙拐骗到妹妹那里去了。” “我那是找她借的。” “你好意思说,我和你妈给你那么多钱,还不够你花的?当我们家开印钞厂的吗?” 骂完他,谢良转向方群玉,语气一下子变得柔和:“他找你借了多少?叔叔给你,从他下个月的生活费里扣。” 她说不大记得了,含糊讲了个数字。 谢良直接补成整数,还是从三位数补到四位数的那种补法。 那是谢霁和第一次见识到方群玉扮猪吃老虎的本事。 她是故意的! 故意当着谢良的面说,故意要更多的钱,对他施以报复。 她得逞了。 谢霁和一个月的生活费不够扣,第二个月扣完之后,谢良觉得他也能活得好好的,干脆从此都缩减了,直到他高中才涨上去。 他也有的是法子整她。 他攒了钱,等到宋知兰生日,送她一台进口的颈部按摩仪,说她常年伏案,颈椎会酸痛,把她哄得合不拢嘴; 他挑在谢良不在家的时候,拿他全年级第一的期中试卷找宋知兰签字,如他所愿,成绩平平的方群玉挨了一顿说; 和她同时走进便利店,拿走饮料,对老板说他的账算她头上; ……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两个人的梁子越结越深。 老话讲,兔子急了也咬人。 谢霁和做好防御和反击准备,却迟迟等不来方群玉的爆发,那便不守株待兔,主动找上门去。 他大喇喇地进了她房间,拿起她的笔记本翻看。 她洗完澡出来,就看见他坐在自己书桌上。 “你的字倒写得挺工整,但我怎么感觉,你的注意光放在‘做笔记’上面呢。” 他成绩好,自然不是凭运气或是天赋,他有明确的学习方法,自然看得出,她是边记边消化,还是单纯抄下来而已。 方群玉像是被戳到痛处,一把抢回来,瞪他:“你这人怎么随随便便进女生的房间?” “我敲门了啊,是你没听见。” 他几乎拿她的气急败坏当作即将胜利的讯号,收获的战利品。 “那我也没允许你进来。” 谢霁和趾高气昂的:“宋老师让我有空帮忙辅导你,对你的家教客气点。” “我不用你教。”方群玉伸手拽他,“你出去。” 他猛地抽回手臂,她受惯性作用往后倒,一个屁股墩坐到地上,后边正好是床脚,和她的后脑勺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她低着头,没有动静。 “诶……”谢霁和有点慌了,“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你是闲得无聊吗?你有那么多朋友,为什么非揪着我不放呢?哦,还是说,你知道,你用钱换来的友谊其实不堪一击?” 他的心连带着脸色往下沉,“你说什么?” “你别犯中二病了,我不想和你玩这种把戏。” 方群玉撑着地面站起来,指着门口,“你再不出去,我叫谢叔叔了。” 他也不怵她的威胁,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你先说清楚,你几个意思,什么叫我用钱换来的?” “你把钱花在那些人身上,他们只拿你当冤大头,从你这里占便宜,捞好处。” 她不卑不亢地直视他,眼神尖锐得令他感到陌生。 不是兔子,是只披着兔皮,在人类社会装巧卖乖而讨得好处的狐狸。 “你想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议论你的吗?” 谢霁和停了两秒,忽地冷笑:“你就是为了气我罢了,我信你就有鬼了。” “你爱信不信。” 他当时的表现,或多或少有一些自欺欺人的意思,但那个年纪的他,想不出更成熟的保全面子的办法。 那之后,他们维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假面兄妹”,在家长眼皮子底下装得客气友爱,背地里互不待见,相看两厌。 时隔多年,依然如此。 不同的是,谢霁和对她的反感,已发酵成了恨。
09 瞎了眼才看上她
方群玉没指望谢霁和大发善心,允许她带着一身泥水上他的车。 刚刚绊的那一下,她有点扭到脚,走路时的重心便落在另条腿上,看起来更显得狼狈。 谢霁和从后面看,则在想,她的这番动作,存着几分为博得他心软的演的成分。 自看穿她的真面目后,识破、揭穿她,成了他的一桩爱好。 既然她乐意走,他也没必要做滥好人。 他踩下油门,马力一瞬间加足,车轮掀起一阵尘土,迷了方群玉的眼。 车疾驰而过,很快缩成视野里的一个红色小点,在被初秋炽烈阳光晒得发白的路面,像皮肤上的一处出血点。 如果他是单纯地耍帅,方群玉兴许还能高看他一眼;若是刻意与她作对,她只觉得他幼稚。 之前她就该猜到的,这种乡野之地,那般张扬的颜色,除了谢霁和,还有谁会钟情。 顶着太阳,又热又渴,喉头愈发焦灼。九月份了,还有稀疏的蝉声,好歹叫她不那么孤独。 但这走着走着,她忽地灵光一现。 徐林村该有村委会吧?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立德不听她的,总该听村支书的吧? 方群玉路上遇到一个牵着小女孩,挺着大肚子的妇女,看起来也就跟她差不多大,向她打听村委会的地址。 女人痴痴傻傻,说话颠三倒四,小女孩咬着指甲,眼睛滴溜溜地转。 问不出结果,方群玉与她们告别,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看见一个农民模样的汉子,朝他招手:“老乡,请问一下,村委会在哪儿?” 对方不答,先是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一遍,那目光令她脊背发寒。 他叼着根牙签,给她指了个方向。 “好,谢谢。” 她走了几步,感觉身上有什么东西在爬,回头一看,那男人仍盯着她瞧,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方群玉想起周善和她说的,愈加下定决心,要把何兴珠拽回来。 也不是什么英雄主义作祟,只是她不希望,她早早把青春年华葬送。 好不容易找到村委会,结果村支书不在。 “你不是徐林村的人吧,你找黄书记有什么事?” 或许是因为她的样子太另类,对方的视线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会儿。 “我是状元中学的老师。”幸亏她为了保险起见,把教师资格证、身份证什么的都带了,“我是想问何立德女儿何兴珠的事。” 对方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坐下。 “何立德的爹、老婆都死了,老娘卧病在床,家里就靠他一个人挣钱,村里也想帮他脱贫,但这人脾气差得很,特别不服管。” 方群玉心里五味杂陈:“那再穷再苦,也不能不让孩子上学啊。” “他怎么讲?” 她实话实说。 对方听罢笑了:“方老师,你胆子也真够大的,自己一个人跑过来。” 方群玉不解:“一个人怎么了吗?” “没什么。”对方语焉不详地一笔带过,“这事我到时转告黄书记,方老师你早点回去吧。” “好,麻烦您了。” 折腾这么一番,也临近傍晚了。 周善发消息问何兴珠的事解决得怎么样了。 方群玉回复:我找她爸爸说了,被赶出来了。 周善:你去徐林村了啊? 方群玉:是啊。 她开玩笑:这村子不会闹鬼吧?你们怎么大惊小怪的。 周善:听说早些年徐林村有很多被拐卖过去的妇女,用各种方法防止人跑,比如打断腿,下药毒傻之类的,有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有缺陷。 周善:虽说这几年打击掉了吧,但你一个女孩子,还是不大安全。 方群玉心里一悚,故作镇定地回: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当初因上岸而松了口气,免掉再听宋老师及其他长辈的絮叨,原来这不是命运予她的奖赏,而是推她进另一个火坑。 在宋老师眼里,逃避是懦弱、没责任心的行为。 打方群玉记事起,宋老师便是内心强大的,临危不惧的,但虎妈未必没有犬女,她已经心生怯意。 高考志愿填师范,是宋老师所安排:留在省内上大学,毕业后回霖城考教师编制,再寻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结婚生子。 方群玉走到了第二步,突然怀疑,她有能力过好一生么。 比如现在。 手机没电了,她还没找到回镇上的办法,又因周善那段话,对过往的车辆有了警惕心。 倒不如是闹鬼呢,方群玉一个学马克思主义的文科生,坚定的唯物主义兼无神论者,怕只怕人心。 谢霁和她了解,再怎么离经叛道,放浪形骸,也做不出违法犯罪的事;这里的人就不一定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她总疑心身后那个男人跟着她。 方群玉闷着头,忍着脚踝的刺痛,加快步伐,心跳越来越乱,“咚咚咚”的,似危险降临的鼓点。 “你走得有够慢的。” 她恍惚一抬头。 谢霁和站在路边,后备箱开着,装了几只扎了孔的麻袋,里面有东西在动。如果不是鸡爪探了出来,他像极了绑架杀人犯。 谁想得到他真是买鸡。 方群玉想起什么,扭头。 那人早不见身影了。 她没理他,兀自坐上副驾。 谢霁和关上后备箱,跟过去,拉开车门,见她连安全带都系上了,挑了下眉,“方老师,你这人怎么随随便便上男人的车?” 她莫名觉得这话耳熟,但无暇回忆,说:“我付你洗车费和路费。” “行啊,五百,”他堂皇地朝她伸手,“现在给。” 方群玉问:“谢老板,你这么做生意,顾客不会举报你吗?” 谢霁和从善如流:“明码标价,你情我愿,你可以选择下车。” “我没这么多现金,”她打开手机,“收款码。” 工资还没发下来,得亏她平时开销不大,有积蓄。 赶在只剩 1%电量之际扫了码,但输入完密码,网络信号不佳,转了半天,手机关机了。 “我把身份证押在你这,改天来赎,行吗?” 谢霁和无可无不可,只是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你这么相信我?” 方群玉笑了下:“做生意讲究诚信,不是吗,哥?” 谢霁和被她的笑容刺到眼,没接话,“嘭”地关上车门。 又来了。 方群玉,看你又想怎么戏弄我。 车里放着车载香薰,方群玉对香没研究,只觉得清新舒柔,像是刚剥开的葡萄柚,泡在冰水里的西瓜,又像雨后吸饱了水的茉莉,不是烂大街的“渣男香”。 大抵因为他有种厌恶跟风的清高,她有时鄙夷他标新立异,有时不得不承认,他的审美的确不错。 她不由得放松身子,困意有了可乘之机,她阖眼小憩。 过了会儿,谢霁和问:“你今天跑去徐林村干什么?” 方群玉的声音很轻:“反正不是买鸡。” 他哂道:“你这样子, 说是去偷鸡的我也信。” 方群玉从小在城市长大,性子又文静,没把自己搞得这么脏过。 她睁开眼,问:“倒是你,为什么会来禾青?” 谢霁和轻描淡写:“冯见山不是说了么,治疗情伤。” 他瞥瞥她,“方老师,有男朋友的人关心别的男人,不太好吧。” 方群玉随口道:“毕竟是昔日的家人,他不会介意的。” “家人?”他猛地刹车,目光淬了火,燎烧着她,唇边扯出的弧度讽刺意味昭然,“哪个妹妹会故意用自己哥哥喝过的杯子?又有哪个妹妹背着父母,和自己的哥哥在厨房里接吻?” 她呼吸一窒。 反问句的杀伤力在于,字字来势汹汹地挖她的心底事,强迫她直面那些过往。 方群玉的手指僵了片刻,或许是全身的血液尽数涌向大脑所致。 十八岁的她若是得知几年后被他如此质问,还会那样做吗? 她的临场反应能力已在教学实践中得到锻炼,只是空白了几拍,便冷静作出地回应:“你不是知道我没对你认真,还和我上床么?谢霁和,你不比我无辜。” 往窗外看了一眼,“离学校不远了,就送我到这吧。” 门仍是上锁的状态,没拉动。 她解开安全带,探身,越过谢霁和,按下开锁键,后退时,却被他攥住腕子。 方群玉定定地望着他。 离得太近,他的眼底仿佛存在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拖拽进去。 她看见自己的倒影。 以及,愠怒。 谢霁和没有说话,但这个动作的寓意,必然不是挽留这个词太缱绻了,不适合他们。 不知道他想到什么,从鼻腔里嗤出一声冷笑:“方老师,记得还钱。” “放心。” 方群玉终得释放,下车扭了扭手腕。 天知道他使了多大劲,她生生忍住,才没痛呼出声。 谢霁和扬长而去,将车停在「霁色」的后院。 那里还有冯见山那辆“八嘎车”,所以,不可避免地又想到方群玉。 他抬手,拈起她押下来的薄卡片。 签发时间是在她高中,那会儿她还留的短发,才及下巴,勾到耳后,更显得脸盘子大。 丑死了。 高三和高一不在同一栋楼,他们上、下学也不一起,是有一个中午,谢霁和和几个男生站在走廊上聊天,方群玉恰巧打扫底下一片公共区域的卫生。 高中的男生聚在一起,热衷于评议女生的长相和身材,他们跟皇帝选妃似的,讨论哪个女生长得漂亮。 谢霁和一贯对此不感兴趣,嫌低俗,那天破天荒地问了声:“哪个?” 有人一指:“戴圆框眼镜的。” 方群玉是成绩不拔萃,长相也不出彩的类型,唯一颇为与众不同的,大抵是她的视力 她不戴眼镜。 那时,谢霁和想,果然,又不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她。 现在他想,他当初怎么瞎了眼看上她的?
10 五百块钱鸡仔
第二天正式上课,乡镇中学的课业压力不大,但一天下来,方群玉也疲惫不已。 他们太野了。 在以前的学校没打好纪律基础,上了中学依然没有纪律观念,上课干什么的都有,就是听课的寥寥无几,一下课就如脱笼的麻雀,叽叽喳喳吵个不休。 作业布置下去,次日收上来一看,方群玉更是两眼一抹黑。 她本身是性子平和的人,不爱与人起争执,怎奈学生不吃这套。她不得不摆出老师的架子,冷着脸训斥他们学习态度不端正,有个学生嬉皮笑脸地顶撞她,她当场绷住了,回办公室越想越气,低下头,悄悄把眼角的泪抹掉。 这几天唯一的好消息便是,何兴珠回学校了。 方群玉不清楚徐林村黄书记是怎样规劝抑或强求何立德的,总之就是,何兴珠回学校了。 之前的教材已经发下去,方群玉特意留了一套,叫何兴珠来办公室拿。 何兴珠比同龄女孩长得要瘦小些,干巴巴的,胳膊上没几两肉,仿佛能被那一沓书的重量压折似的。 方群玉便放下手头的事,作势要帮她,何兴珠后退了一步:“不用了,我搬得动。” “那你小心点。” “好,谢谢方老师。” 何兴珠回教室了。 周善说:“这姑娘看着挺内向的。” 方群玉也有些忧心,想了想,还是跟出去,叫住何兴珠:“有事记得告诉老师。” “嗯。” 果不其然,问题紧跟着来了。 其他同学嘲笑何兴珠穿得破烂。 何兴珠没有妈妈,她爸爸生活也粗糙,哪顾得上正值青春期的女儿。 衣服像是捡的别人不要的,没一件合身的,到了体育课,大部分学生都穿运动鞋,她却还穿着夏天的凉拖。 若不是方群玉偶然去教室巡查,撞见一个男生推搡何兴珠,还不知道她受同学排挤。 她厉声把他们俩叫到办公室,起杀鸡儆猴的作用。 “邓承宇,你为什么要欺负何兴珠?” 不到一个星期,方群玉硬逼自己记下所有学生的名字。 “我没有欺负她,是她挡我路了。” 方群玉问:“她今天值日擦黑板,讲台那么宽的地方,怎么挡着你了?” 邓承宇理直气壮:“反正就是挡到我了。” 旁边的何兴珠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一言不发。 方群玉叫邓承宇道完歉,放他离开,单独留下何兴珠,拉她走近些,轻声问:“还有其他同学欺负你吗?” 小姑娘安静了一会儿,小幅度点了点头。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欺负你吗?” “因为我穷。” “那么你觉得,穷是值得被歧视、瞧不起的东西吗?” 何兴珠犹豫半晌,似乎是在琢磨方群玉希望听到的答案,然后说:“不是。” 方群玉耐心引导着:“所以,这种不合理的行为,你完全可以反驳,可以告诉老师。这不是打小报告,是保障自己的权益,每个人都有这种权利,明白吗?” “我知道了老师。” 方群玉拍拍她的脑袋,“好了,回教室吧。” 几个老师同用一间大办公室,中午一道去食堂吃饭。 食堂也是新近翻修的,先前的面积太小,只能将饭菜搬到教室,现在能容纳全校师生共同用餐了。不过有的老师怕碰着领导,情愿回家或去外面吃。 每日的菜色颇为丰富,两荤一素加一汤。 原本方群玉的食量不大,或许是耗费精力太多,专心埋头吃饭。 有个老师说起:“方老师,你不愧是教语文的啊,教导学生也格外有文化。” “还是年轻老师好啊,和学生走得近。” “对了,方老师,你是第一次当班主任吧?” 方群玉加速咀嚼,咽下口中食物,说:“对,考上编之前,我当了一年代课老师。” 才夸完她,又接着说她的不是:“难怪,你对学生的性子太柔了些,之前我路过你们班,吵得要掀掉天花板了。” 方群玉尴尬地笑笑:“是,我得学着凶他们。” 正聊着,甘校长和几个副校长、主任一起过来。 他们都是工作好几年的“老油条”,热络地和领导们寒暄着。 方群玉读书时其实算得上社恐,工作后躲不掉社交,装出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实际上,人一多,她便不爱出头表现自己,甚至会刻意降低自己存在感。 谢霁和说她“装”,也没错。 某些时候,她的应对技巧显得很稚拙,很容易被击破。所以,身边人对她最多的评价就是“老实”。这个乏善可陈的词,既代表她没有攻击性,也意味着说不出她的性格。 思及此,她突然想起,这些天忙着管理班级,忘了还谢霁和钱。 身份证还抵押在他那儿。 虽不担心他做什么,也一时不急着用,但终归不想欠他的,找时间尽快还了吧。 甘校长忽然点她:“方老师,你最近适应得怎么样?” 方群玉回神:“还可以,在慢慢上手了,谢谢校长关心。” 甘书达拍了拍她的肩:“这一批新老师里,我是最看好你的,好好加油努力。” 方群玉直觉这是一句万能公式,抑或者是把重担交给她的补偿,毕竟甘校长才认识她不久,哪来这么多期许,但心里的压力还是骤然增加,有些强颜欢笑地应了声。 周六上午,方群玉备完课后出门。 镇子就这么点大,没什么店铺,连蜜雪冰城都叫“蜜雪冰语”,她随意逛了一圈,路过一个挑着担子卖鸡仔的小贩。 方群玉原本都走过去了,又倒回来,问:“老板,多少钱一只?” 小贩:“我这是正宗土鸡,二十一只。” 她想了想,说:“我给你五百,这一筐都给我行吗?” 对方估计没想到她这么爽快,笑得合不拢嘴:“行啊,美女,你要是养着好的话,下次再来找我。” 方群玉心说,那肯定没有下次了。她付了钱,抱起篮筐往「霁色」走。 「霁色」的选址并不好,虽然这里人流密集,但消费水平不高,是以,白天的生意十分冷清,典型的员工比顾客多。 不怪谢叔叔总骂他,真是有够败家的。 前台客客气气地问:“小姐,请问是一个人吗?” 方群玉说:“我不用餐,我找谢霁谢老板。” “小姐您姓……?” “方。” “好的方小姐,稍等,我打电话叫他。” 前台拨完了电话,招呼方群玉:“方小姐,您坐那边等吧,我们老板还要一会儿。” 前台倒了杯水来,方群玉正逗着篓筐里“叽叽”叫唤的鸡仔,腾出只手接下:“谢谢。” 她没喝,倒了点水在手心,让小鸡来啄。 前台回了柜台后,和另一个人小声议论:“这谁啊,如果是送货的,谢老板干吗亲自来接?” “他做事本来就随心所欲,不按常规行事,不是前阵子还跑到徐林村采购了嘛。” 店里员工各司其职,专门有人负责采购食材,但谢霁和想一出是一出,开心起来,端盘上菜也是有的。 见怪不怪了。 聊着聊着,又跳了话题。 “不过你说,一直传他是为治情伤来的禾青,好像也没有人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女生。” “说不定谢老板是 gay,又不想出柜,才不提前任。” “你别说,真有可能,老板身边看似来来往往那么多女生,实则没一个亲密暧昧的。” “为什么帅哥都是给子啊,就不能让我们女人吃点好的吗?” 两人一开始还是嘀咕,估计是见方群玉专注于喂鸡,对八卦没反应,越到后面,越放开了聊。 直到当事人出现才收了声。 方群玉这才抬头。 谢霁和穿着一件极具设计感的休闲风衬衫,一边下摆扎进裤腰,头上架着副墨镜,腕上叠戴着几条手链。 她难免疑心,他对出场的造型是否有什么执念。 同普信男的油腻耍帅不同,他更像是为了见心上人而精心打扮。 不过,这定然只是她的错觉。 他不把她当仇人就不错了。 谢霁和扫了她一眼,方群玉直起身,说:“喏,你的五百块。” 待他看清里面是什么东西后,拢起眉心,“是你被耍了,还是你耍我,这几只破鸡值五百?” 她耸耸肩,“是啊,从徐林村开到镇上,再去洗个车也不值五百,但我确实花了。” 这是一语双关。 漫天要价的小贩和故意宰她的谢霁和,别无二致。 但她搭了他的车,也买了这筐鸡仔。 “而且,谢老板你不是挺喜欢鸡的吗?这应该挺符合你的心意。” 谢霁和:“……” 后面偷听的两位店员:“……” 方群玉朝他伸手,“是不是可以还我了?” 谢霁和扯出一抹哂笑,双臂环胸,端起债主的架势,“还债有还债的规矩,我没答应要收你的东西。” 她不肯吃亏,存心搞这一出膈应他,他凭什么接受? “没关系,”方群玉不气也不恼,“现在挂失、补办挺方便的,反正我已经还清了,我们之间的债一笔勾销。” 说罢,不顾他黑成锅底的脸色,离开了「霁色」。 谢霁和示人的,一贯是游戏人间的潇洒姿态,这是她们第一次见他吃瘪,但只能努力粉饰着神情,眼神早在暗处交换了几百个来回。 一笔勾销? 她这样就想一笔勾销? 谢霁和被那筐叽叽、叽叽叫的鸡吵得心烦气躁,说:“小吴,送到厨房拿去炖了。” “啊?”小吴犹豫、小心地开口,“这么小……不能吃吧?” 他眉心拧紧,语气愈发不耐:“那就养大了再炖。” “好嘞。”小吴麻溜地将鸡抱去了后院,免得惹他不快。
11 “老实人”方群玉
冯见山来「霁色」吃饭,听说了一则“送鸡仔抵债”的八卦。 至于抵的是哪门子债,钱债,人情债,还是情债就只有当事人知晓了。 但他更想看看当事鸡。 小吴领他去。 后院临时圈了块地,围了围栏,搭了棚子,以遮风挡雨,不过这才没两天的功夫,就死了几只,现在剩下二十只左右。 冯见山饶有兴致地说:“谢霁和这人真挺有意思,别人的定情信物都是什么猫啊,狗啊的,他养一堆鸡……那姑娘叫什么?” 小吴回答:“不知道,就知道姓方。” “方?” 他认识的姓方的女性,只有方群玉,又想不通,他俩能有什么交集。 小吴将用水泡发的小米倒进食盆,它们飞快聚过来,有的被挤在后边,摇着屁股打转。 冯见山拎起一只,拨开其他的,再放下它,看着它迫不及待地啄起米来,“想要吃饱,就得跑快点,不然只有吃别人剩下的份。” 鸡当然听不懂,他像是对自己说。 人工饲养的家禽,野性早已被驯服,不懂弱肉强食的残酷,但一旦同类多了起来,同样需要争夺资源。 他打着离家出走的旗号,躲在禾青,何尝不是一种逃避行为。 因为知道自己没办法从同类嘴里抢到那口食。 “你要是喜欢,你拿去养。” 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这么漫不经心的腔调,除了谢霁和,不会有别人。 冯见山头也不抬:“我连乌龟都能养死,还是不霍霍方老师的好意了。” 谢霁和不置可否。 往日里他们就走得近,上次老板肠胃炎,也是冯见山送去医院、陪护,人往往受偏见的左右,小吴听着这话,总觉得他像拈酸吃醋。 她自觉地为他们腾了地方。 “我认识你这么久,很少见你和人呛声,对方还是个女人,这不符合你所秉持的‘绅士风度’啊。” 谢霁和是不是真绅士,冯见山不知道,反正他常以这个借口拉远和异性的距离,“人家方老师怎么惹你了?” “一口一个方老师,你和她很熟吗?” 谢霁和睨他一眼。 冯见山揶揄:“你是不想听到她的名字,还是不想从别的男人口里听到她?” “脑补过多是病。” 谢霁和走到一旁去,他生活作风算得上奢侈,特地在后院设了赏花喝茶的地方,尽管他自己平日不大来。 从这个角度看冯见山,无端的,他的模样和那日的方群玉重合起来。 比起学生时代,她会打扮了些,但职业的缘故,整体还是素净的。不太适宜用纯洁来形容,更准确的词汇可能是“寡淡”。 只描了眉,涂了唇釉提气色,长发滑下肩头,垂在脸颊边,睫毛打下一片阴影,唇边噙着淡淡的,不自知的笑意。 她在人群中,你很难第一眼注意到她,奇异的是,你的目光也很难从她身上移开。 曾经玩真心话大冒险,有人问他择偶标准,他说,和他合拍的。 很明显,方群玉不属于这类,甚至八竿子打不着干系。 他混迹于热闹之中,而她是安静的。 他们的性格天差地别,本该没什么牵扯的,若不是谢良和宋知兰在一起,若不是她假意接近他,叫他以为她喜欢他。 她怎么惹他? 他如何说?她让他心动,又一脚把他踹了?她把他耍得团团转,他还对她念念不忘? 谢霁和绝不会向外人暴露这桩黑历史。 冯见山走过来,“言归正传,我来是想跟你说件事。” “嗯?” “我得回霖城了。” 谢霁和抬眼,“和你爸和好了?” “也不是,”冯见山塌下肩膀,脸上还是笑着的,尽管是无可奈何的,“我不可能一直在外边游荡,还是要回归自己的巢穴,是动物,也是人的天性。” 谢霁和一时没作声。 “其实来禾青,我就作好回去的准备了,逗留这么长的时间,不过是那点懦弱作祟。” 冯见山烦躁地揉了把头发,“实在不想被催婚。” 他和齐瑜还有一层众所周知的关系父母口头定下的未婚夫妻。 冯、齐两家的利益纠葛得太深,长辈极力撮合年纪相仿的他们,不过是希望以此达到更加不可分割的联系。 齐瑜来禾青找冯见山时,看上了谢霁和,冯见山倒乐见其成,怎奈流水无情,误了一片芳心。 齐瑜今天上午打电话给他,说他爷爷生病住院,他不想回也得回去了。 茶水烧滚,谢霁和执起茶壶,问着:“什么时候回?” “明天吧。” “行,今晚给你办场践行宴。” “诶我说你,怎么没半点不舍?” 谢霁和端起茶杯,吹了吹,小啜一口,“就这么一两个小时的车程,别搞得跟见不到面似的。” 这大半年,虽然他的身边总有各色人往来,朋友也好,客人也罢,皆如露水,太阳一出,便蒸发消失,无影无踪。终归不长久。 冯见山是留得最久的一个,而现在他也要走了,谢霁和仍是八风不动的模样。 他只叹谢霁和洒脱,不为这些俗情凡事扰心。 方群玉是从周善口中得知冯见山要走的消息的。 冯见山特意叫她带上方老师一起来。 方群玉听到的第一反应是,谢霁和指使他这么说的,于是问:“为什么非要我去?” “他说一起喝过酒就算朋友,他要走了,这次说不定就是最好一次聚了。” 周善说:“其实我们这帮人也不算太熟吧,平时一块儿玩得也少,但跟他们在一起很放松,只需要喝酒、吃饭、聊天。” 远离工作,家庭矛盾,生活的种种压力,这样的关系的确令人沉迷。 但宋老师会认为结交一大帮酒肉朋友,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在她眼里聪明,会来事儿的优等生谢霁和,硬有什么缺点,便在于此。 她有固定的社交圈,亲戚、朋友、同事,十年如一日地稳定维系着,正如她希望方群玉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长辈的希冀往往容易适得其反,宋知兰不知道的是,方群玉规矩了二十多年,总有些时候,想要悖逆她的想法。 方群玉思忖片刻,晚上没什么要紧的事,吃顿饭的时间还是能抽出来的,于是应了下来。 下午放了学,方群玉搭周善的车去「霁色」。 前院尚在布置当中。 冯见山见了她,挥手打招呼:“方老师,好久不见。” 方群玉感觉他热情得几近异常,顿了下,递给他一只纸袋,“祝你未来一切顺利。” 冯见山讶异地挑了挑眉,“方老师,你竟然还准备了礼物,我一贯不跟朋友假客气的,就腆着脸收下了。” 他接过,“我可以现在拆开看看吗?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方群玉笑笑:“临时准备的,还望你别嫌弃。”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 冯见山边说边拿出来,是一个钩针苹果车挂,上面还坠了块“平安”的小牌子和两颗小铃铛。 “方老师,你还有这手艺呢,真是心灵手巧啊。” 语气里的赞扬,多少有些浮夸。 方群玉说:“大学学的,工作之后很少做了,这个是前些天钩着玩的,改造了一下。” “谢谢,我很喜欢。” 周善问:“要我们帮忙吗?” 冯见山摆摆手,“不用,你们随便坐,很快就好了。” 周善挽着方群玉找地方坐下。 不少人方群玉曾在第一次来时见过,但不太叫得上名字,意外看到齐瑜。 周善问得熟络:“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接冯见山。”齐瑜将果盘放到她们面前,“吃点垫垫肚子。”接着在她们对面落座。 方群玉的第六感告诉她,对方来者不善。 果不其然。 “在医院我们见过,上次没来得及问,你和霁和是……?” 方群玉说:“我和周老师是同事,我跟谢老板不熟。” “这样啊。”齐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霁和喜欢广交朋友,既然你去医院看望过他,也算是朋友了。” 这副代表性的口吻,像故意彰显,她和谢霁和的关系有多亲近。 方群玉早已见识过,女生有时能为了喜欢的男生变得善妒,不讲理,甚至不惜与朋友闹掰。 上次是谢霁和,如今又是。 “红颜祸水”只是男人推脱责任的借口,分明是男人招惹出的祸端更多。 她不愿与对方纠缠,主动退让一步:“谢老板是生意人,往来皆是朋友,但我还不敢攀上谢老板的关系。” 齐瑜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霁和随性,不难相处,这有何敢不敢的。” 周善插话:“方老师是有男朋友的人,怕她家那位吃醋呢。” “方老师有男朋友了?” 方群玉原本还为撒谎的事心存懊恼,这会儿倒庆幸,有了名正言顺的挡箭牌,便应了声“是”。 齐瑜意味深长地笑了:“难怪。” 随即以帮忙的理由离席了。 周善小声和方群玉说:“一说你有男朋友她就走了,显然是不把你当威胁了。” 果盘里都是切好,摆整齐的,但因为有芒果,方群玉没去碰,拿了一旁的香蕉剥来吃。 她说:“我看起来像能对她构成威胁的样子么。” 周善说:“谁叫你漂亮。” “你太抬举我了。” 男女的思维差异真大,男生但凡皮相好点,追他的都是漂亮女孩,不然仿佛怕连排队的资格都没有;女生哪怕是校花级别的,也有尖嘴猴腮或肥头大耳之辈,有与之相配的自信。 论起外貌,方群玉自认在喜欢谢霁和的异性里,实在不值一提。 “人靠衣装马靠鞍,现在有几个不靠打扮的?你底子多好啊,脸小,皮肤又好,换个发型,换身衣裳,再化个妆,可不漂亮嘛。” 周善下了结论:“你就是太老实了。” 方群玉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话。 也许是因为学生时代,宋老师经常耳提面命:“专注学习,别去想别的。”当“老实人”的惯性延续至今,最后只有一个标准:舒适、干净就好。 她确实懒于,或者说,羞于梳妆打扮。 上一次按周善所说的拾掇自己,还是高考完的那个暑假。 她回忆着,谢霁和当时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变化。 所以说,人是视觉动物,谢霁和也未能免俗。 周善若是知道,她曾为了骗取谢霁和的感情而费尽千般心思,估计就说不出这话了。
12 骗身骗心
冯见山拿着方群玉送的苹果车挂,去谢霁和面前炫耀。 铃铛在他手里晃出“丁零当啷”的清脆响声,被背景的喧嚣人声一衬托,像小孩逢年过节得了新玩具。 “你瞧瞧,方老师这么精巧的手艺,以后谁要是娶了她,得多有福气。” 谢霁和本来不想搭理他,闻言皱眉,“她不是非得当谁的妻子。” 一旁的小吴附和道:“是嘛,女性不是要嫁了人,才能彰显她的价值。冯总,你这话说得忒封建了。” “总”不是他的身份,她不好直呼老板朋友的名字,一律称姓氏加总。 男人么,不就爱听别人吹捧。 冯见山被这么一打岔,忘了他的本意是激谢霁和,忙不迭道歉:“Sorry,是我失言了。” 小吴调侃:“冯总,你这么会认错的男人,以后谁要是嫁了你,得多有福气。” 冯见山叉腰,佯怒地瞪她,“怎么,我就一定得当谁的丈夫?” 小吴幽幽地说:“问题是,你回霖城,不就是为了结婚吗?” 冯见山“嘿”了声,小吴干服务行业的,没点眼力见不好混,见他要生气,推辞说有事忙,溜了。 冯见山朝她的背影虚空点了几下,“上梁不正下梁歪,谢老板,你得好好反省,你的员工怎么对待上帝的。” 谢霁和摊开手,冯见山莫名,试探着,将自己的手搭上去,谢霁和一把甩开:“消费的才是顾客,要么你把今晚的账结了。” 冯见山忽地双眼一亮,“我能以身抵债么?” “齐瑜是什么洪水猛兽么,我看你和她郎才女貌,挺般配的。”谢霁和说,“这句话回敬给你。” 这时,有人把谢霁和叫走。 冯见山一阵恼意硬生生堵在嗓子眼里,发出不来,也咽下不去。 不必想,他家那老头子生病,又得以“孝顺”“传宗接代”等陈词滥调要挟他结婚,至于他败掉的那点家产,在“人生大事”面前,都不算事了。 他也不是厌烦齐瑜,只是认识那么多年了,如果爱情火花能摩擦出来,他俩早就烧得焚身了。 就是太熟了,一点旖旎也没有。 而谢霁和正和厨房老张说事,耳畔还响着铃铛声,等冯见山将东西收进去,声音才消失。 哦,原来无关紧要的人也能得到她自己做的礼物是吗? 他生在夏天一个雨后放晴的下午,所以父母为他取名“霁和”,不知究竟是随意还是认真,可后来他的许多个生日,都没有得到他们的重视。 无非是给他一笔钱,叫他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同学们羡慕他父母的阔绰,可他感到无比乏味。 他二十岁生日,叫了一帮或熟或陌生的人庆祝,声势颇大。 谢良一边骂他败家,一边给他转钱打发掉他。 那天,谢霁和玩到凌晨才回家,屋里一片黑漆漆的,宋知兰有早睡早起的习惯,一家人都配合她。 不久前的喧嚣像极了一场魇住他的梦,醒来就迅速消退了。 没劲透了。 他事先通知过他们,他不收礼物,是以,他两手空空的,进门,换鞋,把自己丢到沙发里,一连串的动作也就格外利落。 谢霁和喝了不少酒,不好说醉没醉,意识是清晰的,身体却疲累不堪,一根手指也不想抬。 听到开门的细微动静时,他一动不动。 估计又要挨骂了。 等了许久,意想之中的怒气没有降临,他忽然灵台清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不属于谢良。 来者的步子要轻得多。 除了方群玉,还能是谁? 想明白了,但依然烂泥一样瘫在沙发上。 方群玉打开客厅的落地灯,光线暖黄柔和,她搡搡他,轻声:“喂,谢霁和?你回房间睡吧,这里睡得不舒服。” 沉默了会儿,他方掀开沉甸甸的眼皮。 这会儿她已经高考完了,谢霁和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她对他的态度转好了许多。 高中毕业生有着可以原谅全世界的大方与豁达。 他开口,嗓音被酒精泡得有些哑:“你不是很听宋老师的话么,怎么还没睡?” 她说:“想着事,没睡着。” 他没有探听的意图,双手按着沙发面,撑起身子,“我去睡了,你不用管我了。” “哥。”她叫他。 谢霁和反倒习惯她叫他大名,生气也好,有求于他也好,至少是明明白白的,“哥”这个字眼像是把真实的她藏住了。 他回头,昏昧的光线在他脸上打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还没有亲口跟你说一声,祝你生日快乐。” 方群玉立在那儿,鹅黄色的睡裙,长过膝盖,将身体包得严严实实的款式,用后来的话说,就是没有一点性张力。 但他仿佛能从她这番姿态看出……勾引的意味来。 可能是真醉了。 谢霁和狠狠搓了把脸,逼迫自己清醒些,敷衍地“嗯”了声,转身要走。 她又把他叫住。 也许是不擅于处理她突然的示好而无措,又也许是为自己的念头恼羞成怒,他有点不耐烦了。 正欲问她要干什么,方群玉快步走近,往他的口袋里塞了一样什么。 手指贴着裤子薄薄的布料,飞快地进退,酒精的麻痹作用令他的反应慢了半拍,没来得及挡住她这个有些超出异性常规社交距离的动作。 “晚安。” 她说完,没再看他,匆匆回了房间。 一阵香味拂过。 他后知后觉,是她身上的。 沐浴露?洗发水?还是,香水? 他真是喝多了,思考这个作什么。 谢霁和将东西掏出来,是一个手工绣的平安符。他属龙,是 Q 版小龙的样子,鸡蛋大小。 他不知道她居然会绣工,更不知道她有何居心,不断地揣摩着,简直夜不能寐。 直到脑海里隐约蹦出来一个虽荒诞,但能很好解释她的反常的可能:她不会是喜欢他吧? 她等他回家,跟他说生日快乐;送他亲手做的礼物,又感到不好意思。 那句“想着事”也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情意。 中学时期,女生们热衷于手工制作礼物,诸如信笺,围巾,送给喜欢的男生,在此过程中,或许已经抚慰了躁动的春心,所以不那么在乎有没有得到回馈。 他一开始收到后,还会原封不动地退回,后来多到分不清来源,嫌麻烦,索性丢给同学代为处理。 但这个人是方群玉,意味就不一样了。 后来,非常偶然地,他在她手机上看到订单。 [手工缝制平安符送对象送闺蜜,可定制] 也行,至少她记得他生日。 这句自我安慰刚冒出头,又意识到,自己的社交账号填的是真实信息,她根本用不着记。 几十块钱的破玩意儿,把他唬得跟个傻子似的。 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 结果呢? 一个总共见面不过三次的男人,都能得到她的礼物。 她到底把他当什么? 时隔多年,谢霁和发现,被方群玉骗心骗身的事,依然过不去。
13 听墙角
方群玉感觉身上落了一道视线,可循着望过去时,只看到谢霁和偏着头,在和别人聊天,脸上还带着散漫的笑意。 长相加上性格的缘故,他的人缘一直很好,不像方群玉。 小时候,有小伙伴周末来家里找她玩,宋知兰微笑着告诉对方:“小玉要写作业,就不出去玩了。” 或是:“小玉今天不想出去玩。” 那会儿她们母女俩还住在老房子里,楼层低矮,小孩子的笑闹声像自由的鸽子,穿过铁制的防盗网,抵达书桌前的方群玉的耳边,栖息着,喧嚷着。 久而久之,方群玉家的门再也没被敲响,楼下传来的呼朋唤友声里,也没有她的名字。 她和谢霁和是有着天悬地隔的两类人,整个高中时代,没人会主动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直到高中毕业的同学聚会,她介绍他是她的哥哥,他们纷纷惊掉下巴,抱怨她藏得太深。 哪怕中间隔了一个年级,他们也听说过谢霁和的名号常年霸榜的学霸,有一众迷妹的学长,行事不羁的学生会主席。 就像现在,如果不说,没人猜得到他们的关系。 第一次在「霁色」见面,谢霁和装不认识她,方群玉想,也是,估计对他而言,那是一段说出来会毁他人设的不堪往事,反正谢良和宋知兰已经分开,他连表面功夫都省得做了。 他理应是厌她恨她的,能容忍她出现在「霁色」的理由,约莫只有一点。 像上次在徐林村载她一样,报复她,折磨她。 她倒也不惧,他这人好面子,总归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用什么下作手段让她一个女生失尽颜面。 方群玉泰然地坐在那儿吃水果的样子,落在谢霁和眼里,反而令他愈发计较她骗他的事。 怕不是骗子当习惯了,面对受害人,才如此毫不歉疚。 谢霁和让老张在菜里多放点葱花,老张“啊?”了声:“你什么时候爱吃葱了?” 他似有若无地扯了下唇角,“说不定有人爱吃。” 他是老板,他说了算。 不消多时,菜一道道地端上前院的长桌。 荷叶鸡,盐焗鸡,辣子鸡丁,清炖鸡,鸡子火锅……如果不是知道这点时间不够鸡长大,方群玉一度以为,他把她送的那些一并做了。 冯见山说:“葱不要钱的,这么不要命地放?” 谢霁和随口说:“葱谐音冲,有冲除邪煞,祈求吉祥的意思,祝你未来趋吉避凶。” 冯见山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这不是等你冯总发财,我能跟着你喝口肉汤。” 冯见山笑骂道:“吔屎啦你。” 谢霁和一面坐下,一面拿起易拉罐,同只手的食指勾住拉环,轻巧地拉开。 冯见山有样学样。 周善见状,嘲笑道:“画虎不成反类犬,不是什么帅你都能跟着谢老板耍的。” 冯见山指责:“你们女人,就是只看脸。” “你不是宣称自己长得像黎明?” “黎明和谢老板二选一,你选谁?” “说得好像他们能任我挑似的。”周善瞟了瞟齐瑜,“我哪有那本事。” 刚刚说着话的功夫,齐瑜已占了谢霁和身边的位子。 周善是看不懂谢霁和,说他和齐瑜玩暧昧呢,倒也没有;说他撇得干净呢,这会儿又无动于衷,像是默许。 就那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叫她彻底死心,也无法得手。 这种段位的男人,拿捏女人的心是轻而易举的事,周善自认可玩不过。 瞟齐瑜的时候,余光注意到方群玉没动筷,剥着葡萄皮。 问她:“方老师,你怎么不吃饭?” 谢霁和上半身放松地靠着椅背,开口:“不合方老师的口味么,或者你喜欢什么,叫厨房加个菜就是。” 方群玉抬头瞧他一眼,笑了下,“我不挑食的,不麻烦了。” “老话说来者皆是客,如果方老师在「霁色」吃不尽兴,岂不是我这个当老板的没招待好。” 说罢,便作势要喊人。 方群玉只得执箸夹了块鸡肉,在碗里抖掉葱花,才送进口中。 再猜不到谢霁和是故意的,她就是傻了。 宋知兰不允许方群玉挑食,一旦发现她有挑拣的行为,便要说教一番,从个人素质谈到家教。 虽然小时候的她不懂不吃葱花和家教有什么关系。 方群玉不是不吃葱,只是接受不了新鲜的,撒在菜上的葱花,脱离宋知兰的视线范围,她吃饭时总会挑掉它。 谢霁和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跟老板说不要放?” 她的思考时间长得像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答案却异常简单:“忘了。” 因为不习惯说“我不要”为开头的句式,所以忘了。 谢霁和的反应是什么来着? 他似是先轻嗤了声,说:“你不明确表达你的喜恶,别人就不会重视你的存在,你的需求,无条件地顺从和接受有时也是缺点。” 时至今日,方群玉依然改不掉这个毛病。 但当时的谢霁和看不下去她不厌其烦地挑,叫老板重新上了一份,自己吃掉她那碗。 现在他却以此来戏弄她。 方群玉也没生气,想的是,亏他为了报复,煞费苦心回忆起这么细枝末节的事来。 正好桌上有酒,有人提议玩“我有你没有”的游戏。 规则很简单,每人展开十根手指,轮流说一件自己做过的事,若场上有人没这么做过,则弯一根手指,弯得最少的人喝一杯酒。 冯见山开头:“我去过波黑。” “这是哪儿?” “没见识,首都萨拉热窝,这你知道了吧。” 下一个:“我曾一个月袜子没洗。” “你有这么多袜子?” 那人“咳”了声:“挑没那么臭的换着穿。” “得,服了你了。” 一轮没玩完,方群玉的手指全弯下去了。 冯见山欠兮兮地说:“啧啧,没想到第一个栽的居然是方老师啊。” 方群玉干脆利落地仰头饮尽。 接着玩。 这回由方群玉开头。 她的生活实在平平无奇,沉默了几秒,说:“我上大学之前,从来没迟过到没翘过课也没请过假。” “不是吧,”连周善也惊讶不已,“病假呢?哪怕半天?” 方群玉摇头:“我妈说普通的感冒发烧没必要请假,免得落了课,我也没有生过重病。” 冯见山佩服道:“太强了,为了致以我最崇高的敬意,我弯两根。” 谢霁和往杯中倒酒,满满当当的,朝她举起,唇角牵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方老师,敬你。” 齐瑜的目光如有实质,定定地扎在她身上,尽管下一秒便移开了。 如果这是他的计谋,未免太卑鄙了引得女人为他争风吃醋。 方群玉深吸一口气,故作谦卑地说:“不敢不敢。” 接着也喝了一杯。 但愿齐瑜看得懂她的极力划清界限。 很快到谢霁和。 大家都挺好奇他的,毕竟他一贯不循规蹈矩,想知道他做过什么稀罕事。 “我没谈过恋爱。” 此话一出,所有人全部看向他。 冯见山:“你骗鬼呢吧,你没谈过恋爱?你不是说来禾青养情伤的吗?” 方群玉也蒙。 宋知兰不是说,他是因为谈了个女朋友和谢良闹崩吗? 谢霁和的语气十分从容:“对啊,两个人才叫谈恋爱,一个人是倒贴我是倒贴的那个。” 因为被他这句话震住,方群玉一时忘了弯下手指,谢霁和“友善”地提醒她:“方老师,你不是有男朋友么?玩游戏不能耍赖哦。” 她一噎。 这轮喝酒的人又有方群玉。 她本身就不太会喝酒,也没有什么机会锻炼酒量,饶是酒精度数不高,几轮过去,她双颊也是一片通红。 冯见山总觉谢霁和对她的态度非比寻常。 有点像针对,但暗戳戳地阴阳怪气又不是他的风格,尤其是对一个女生。 齐瑜应该也看出来了。 按照往常,这点酒只是开胃菜,但若把人灌醉了,哪还能有好戏看。 冯见山适时喊了停。 他们还在接着喝,方群玉尿遁了,缓了好一会儿才从洗手间出来。走过拐角的时候,意外听到谢霁和和齐瑜在说话。 “霁和,你今晚为什么那么关注方老师?” 这个开场白也太狗血了。 幸亏她还没醉糊涂,猛地刹住前进的步子。 “有吗?”谢霁和四两拨千斤地反问着,“你又为什么那么关注我?” “谁都不希望自己看中的男人心有所属吧。” 他低笑一声,“齐瑜,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别演了,小心太过入戏,假的表白失败成了真的求而不得。” 齐瑜默了片刻,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方群玉张圆了嘴巴。 好大的瓜。 他说:“你每次看我的眼神总是平静的,你的喜欢只是给别人看的秀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揭穿我?” 他语气满无所谓:“反正我单身,你也单身。” “我还以为你是享受被女人追。” “被追多了,也就那样。” 换作别人说这话,方群玉肯定得翻个白眼,但谢霁和确实从不缺追求者,她一直认为,自己是近水楼台,占了大优势。 齐瑜起了兴致:“你不好奇原因么?” “冯见山呗,放心,我不会告诉他,毕竟他到现在还想撮合我们。” “谢老板,你很聪明,我喜欢跟聪明人交朋友。” 谢霁和笑道:“客气。” 方群玉不知道他们的前缘,脑子也就转不过弯,这又跟冯见山有什么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齐瑜话带揶揄,“你那位方老师,好像对你爱答不理,枉费你惦记那么久啊。” 谢霁和道:“揭人短也要礼尚往来么?” 齐瑜之前就知道她? 方群玉想得入神,没注意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直到一片阴影自上而下地笼住她。 她缓缓地抬起视线。 “方老师,”男人的声调懒洋洋的,带着嘲谑,“听墙角可不是好习惯。”
这个反转也是!
14 You konw I love you so
不期然的,方群玉对上男人的眼。 他生的龙眉凤目,眉形的英气中和掉了眼型的风流,是面相学里说的富贵相,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只识其俊美无俦,并且这种特点在他成年后,随着年纪的增长愈发显著。 面由心生,或许是受心性的影响,甚至于张扬得有逼人之势。 双眸幽深,天花板的灯映进去,宛若月光下的平静的,望不见底的海面。 方群玉的大脑空白了半拍,很快镇定下来,“你早就看到我了?” 谢霁和不置可否:“你手机落在桌上,刚刚有电话进来。” “谁打的?” 他说:“你不在,没人动,对方先挂了。” “哦。”方群玉松了口气。 “你紧张什么?”谢霁和将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莫名的有些在意,“怕男朋友查岗?” “……他不会的。” 倒是怕宋知兰知道她在外面喝酒会说她。 谢霁和微微扯了下唇角,似笑非笑,“听起来,你们感情很好?” 方群玉学他顾左右而言他地转移话题:“谢谢谢老板告诉我,我先过去了。” 她怎么能在知道他一直深受被她撩拨又踹掉的苦,在他撇清和齐瑜的关系之后,还这么若无其事? 是,谢霁和听到她的步音,故意说给她听的。 不仅如此,他也是故意引齐瑜过来的。 他不惜一反潇洒、游戏人间的姿态,将自己塑造成“被渣女玩弄”的感情 loser,无非就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大抵和受害者想要亲眼见证加害者被宣判时有所忏悔的心情一样。 然而,然而…… 这个女人没有半点愧疚心。 还是说,她压根就没心。 谢霁和眼睁睁地看着她绕过他,像是绕过人生中一道微不足道的障碍,胸腔里那股在今晚见到她时就燃起的无名火越烧越旺。 他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想要找到令她失措,令她防线崩溃的方法,来不及多作谋算,一把拉住她。 她的身材在宋老师的调养下,属于不丰腴不瘦瘪的类型,然而腕子落到他手里,以那样的力道攥着,似乎纤细得极易折断。 怒意闷窒地压在嗓子里:“他知道你和自己的哥哥上过床,还不止一次么,嗯?” 方群玉被这顶“道德沦丧”的帽子扣得微微睁大眼,“谢霁和,你知道的,谢叔叔和我妈没领证。” “所以,你便能没有顾虑地和你实打实叫了几年‘哥哥’的男人厮混?” 她试图挣掉他的桎梏,他的手跟铁箍似的,没挣动,她吐了口气:“你喝多了。” 谢霁和说:“劳你挂心,我无比清醒。” “当初删我联系方式的的洒脱劲呢?” 方群玉直视着他,白净带粉晕的面颊少了旖旎,多了狠绝,“过去这么久了,何必还来翻旧账?” 过去了? 是啊,她都交男朋友了,可不就是过去了。 谢霁和也挺想问问自己,不是一贯对爱情嗤之以鼻的么。 尤其是所谓“情深不寿”“地老天荒”的誓言。 谢良和王寒雁就是个典型的例子,短短几年时间,从如胶似漆到撕破脸皮,若不是有他这个拖油瓶,他们八成到老死也不会相往来。 删她的时候,宋知兰还没有和谢良分开,也就是说,他们依然要继续在同一屋檐下生活。 那年的除夕都是一起吃的年夜饭。 直到谢良要去外地发展,他与宋知兰慎重考虑后,决定和平解除关系。 他们已经是拥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自然不会干涉父母,只是从那以后,他们就再没了联系。 其实如果谢霁和想和方群玉清算的话,中间那段时间,他有的是机会。 可是他没有。 既然互相默认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事到如今,他为什么又死抓着不放? 方群玉感觉到他掌心的力气卸了些,抽出手,回了座席。 这回他没拦住她。 她看了眼未接来电,她在禾青认识的人少,过去的同学在毕业后关系也淡了,这个点会打来电话的,果然是宋知兰。 方群玉发消息过去,说刚刚在洗澡,没听到。 如果不予理会,宋知兰一定要盘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 宋知兰照例询问她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方群玉担心露馅,借口要备课,结束了聊天。 周善无意间瞥到几个字眼,笑着问:“怎么,你男朋友给你设了门禁啊?” 谢霁和这时恰好走出来,听到这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方群玉那句到嘴边的“是我妈妈”的解释咽了回去,改为沉默。 谎言的雪球越滚越大,或许有一天会压到她自己身上,但她赌,谢霁和不会当破坏他人感情的“小三”。 这比承认自己被骗更丢面子。 不待谢霁和有所反应,喝高了的冯见山冲他喊着:“谢老板,好久没听你弹吉他了,来一首呗。” 谢霁和淡声说:“我出场费高,你请不起。” 冯见山掏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阔气道:“四个八,够了吧?” “嗬,你背着我们上哪儿发财去了?”有人夺过他手机,笑喷,“八十八块八毛八,你真好意思。” “谢老板的金嗓子确实难开,我也好久没听了。” 说这话的,便是冯见山初见谢霁和的那家清吧的老板,因离得不算远,他今儿也来了。 齐瑜笑道:“那我今儿还真是沾了冯见山的光了。” 起哄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谢霁和去取来吉他。 音响、麦克风等设备,他这里也有现成的,很快架好。 秋季的晚上,空气微凉,已有桂花淡香浮动,有酒,有灯光,还有一个英俊的男人弹着吉他唱歌,怎么都值得兴奋。 只有方群玉从头到尾对此表现得兴致缺缺。 一个拥有许多优渥资源譬如财富,才华,皮相的人满足精神需求的阈值会越来越高,从而不断地开拓兴趣爱好。 谢霁和就是如此。 他高中时在广播站待过,组过乐队,在元旦晚会上表演,至于篮球那类最能博女生青睐的运动更不用说,他是能打校赛的水平。 当然,方群玉认为,他选择这些,是因为高调,展示自我的空间更大。 一如现在,他不吝于给一众人唱《Yellow》。 Do you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 so, You know I love you so. …… 据不完全统计,这首歌是他们的高中广播站被点得最多的一首英文歌,谢霁和不用看谱子便能熟练地弹奏。 在吸睛这一方面,他的确天赋异禀,驾轻就熟。 他身上仿佛有一种,自信于“I’m the king of the world”的气场。 在场所有的人目光的焦点,皆为他所占。 今晚的氛围被推至高潮。 不知道是不是有音乐的加持作用,酒精的副作用得到了放大。 方群玉晕得更厉害了,时间如一团纠缠在一起的毛线,以至于聚会结束,人陆陆续续散场的时候,她还没反应过来。 店里员工开始打扫卫生,她勉力掀开眼皮,寻不到周善的身影。 “别找了,她和庄飞走了。” 是谢霁和的声音,比起唱歌的低音要高一点,极具男性魅力。 方群玉没闲心去欣赏,紧紧地蹙起眉。 她们一起来的,周善怎么会抛下她一个人在这里? 谢霁和收走她面前的折叠桌,似猜到她内心所想,告诉她:“周老师喝醉了,还记得叮嘱我,好好将方老师送回学校。” 那么,他为什么会将她带到后院,他的房间里? 方群玉的印象中,她没喝多少,或许是上班太累的缘故,她失了站起来,稳当走路的力气。 身子软绵绵的,倒进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当中,主人说:“没事,我送她。” 再睁眼时,面前的场景既熟悉又陌生。 她之前来过一次。 紧接着,听觉也恢复了,她听见“哗哗”的水声。 方群玉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衣服、鞋袜俱是完整的,她又望向声源。 隔着磨砂玻璃,人影晃动。那显然属于一个成年男人。 她尚未攒足劲离开这里,门被从里面拉开,一片热雾倾泻。 他出来了。 “方老师,没人告诉过你,女生独自在外要有戒心吗?” 她脑海中忽地闪过一句从网上看来的话。 爱的对立面不是恨,而是不在乎。恨和爱始终共同存在,纠缠。 若不在乎,他何必提醒她,她又怎会好端端地睡在他的床上?
恨本质也是一种在意
15 发火
谢霁和只下半身围着一条浴巾,上身赤裸着,似乎是算到她要走,来不及擦,头发湿得往下滴水,在胸前蜿蜒出一道道细小水痕,再滑过腹肌,最后隐没。 他的身材练得恰到好处,肩宽背阔,但没有粗脖子;六块腹肌,不是夸张的沟壑纵横。 这么一个热衷于雕琢自己换而言之,就是自恋的人,如果不是遇到她,估计很难有人绊他进爱河。 看清他的样子,方群玉立即别开眼,“你不是说送我回去吗?” 谢霁和轻笑了声,笑的是,又不是没见过,甚至还摸过,抱过,装什么不好意思呢? 他反问:“你死死地抓着我的衣服不放,我怎么送?” 她反应很大:“不可能。” 避他还唯恐不及,怎么可能不放他走。 “方老师,你对自己的酒品很没数啊。”谢霁和故作遗憾,“早知道就录下来了。” 方群玉深吸一口气:“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该把我带” 他打断她:“收留你一夜,房费三百,记得结给我。” 一夜? 她想起什么,摸了摸身上,又四下找,在床头柜上看见自己的手机,忙捞来看时间。 他房间的窗帘拉得严实,不漏一丝光进屋,她全无所觉,竟然已经早上七点多了。 且顾不上计较他把她随便丢到床上,还讹她三百块钱这件事,方群玉问:“我闹钟呢?” 工作性质的缘故,她手机从不开静音,以免错过电话,早上有一串催命似的闹铃,防止赖床不起具体点说,是宋老师的工作习惯影响的她。 谢霁和不以为意地说:“太吵了,我关了。” “谢霁和,你自己可以任意妄为,读书时想翘课就翘,想抽烟就抽,现在也是,想跑到这来开店就开,但麻烦你不要自以为是,搅乱别人的正常生活好吗?” 一连串的排比,令他皱了皱眉。 没人敢这么当面刺讽他,但比起方群玉的胆大,他更少见她发火。 名字里带“玉”的人,似乎从一出生起,身上就带着父母的某些期望,譬如温婉,高洁,美丽。 她向来是和气的,柔静的,哪怕被他招惹,顶多在事后挟私报复,叫人以为她没有脾气。 原来不是没有。 方群玉不带停顿地说完,气息乱了,胸口微微起伏着,她下床,开门,正好迎面碰上要来找谢霁和的冯见山。 “方老师,早上……” 最后一个字被震天响的关门声吞没。 冯见山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 有点被吓到了。 方群玉瞥他一眼,没打招呼,步履匆匆地走了。 谢霁和刚套上衣服,门从外面被推开,他以为是方群玉去而复返,却是冯见山。 他系扣子的动作顿了下,又恢复如常。 冯见山一开口就是不中听的话:“我去,你把人姑娘强了?生那么大气?” 谢霁和心里本来就烦躁,没好气道:“滚。” 冯见山“啧”了声,“我确实是要滚了,这不来跟你说一声么。” 谢霁和视线往他身后扫,“齐瑜呢?” 他表情几不可察地僵了下,谢霁和当即懂了。 昨夜喝到后半场,冯见山醉得说话颠三倒四,攀住旁人的肩一顿叽里咕噜。 农家乐做吃饭住宿的生意,不是节假日,空房间多得是,谢霁和给齐瑜丢了张房卡,她道了谢,把这醉鬼扯走了。 成年男女共居一室,有酒的助兴,你情我愿,发生点什么实属正常。 但谢霁和没兴趣八卦。 “等你俩摆酒,我送两份礼。” 冯见山的脸拧作一团,“你这话跟判我死刑有什么区别?” 谢霁和不着调地说:“你带个男人回去,转移矛盾,就没人催你婚了。” “把我爷爷气死,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谢霁和睃他一眼,“在你那种家庭里,要么死,要么结婚,to be or not to be。” 冯见山“呵呵”笑了两声,又冷下脸,“不好笑。” “你有没有想过,你究竟是抗拒婚姻,还是因为心态上不想担责,又不愿承认是懦夫,而欲盖弥彰地标榜自己是不婚主义。” 冯见山叹气:“谢老板,难得糊涂啊,人可以聪明,但说话太直接,容易招人厌的。” 谢霁和难免想到几分钟前,他简单一句话把方群玉惹恼。 冯见山手机响了,他的一夜情对象兼准未婚妻齐瑜来催了,虽然前缀有自相矛盾之嫌,但也正暗合他应对她的心情。 他给谢霁和留了最后一句话:“不要看别人的事清如明镜,到自己就手忙脚乱了,不管你做了什么,把美女气跑就是你的错,好好哄。” 谢霁和是不会低头认错的种,何况他也不认为这么一件小事用得着大动干戈。 他一笑置之。 第一天,他没追上方群玉,待冯见山走后,他坐在后院喂鸡; 第二天,他约了三两个人,驱车去不远处的水库钓鱼,一坐就是大半天; 第三天……第三天他坐不住了。 …… 那天方群玉出了「霁色」后,随便从路边搭了辆摩托回状元中学。 初一的上课时间是八点,但她作为班主任,要提前半小时到教室盯学生早读。 她设了班长和课代表,她还抱着一丝希冀,他们能管理班级在她才走到楼梯口,就听到沸反盈天的动静时,彻底烟消云散。 语文课代表是个小姑娘,站在讲台上,脸都涨红了。底下的同学聊天的聊天,打闹的打闹,几乎没人理她。 坐在教室后排角落,认真看书的何兴珠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看到她现身,他们互相提醒,很快安静下来,一个个眼里还闪着狡黠兴奋的光。 像是不那么怕她,只是惮于她班主任的身份。 方群玉额角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方群玉还在骂他们,就打上课预备铃了。 第一节课不是她的,她只能收声,回了办公室。 紧接着,方群玉又挨骂了。 “这栋楼就方老师你们班最吵。”彭雅君资历深,又是组长,自然有资格说她,“纪律这么差的班级,成绩怎么搞得好?” 方群玉应是。 “你是年轻老师,不能抱着和学生处朋友的心态,注意你们是师生,要摆出严肃、威严的态度来,才管得住学生。” 方群玉弱弱地说:“我批评过他们了,在我面前他们还是会老实,但我不在,他们就闹。” “你多注意班里那些爱起哄、插嘴的刺头学生,单独叫到办公室聊聊,如果依然没有效果,上课的时候就把他拎出来……” 彭雅君和她说了许多。 方群玉之前在霖城重点中学,许多家长从孩子读小学,甚至幼儿园便开始疯狂鸡娃,升学竞争越来越大,故而学生的自主性很强,她更多的是费心力在提高成绩方面。 到禾青当班主任,教学重点则变了,她那一年的经验也就难以派上用场。 方群玉虚心倾听。 彭雅君怕她面皮薄,把她叫到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 一个正要去上课的中年男老师路过,以玩笑的口吻说:“方老师,你昨天上哪儿风流去了,一晚上夜不归宿啊。” 方群玉紧赶慢赶来教室,没空回宿舍换衣服,身上还有淡淡的酒气。 她敷衍笑笑,没答。 男人姓蒋,教方群玉班上的数学,大腹便便,如八月孕肚;头发稀稀拉拉,如冬日草野;眼袋、脸颊、下巴向下耷拉着,一副休息不足的模样。 一开口,发酵得酸臭的,令人窒息的烟味朝人扑来。 有时听他说话,方群玉都得屏住呼吸。 “你也就是没有成家,等将来嫁了人,哪还能这么玩哟,男人不喜欢爱玩的老婆的。” 说罢,他便带着书和“小蜜蜂”深藏功与名般地走了。 彭雅君看她的眼神也有点奇怪,但没说什么:“好了,方老师你明白就行,你去忙吧。” 纵使已经成为一名老师,有编制的,在长辈眼里体面、轻松的人民教师; 纵使明知道不会再因为诸如打扫卫生之类的小事没做好,被告状到宋知兰那儿,再挨一顿教训。 方群玉仍有一种,学生时代犯了错,被老师批评的不自在感。 方群玉当了二十多年学生。 她却不知道,教她的老师到底是谁。
气气气
16 卫生巾互助箱
方群玉中午没和周善她们去吃饭,回宿舍洗澡换衣服的时候,从口袋里摸出身份证。 她怔了一下,只当谢霁和良心发现,随即抛之脑后。 下午有节体育课。 乡镇学校没条件搞太多花样,体育器材室里只有篮球、跳绳等几样器材,老师带着学生做会儿广播体操,然后放学生自由活动。 这种课原是最不需要操心的,结果体育委员跑到办公室,告状说:“方老师,何兴珠不肯去上课。” 方群玉去教室一看,何兴珠坐在座位上,盯着面前的书本发呆,脸色有些苍白。 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多少有点敏感,有些事不愿意叫别人,尤其是男生知晓。 方群玉让体育委员先去上课,走过去,弯下腰,尽量和小姑娘平视:“兴珠,为什么不去上体育课?” 何兴珠咬着下唇,小声说:“我不想去。” “之前你不是都在正常上课吗?” 方群玉试探性地问:“有同学欺负你,还是不喜欢老师?或者,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她注意到,她说到最后时,何兴珠的眼神闪了闪。 方群玉干脆蹲了下来,以低一级的姿态,试图消解何兴珠的难为情:“假如你真的不舒服,我帮你和体育老师请假;但是如果没有,老师希望你不要缺课。” 何兴珠的声音更小了:“我出血了……” “哪儿?”方群玉上下扫视她一番,“老师带你去医务室。” 何兴珠急道:“不要!” “为什么不要?生病受伤了就得看医生,还是说你在撒谎?” “我没有。” 面对何兴珠挤牙膏似的反应,方群玉的耐心濒临告罄:“兴珠,和老师说实话。” 像是被她的语气吓到,何兴珠讷讷地开口:“下面……出血。” 下面? 方群玉拉何兴珠起来,看见她的校服裤子后染了一点儿血迹。 她问:“出了很多吗?” “嗯,我擦了,还是一直流,就只能用纸垫着。” 何兴珠扁着嘴,像是要哭了:“方老师,我是不是生病了?” 方群玉哭笑不得:“傻姑娘,不是病,你是来初潮了。” 何兴珠懵懵的:“什么是初潮?” 方群玉问:“学校发的生理常识科普的书,你没看吗?” 何兴珠摇头:“我爸说学校坑死了,乱发书,浪费他的钱,拿去卖废品了。” 方群玉一阵头疼。 依禾青的政策,她的家庭情况,书杂费可以全免,既然不花钱,怎么又叫坑他钱呢?而且书才发下去几天,就卖了? 大概是因为把女儿送去上学,家里少了个干活的,何兴德有怨气,发泄在书上。 教一个学生简单,教一个班的语文也简单,但和部分群体的愚昧,无知做抵抗,岂非一己之力能做到的。 方群玉只好用通俗易懂的语句解释:“初潮就是第一次月经、生理期,是女生长大的标志,每个女孩子都要经历的。” 何兴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走,老师带你去买卫生巾。” 方群玉和体育老师说了一声,带何兴珠去外面的超市,直奔卫生用品区。 方群玉拿了两包日用和夜用的,告诉她区别,多久换一次,又提醒她,期间不要洗冷水,吃生冷的东西。 何兴珠耳根子有点红,像是很不好意思,“我知道了,方老师。” 方群玉看着她的样子,忽地想起,小时候班里的顽皮男生总以嘲笑的口吻说着,哪个女生的胸大,跑起步来一颠一颠的,女生们羞于提起正在发育的身体,月经成了一桩罪恶,一件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继而流行着,“我那个来了,你带那个了吗”之类的,卧底接头般的暗语。 大城市的性教育尚且有所欠缺,何况乡镇中学? 而何兴珠是没有妈妈的孩子,五大三粗的男人怎会教她那些? 班上学生,又有多少留守儿童? 方群玉熬了一个夜做了份 PPT,周五下午有一节班会课,她当着全班的面打开它。 第一张图是几只小蝌蚪游向子宫的漫画图。 有些男生早熟,一下子意味不明地笑开了;而女生红了脸。 “有什么好笑的?”方群玉肃着脸,“每个人就是这样诞生的,如果你们觉得好笑,那说明你们觉得你们的出生就是个笑话。” 他们不敢作声了。 方群玉讲完人的出生,又讲发育,讲女生的月经。 他们从最开始的骚动,再到听得入神。 “就像换牙,变声,‘流血’是非常正常的生理现象,这说明你是健康的。女生不必谈之色变,男生更不该觉得怪异。 “我想,你们已经到了逐渐学会辨别是非的年纪了,我今天给你们上这节班会课,是希望你们在未来的日子里,尊重他人的同时,也好好爱护自己。 “另外,我在教室的后方准备了一个‘卫生巾互助箱’。假如有女生没带,可以自主取用,但事后需要放新的进去,以免出现谁有需要,里面却是空的情况。你们可以做到吗?” 话音才落,角落立即出现一道声音回答:“可以!” 他们纷纷回头。 是何兴珠。 她不是外向的孩子,不过是借着一时的冲动,如此在班上出风头。 众目睽睽之下,勇气如同松口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她把头缩起来。 方群玉笑了,又问了一遍:“女生们,可以吗?” 她们扬声应:“可以!” 放学后,方群玉收拾了东西离开教室,才发现甘书达站在门口。 她顿时失措:“甘校长……” 甘书达摆摆手,“刚刚不是说得很好嘛,怎么又拘谨起来了?” 方群玉说:“我就是觉得,与其他们接受一些乱七八糟的网络信息,不如我给他们好好地上一堂课,但是我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我一直很支持年轻老师在工作中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教学也要因时而变嘛,在这点,年轻老师的优势就凸显出来了。” 甘书达笑得和蔼:“方老师,我果然没看错你。” 谦虚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方群玉说:“没有的,我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这不马上要到国庆了嘛,市里有个青年教师培训,机会难得,正好,方老师你去参加吧。” 方群玉:“……” 这种也就是名头好听,统共几天假,又没好处拿,谁愿意去呢。 一般都是抽签捉鳖,谁倒霉谁去,甘校长这下也算是找到软柿子捏了,才不惜得一番赞美吹捧。 最近好像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 方群玉不禁想,她是不是得去烧香拜一拜了?
哈哈哈哈,甘校长很圆滑嘛
17 相亲
“来咯!”周善端着一只大碗,小碎步快走而来,急急忙忙放上桌,“最后一道,鲫鱼豆腐汤。” 汤熬煮得浓白,闻着鲜香极了。 方群玉说:“周老师,就我们两个人,怎么做这么多菜呀?” 三菜一汤,对于两个女生,有些过于丰盛了。 “前儿个谢老板去水库钓鱼,听说收获颇丰,送了两条给庄飞,他就给我了。” 周善抽了几张纸擦手,冲她眨眨眼,“最近你也辛苦了,补补身子。” 自那天早上从谢霁和房间出来后,方群玉就没有和他联系过。想到他还有闲功夫当蓑翁垂钓,她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她以前就恨他一副什么都不挂在心上,什么都轻描淡写的样子。现在他大概把她当个消遣,跟养蛐蛐儿似的,想起来了就逗逗,没兴趣了便放它自由。 说的那番话,搞得人以为他有多在意他们那段过去似的。 幸好,除了已经离开的冯见山,没有什么人知道她在谢霁和房间里睡了一夜。 稀罕的是,以冯见山大嘴巴的性子,他居然没有往外说。 周善盛了一碗汤递来,“你尝尝,这鱼特别新鲜。” “谢谢。” 方群玉将葱花撇到一边,舀起一勺抿了口,连点几下头,“好好喝,特别鲜甜。” 周善笑了,又抱怨:“唉,本来想跟庄飞出去玩的,结果要参加培训,七天就剩两天,哪也去不成。” 按照安排,整个状元中学共有三位老师需要去霖城参加培训。 除了方群玉,还有周善和一个年轻男老师,夏寻文,教数学的,正好凑齐三门主科。 方群玉问:“你们俩正式交往了?” 周善摇头道:“没有。我都还没想好要不要和他在一起。” 方群玉疑惑:“为什么?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吗?” 周善说:“我肯定不可能在基层待一辈子啊,庄飞是个木头脑袋,搞不来人际活络那些东西,等他调职或者升职,得猴年马月去了,就算有机会,也未必能到一块儿去。” 方群玉感慨:“都说毕业即分手,已经工作了,感情还是会面临重重现实险阻,能走到最后,是莫大的缘分。” “成年人谈恋爱嘛,哪有那么多电视剧里的非你不可,都是权衡与取舍。” 周善又问:“你和你男朋友咋样?好像都没见你和他打过电话。” 是谎言就有漏洞,何况是这么一个本就经不起深挖的谎。 方群玉一时举棋不定,是坦白,还是继续修补漏洞。 恰时,有住在教工宿舍的其他老师路过,闻到香味,走进来看,“哟,你们偷偷在这开小灶呐。” 周善嗔道:“这不是没钱出去下馆子,随便搞点应付肚子嘛。” 那人调侃说:“这也叫随便?你要是认真,岂不得满汉全席了?” “你别笑话我,诶,你吃过饭了没?锅里还有饭,一起吃点?” 对方推辞:“不了不了,太麻烦你了。” “这么多菜呢,我俩也吃不完,你要是没吃的话,也免得你折腾了。” “行吧,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周善去取了新的碗筷。 老话讲民以食为天,中国人喜欢把吃饭一事挂在嘴边,答谢请吃饭,聚会一起吃饭,路上遇着熟人了,也要问候一句“吃饭没”,饭桌于是渐渐演变成一处重要社交场所。 方群玉想起,小时候和宋知兰待在一块的最多的时候,也是吃饭,不然,要么是宋知兰忙,要么是她在学习。 而饭桌上的固定节目是,宋知兰过问她最近在学校的表现,她的成绩,再教导她一番。 直到上大学,大家的生活习性大不相同,方群玉才知道,心无旁骛地享受食物并不是一件奢侈的事。 宋知兰总告诉她,人是群居动物,离群索居的,那是野兽。 现在,她“吃独食”的权利又在群居中消弭了。 人一多起来,方群玉就不大活跃了,尽管她还是笑着的,时时也附和几句话,不像一个内向孤僻的人。 只是,一场戏里通常只有两个主角,她自甘退让戏份,当一个不引人注目的配角。 饭后,周善收拾时,看见方群玉碗里的汤已经喝得见底,还剩着一小堆葱花。 她动作稍定,没说什么。 国庆节的前一天,方群玉见到夏寻文。 他二十七岁上下,戴一副无框眼镜,浓眉大眼,长相端正,身材中等,不大爱说话,倒是挺体贴。 三人同乘一辆车去霖城,因要住宿几天,周善带了个小行李箱,夏寻文主动帮她搬到后备箱,又问方群玉:“方老师,你需要帮忙吗?” “谢谢,不用了,我就一个包,拿到前面去就好。” 车的密封性好,上路没多久,方群玉就晕车得厉害。 她闭着眼睛,头歪靠着车窗,身子微微摇晃。 前排的夏寻文关切道:“方老师,我带了风油精,在太阳穴涂一点可以缓解,你要吗?” “好,谢谢。” 夏寻文还给她递了一包纸和一只塑料袋,以免她在车上想吐。 周善说:“夏老师,你准备得还挺周全啊。” 夏寻文笑笑,“照顾女士是应该的。” 周善觉得他这人挺有意思,但当同事这么久还不熟,只能是因为夏寻文太冷淡,就像现在 她主动和他搭话,没聊几句就冷场了。她兴致缺缺地收了声,看向窗外风景。 培训一号开始,五号才结束,每天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 培训基地安排了酒店,周善和方群玉住一间,夏寻文和别的学校的男老师拼房。抵达时,都已经很累了,各自回房间休息。 “你不是霖城人嘛,”周善问,“怎么不回家?” 方群玉收拾着东西,回答说:“离得远,来回不太方便。” “也是。” 周善又提议说:“要不问问夏老师,我们一块出去吃点宵夜?” 方群玉无可无不可:“行,你定。” 周善按现在流行的 MBTI 来分,是个妥妥的 e 人,当然,这个 e 可能更偏向于 energy,方群玉总对她充沛的精力钦佩不已。 培训的这几天朝夕相处,方群玉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白天已经很累,到了晚上,周善不是去逛街,就是去吃宵夜,泡吧,熬到半夜才睡,次日照常起来。 方群玉不由得想,难怪她能和谢霁和那帮人玩到一块儿。 说到谢霁和,她很快就见到了他。 培训结束后,宋知兰说要带方群玉和一个熟人吃饭实际是一场相亲局但她也是快到了才知道。 “他爸爸是工商局的,他妈妈原本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你小时候见过的,朱阿姨,你还记得吗?今年刚办退休。那男生比你大五岁,也是老师,条件很不错的。” 如此详尽的信息,想必是早有预谋。 宋老师不仅老师当得好,媒人的潜质也已显山露水。 方群玉小小地抗争了一下:“我工作刚稳定,还不着急吧……” “就是你考上了,才叫你来和人见一见。”宋知兰眼中有责怪之意,“不管成不成,见个面也不会掉你一块肉。” 懂了,编制也只是抬她在相亲市场上的身价的工具。 可方群玉想不明白,宋知兰明明多年未婚,也不向往婚姻,怎就将她当作已经成熟、收割的庄稼一般,急着脱手? 或许,在宋知兰为她填报师范大学的时候,就是为今天给她打的预防针 稳定不止指薪资、福利待遇、铁饭碗,还有符合世俗人眼里的,毕业、工作、结婚、生儿育女的人生节奏。 方群玉很少会和母亲唱反调,还是踏进了包厢门。 当见到夏寻文时,她愣住了。 世界怎么会这么小。 看来,双方家长都不知道他们是同事,否则也不会煞费苦心地组这个局了。 夏寻文先回过神,起身打招呼:“方老师,好巧。” 他身边的女人讶异:“你们已经见过了?” 夏寻文解释说:“我今年申请去状元中学援教,这次是和方老师一起来参加培训的。” “那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了。”宋知兰笑起来,“既然你们认识,也省得我们互相介绍了。” 方群玉无端地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眼里,有着类似于将滞销的货品售出的欣喜。 人生头一回相亲,虽不像网上晒出的相亲事例那般奇葩,但方群玉也有些如坐针毡,却不好表现出来,乖巧地坐在宋知兰身边,对方问什么她答什么。 朱阿姨似乎对她很满意,不断地夸赞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性子大方不忸怩。 吃过饭,两位母亲说让他们年轻人自己相处。 方群玉单独面对夏寻文反而更尴尬了,谁知当时随口撒的谎,竟然应验了。 夏寻文似乎看出来她的不自在,说:“我请你去看电影吧。” “好。”她略松了口气,看电影不用绞尽脑汁找话题。 到影院,夏寻文取了票后,又端来两桶爆米花。 方群玉接过,客气道:“谢谢。” 夏寻文在她旁边坐下,思忖片刻,问:“你那个男朋友,宋老师不知道?” 方群玉抬头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她似乎没有和他说过。 “之前偶然听人说的。” 学校小,总共就那么点人,八卦很容易就传开了。这个怀孕了,那个离婚了。 但方群玉忘记了一点,他们之前并没打过交道,他怎么会记得她。 夏寻文又说:“你别担心,我不会多嘴的。” 言下之意是,他会帮她瞒着长辈。 这事儿越来越乱了。 方群玉张了张口,但转念一想,他误会也好,到时双方再说不合适,糊弄掉宋知兰,索性顺水推舟地应了。 看过电影,夏寻文又请她吃了晚饭。 不得不承认,他对女生的确很细心周到,一度令方群玉认为,他不直。 她学文科,系里的男生寥寥无几,粗略估算,一半是 gay,而隔壁外国语学院的比例更甚,她接触得多了,难免形成刻板印象。 晚上,夏寻文送方群玉到家楼下。 她微笑着说:“夏老师,今天谢谢你。” “不客气,应该的。” “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夏寻文颔首:“好。” 终于走完流程,方群玉有一种上公开课听到下课铃声的如释重负感。 然而,一转身,便看到倚着路灯柱,两手插在裤兜里的谢霁和。
18 风花雪月的游戏
谢霁和从庄飞处听说,周善和方群玉被派去霖城参加培训了,具体地点他也知道,但他到达霖城后并没有先去找她。 算算,谢霁和在霖城也待了十好几年。 不到七岁时,谢良和王寒雁闹离婚,原因是王寒雁出轨,再深究其原因是,谢良忙于工作,对她愈发冷淡,也没负家庭责任。 两人闹起来,浑然不顾年纪尚幼的谢霁和,吵架、冷战、摔门、离家出走,直到最后达成协议 大部分婚后财产归王寒雁,孩子也归她带。 谢霁和就跟着王寒雁离开了霖城。 一味谴责谢良的王寒雁也没好到哪儿去,她是那种爱得热烈,也冷得迅速的人。孩子对她来说只是爱情的副作用物。 没过多久,她交了新男友,对谢霁和不管不问,像把他当竹子,给他片地儿,他就会自己长大。 七八岁的孩子,哪懂照顾自己?他有时跟着她吃大餐,有时一整天只吃点家里仅有的零食、水果。 那几年,他饥一顿饱一顿的,胃落下了病根。 等到王寒雁又要结婚了,男方家财大气粗,怕他长大后谋夺家产似的,坚决不要他,他就像皮球一样,被丢来抛去,最后又落到谢良手里。 谢良也和女人同居了。 具体地说,是两个女的。 谢良对那个小的好极了,一口一个“小玉”叫得亲热,喊他则是连名带姓。 他把双百分的卷子拿到谢良面前,让他签字,他扫了眼,大笔一挥,没有夸奖,没有鼓励;对方群玉呢,区区全班第十,便奖励她两张游乐园的票。 不知道,还以为他是继子,方群玉才是他亲生的。 人类幼崽和动物一样,本该属于自己的资源被瓜分,就会做出一些异常的行为吸引父母的注意。 谢霁和和同学打架,逃课去网吧,上课公然和老师呛声,谢良被请了无数次喝茶。 没把他骂得知错就改,谢良自己先气得不行,对他越发没好脸色。 他转而打起宋知兰的主意。 既然谢良的爱被方群玉抢走,那他也要抢宋知兰的。 谢良常出差、加班而不在家,每当听见宋知兰回家的动静,谢霁和就去迎她,喊一声“宋阿姨”,倒杯不温不凉的水给她,再说“我去写作业了”。 逢年过节的,他还会准备礼物和祝福话,包括母亲节。 装乖卖巧,可不止方群玉会。 再大一点,他就不玩这些幼稚的把戏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学校里。 那会儿,谢霁和尤且庆幸,没遗传到王寒雁的恋爱脑,倒是遗传了谢良的聪明,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因成绩好,长相优越,他颇受拥趸。 他便懒得和方群玉斗了,或者,不屑于与一个女生斗。 十几岁的谢霁和,也犯了大多数男性的通病,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将她划归弱势一方,他不该恃强凌弱。 后来他去了魔都读大学,那里的世界更丰富多姿,他逐渐忘了霖城的家里还有个他憎厌的人。 直到暑假。 他发现,方群玉似乎暗恋他,不然解释不了她那些示好,犹如孔雀开屏吸引异性的行为。 虽然没谈过恋爱,但他被女生追的经验倒是丰富,自认直觉可靠。 只是,她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度手足无措,他不是很擅长处理桃花吗? 兀自慌乱,兀自思来想去,逐渐冷静下来,怕一着不慎,中了方群玉的圈套,故而要他那群狐朋狗友出谋划策。 当然,在他的口中,她是他一个相熟的“邻居妹妹”反正都是妹。 “说不定,当初人家是为了吸引你,才和你对着干。” “哥,你顶着这么张风流浪子的脸,还能怕栽在一个妹子手上?你也太没出息了。” “长得漂亮吗?漂亮的话,就陪她玩呗,你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吃亏。” 一众人狂肆地笑起来。他们极力地怂恿谢霁和,玩一场风花雪月的游戏。 他附和着淡笑,不置可否。 方群玉那样的乖乖女,最听宋知兰的话,作业欠交被点名批评估计都得面红耳臊。就她,能做什么出格的事? 谢霁和的不以为然,让他后来栽了好大一个跟头,没摔得头破血流,也是五脏六腑俱痛。 但他不想被那帮人取笑,只说他玩腻了。 事实上,不是他甩了方群玉,是方群玉甩了他。 谢良调职离开霖城后,霖城的房子只是一座空房子,不是他的家;谢良在的地方,也不是他的家。 他早就没家了。 谢霁和像只放飞的纸鸢,在外边飘着,一直没有再回过霖城。 得知他从禾青那个山旮旯里出来,他们约他一聚。 “老谢啊,”有人感慨,“你说你好好当你的富二代不好么,偏给自己找麻烦。” “说起来,你究竟什么时候瞒着我们谈了个女朋友,还跟你爸闹掰了?” “嗤,你第一天认识他?他胡扯的你也信。” 谢霁和一贯是坐主位,这会儿也不例外,他背靠着沙发,酒吧不断变幻的灯光落在他似笑非笑的脸上,多了几分魅色,勾人得很。 他没解释,没澄清,任由他们胡乱猜测。 有人瞟他一眼,幽幽地说:“怎么没有?当初那个‘妹妹’不就是么?” “那都过去多久了?”久到他还要仔细回忆,“五六年了吧。” “都够孩子打酱油了。” “四年,不到五年。” 开口的是沉默了大半天的谢霁和。 他和方群玉那段似交往非交往的关系是只持续了几个月没错,之后他把她联系方式删了,却没有真正断绝联系。 她上大一那年的除夕夜,吃过年夜饭,宋知兰和谢良在客厅看春晚,没看到最后的《难忘今宵》,就回房休息了。 而他,在她的床上。 他们背着长辈,关上房门,满身潮热地抱着,做着爱,男女的喘息被炸耳的烟花爆破声遮住。 甚至于,谢良调职通知下来的前一周,方群玉在楼下厨房热牛奶,谢霁和掐着她的腰,把她摁在冰箱上和她接吻。 不然,他怎么那么恨她。 恨她喊的每声“哥哥”,都是虚情假意;恨她哪怕玩弄感情,也从不说一句喜欢;恨她狠心,毫不挽留。 眼下,又多了一个恨她的理由。 她对别的男人也可以笑得明艳灿烂,就好像,她真的喜欢他。 一如她当初对他那样。
诶呦呦,这要是在小粉上,我都吃到2回肉了
19 “你是不是还喜欢我?”
谢霁和的视线很快移开,继而落到方群玉身边那个男人身上,是毫不掩饰的审视 长得一般,身材一般,没开车,看来经济条件也一般。 她明明也不近视,怎么看上的。 他冷笑了下。 方群玉注意到他唇角那抹讥嘲的弧度,想起他上次的做派,怕他乱说话,快步走过去,小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拜访宋阿姨啊。”他语调轻慢,“只是没想到打扰了你和……” 情急之下,她忙捂住伸手他的嘴。 谢霁和顿住,眼皮半垂,睫毛落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定定地攫住她的双眼,眸光微闪,情绪不明。 她手心的皮肤细腻,温热,贴着他略干燥的唇,分不清谁的存在感更强。 他似乎存心捉弄,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热气凝结水分子,聚在那一块,惹得心虚的方群玉心跳漏了一拍。 就像……被他吻了手心一样。 方群玉却不敢松开手。 不擅长说谎的人面对这种情况,难免手足无措,但一时的尴尬,总比被两边揭穿,再捅到宋知兰面前要好。 后悔于事无补,也没法以“善意的谎言”为己开脱,毕竟,从头到尾,她维系的都是自己的利益。 但最初的原因已经不重要了,当下她只想图个清静告别夏寻文,回到家中,好好休最后没有纷扰的一天假期。 两人的互动落在夏寻文眼里,就变了个味儿了。 他也在打量谢霁和,长得俊朗,打扮时尚,个子本就高,还穿着一双时下流行的厚底皮鞋,愈发显得挺拔。 他心想,女人果然很看脸。 她正牌男友都杀上门了,他这个“相亲对象”的存在便显得格格不入了。 方群玉还维持着捂着谢霁和嘴的姿势,回头朝夏寻文说:“夏老师,我上楼了,明天见。” 他们明天下午要一起回禾青。 接着,拽住谢霁和的腕子,“你不是要去拜访我妈吗,走啊。” 他淡淡地瞥了眼夏寻文,没说什么,提步跟上她。 宋知兰和谢良分开后,谢良本说将房子留给她和方群玉住,她拒绝了,带着她搬回了原来的家。 是那种老居民楼,没有电梯,一梯两户,早年墙上贴满了各种开锁、维修电器的小广告,前几年社区派人重新粉刷了一遍,现在仍有零星的,墙角隐约可见回南天时上潮的水痕。 每层的拐角是开放式的平台,有人在上面放了盆栽,种的葱、蒜苗、韭菜一类。 自上而下地看到夏寻文走了,谢霁和说:“夏老师?你跟你男朋友还真是相敬如宾。” 方群玉说:“我不也叫我妈‘宋老师’么。” 她见他两手空空,又不甘示弱地反击:“你堂堂谢老板,就是这样作客的么?” “我当然是已经见过宋阿姨了。” “那你还跟着我上楼?” 他抬了抬手,“不是你拽我上来的么。” 方群玉这才意识到还拉着他,被烫到似的松开,“既然如此,你也可以走了,我就不送了。” “上都上来了,我也不是不能跟宋阿姨讨个睡觉的地儿。” 她皱眉,“你能缺睡觉的地方?” “不缺啊。”谢霁和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但我挺久没和我的‘妹妹’叙叙旧了,这不是难得有机会么。” 方群玉不得不怀疑,他口中的“叙旧”指向的是另一维度的事。 但这不是调情,是故意恶心她,提醒她,曾经如何和他这个“哥哥”不清不楚地纠缠的。 她冷下联:“我跟你没什么旧好叙的,上次我告诫过你,不要再扰乱我正常的生活。” 说罢,不欲再理会他,转身上楼。 才上了两个台阶,谢霁和长腿一迈,挡住她的去路,手上用了劲,摁着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往墙上推。 他动作很快,她来不及反应,头要撞到坚硬的墙面的前一瞬,有什么东西做了缓冲。 一阵眩晕感退去,她后知后觉,是他的手。 脑袋虽无恙,肩上却疼着,她蹙起细眉。 正要开口,听见他说:“方群玉,到底是谁扰谁?当初是谁先蓄意接近的谁?我离开霖城了,你为什么又出现在我面前,嗯?” 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她对上他的眼睛。 撕破了淡定、绅士的假面,暴露出他的恨,他的狠,像头狼一样潜伏着,只待伺机而动,跃出来咬碎她。 方群玉的心绪忽然静了,她轻声问:“谢霁和,你是不是,还喜欢我?” 是疑问句,却像是带着答案提问。 “还”这个字就很是耐人寻味。 在这个语境下的意思,不是再次,而是持续。 她是问,他是不是一直喜欢她。 其实她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实质性证据,唯一一点,就是他现在的失态。 谢霁和好面子,他和谢良斗得不可开交的那些年,从来没有歇斯底里过,他大抵认为那样很难看。 哪怕有再强烈的情绪波动,他也不会以浮夸的表情、肢体动作表达。 看穿他后,她心里反而有点同情他。 得到的爱太少,太少,便将对爱的渴望深深地藏起来。游戏人间,肆意妄为的浪荡子,好过于祈求爱的可怜鬼。 宋知兰估计也看得出来。她二十多年的教育耕耘不是白干的。所以哪怕他干过不少混账事,她依然赏识他,认定他是可造之材。 就是这样一个堪比天之骄子的人,又是出于何故,在楼道上,将她桎梏,声声质问她? 谢霁和的胸膛小幅度地起伏着,眼中的怒火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彻底熄了。 他半晌未作声,目光一瞬不瞬地攫着她。 声控灯灭了,楼道重新陷入昏暗,她的身影像是要融入虚无,他再也抓不住。 方群玉仰着脸,唯有那双眼睛,倒映着零碎的光,又说:“不要喜欢我了,谢霁和。” 他嗤道:“当初让我喜欢上你的是你,现在不让我喜欢你的也是你,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控制我的心,凭什么靠近或疏远都由你决定,凭什么你可以说放下就放下,我却要饱受折磨? “我是没资格左右你,但我不想因为你的喜恶感到烦扰,你懂吗?” 她推开他的手,其实她没有用多大力气,是他放松了,她提步上楼,一眼都没有再舍予他。 这回他没有再追上来。 到了家门口,方群玉从包里掏出钥匙,刻意将门关得响,好叫他听见。 隔着门板,她也不知道他走没走。 她做到、说到如此地步了,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该死心了吧。 宋知兰从房间里出来,说:“刚刚霁和来了,才走不久,你在楼下碰到他了吗?” “嗯。” 方群玉含糊地应了声,打开鞋柜,弯下腰换鞋,装作随意地问:“你们聊什么了?” “也没什么,他就说有事来霖城,顺路看看我,还给我带了一些营养品和菌子。” 宋知兰喜欢吃菌子,他送的那只礼盒里面是干货,都是珍品,价格不菲。 更不用说那些上好的进口补品。 在宋知兰面前,他倒是装得体面。 “要不然你明天请他吃顿饭,叫他来家里吃也行,今天他来得匆忙,喝了杯茶就走了。” “不必了吧。”她实在不想再面对他。 宋知兰拧眉,道:“人家送了这么多东西,我们连顿饭也不请,说出去不丢人啊?再说,谢叔叔对你有多好,你就忘了?” “您安排吧。” 方群玉争辩不过,回了房间。 宋知兰推开门,“我还没问你,今天和小夏处得怎么样?” “就那样吧。” 宋知兰不喜欢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别这样那样的,我是问你具体感受。” 方群玉无奈:“他人是挺好的,但我对他没感觉。” 宋知兰对她的回答不满意:“你们才认识不久,再多相处相处。我瞧他还挺老实懂事的,像是有责任心,会顾家庭的人。” 方群玉心道:你不也才认识他么,怎么就知道他顾家了。 “你二十五了,不能再浑浑噩噩地过了,也该考虑结婚的事了。” 她连二十四岁生日都没过。 长辈的年龄计算方式真是谜。 方群玉嗯嗯啊啊地把宋知兰应付过去,怕她还要再说,借口要整理前几日的培训资料,方得以关上门。 她洗完澡上床,本以为累了一天,入眠会很顺利,结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索性坐起身,拉开床头柜最底下的抽屉,取出一张照片。 宋知兰会不定期打扫她房间的卫生,为了避免她整理东西时发现,方群玉将照片装在一个收纳各类证书、奖状的文件袋里。 照片本身没什么特别的。 是谢霁和在山顶拍的她的侧影,背景是翻涌的云海,一轮旭日升起,美得波澜壮阔,也惊心动魄。 只是背面有一句他手写的话 「这一刻,我的心跳涌起浪潮」 照片原本在他那儿,后来他找不到了,他大概不知道,是被她偷了;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的这句话。 她这么一个劣迹斑斑,又撒谎,又偷东西的人,哪值得他惦记呢。
女主是不是抑郁了呀
也不算吧,不如意肯定是有的
20 一晌贪欢,分崩离析
一大清早,就传来吸尘器和洗衣机运转的动静。 洗衣机年纪大了,宋老师舍不得换,代价是要忍受它工作时的拖沓和吵闹。方群玉感觉自己像是也被丢进了滚筒,随着水流嗡嗡地转着。 宋知兰进了她的房间,“唰”的一声拉开窗帘,“多大的人了,早上还睡懒觉。” 仲秋早上的阳光温度不高,但白炽刺眼,照出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方群玉却无心欣赏这丁达尔效应,翻身背对窗户,摸来手机,勉力掀开一只眼,看见屏幕显示 7:46。 心里默叹了一口气,难得的假期,还是要早起。 奇怪的是,从小到大,母亲似乎总挑在周末的早上打扫卫生。 你也无法埋怨她扰你清梦,因为她会说,我平时累死累活上班,还要做家务,你倒好,日上三竿了还不起。 由此,你更加不能说,你上学时严重缺觉,想周末补补觉。 纵使你们互相有一万句反驳的话等待着对方,最终她只需要一句万能公式,就能将你堵得彻底哑口无言 “还跟大人顶嘴?!” 方群玉也不是从来都温驯的,只是偶尔的那点外露的叛逆,都像出洞的地鼠,被宋知兰强势地打掉了。 余光瞥到床头柜上的照片,昨夜睡得晚,忘了收回原处。 瞌睡虫瞬间被惊跑了,方群玉腾地坐起身,用身体遮挡宋知兰的视线,“咳,妈。” “嗯?” 宋知兰顺手规整着桌上东西,她对这方面有几近于强迫症的要求。说是几乎,因为这取决于她的忙碌程度。比如每年高考前一段时间,她是没空管方群玉房间卫生的。 方群玉伸手向侧后方摸索,飞快地抄起照片,塞到枕头下,心头一松,问:“谢霁和答应要来么。” “他说今天和朋友有约,来不成。” “噢。”在她意料之中。 宋知兰转过来,“你既然醒了就别赖在床上了,我把被套、床单换下来,趁天气好,一块洗了。” 方群玉才放松的那根弦又绷紧了,说:“我自己来吧,妈,我要换衣服,您先出去吧。” “行,”宋知兰不疑有他,“动作快点,待会儿和我一起去买菜。” 关了门,方群玉迅速地将照片放进抽屉,又不太放心,自己长时间不在家,万一被宋知兰翻出来怎么办。 幸好拍立得相纸小,可以揣口袋里。 常年在家附近的农贸市场摆摊的小贩基本都认识宋知兰,她还没走到摊位前,便热络地和她打招呼:“宋老师,今天的后腿肉特别好,称点不?” “给我来两斤吧,给我切好点的啊。” “您就放心吧,哪次您来没给您切最好的。” 小贩边切下一块肉,边说着,“要给您剁碎还是直接装起来?” 宋知兰看了眼方群玉,说:“剁一半吧,给我女儿包点饺子叫她带过去。” “行嘞。” 在宋老师的前二十多年,她的生活被女儿和工作挤占满,方群玉似乎很少看见,她为自己操办什么。 方群玉说:“您自己留着吧,我在学校不缺吃的。” “你们学校食堂又不是天天开餐,你少点些外卖,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在所有关系里,似乎只有母亲总是操心她吃得好不好。 这么多年,宋知兰的厨艺依旧没什么长进,好歹到了能做熟,不吃坏肚子的水平。 饺子是她难得不会翻车的食物,于是成了她表达母爱的经典方式。饺子多好啊,简单易做,不费心劳力。 下午方群玉回禾青时,手里便多了一只装满饺子的打包盒。 到了学校后,她将一份递给夏寻文,“我妈让我带给你,里面是白菜猪肉馅的。” 夏寻文接过道谢,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方群玉索性先发制人:“你是想说昨天的事吗?” 她指那场机缘巧合的相亲,他说的却是:“我不知道,你男朋友竟然是谢霁和。” 她讶道:“你认识他?” 话刚出口,她就反应过来了。 禾青镇才多大,「霁色」这种店又有多少,谢霁和生得一副昳丽张扬的皮囊,即便不认识,也会有所听闻。 她说:“他不是我男朋友,我和他之间有一些比较复杂的渊源,不太方便说,夏老师,你能帮我保密吗?” 诚挚的眼神,恳切的语气,她有叫人无法拒绝的法宝。 当然,这招也不是百灵百验。像谢霁和,他就软硬都不吃。 夏寻文说:“我答应过你我不会多嘴的。” “谢谢。” “不过”他又开口。 方群玉要告别的念头就此中断,改而说:“夏老师,你讲。” “我们也算有缘,虽然相亲不成,但之后……还能当朋友吗?” 大抵是因为心里已经认定,他和自己一样,是受长辈的迫使,不得已参加相亲,对她也无意。 所以她没往别处想,笑着说:“很荣幸和夏老师你交朋友。” 霖城,台球厅。 谢霁和上半身伏在球桌上,目光锁住球,眸光凌厉,一杆击出,发出清脆碰撞声。 又一颗球落袋。 旁边的冯见山靠着球桌,双手环胸,“怎么,谁惹得你谢老板不爽了?” 谢霁和直起身,绕着桌沿找下一个击球点,走到他身边时,瞟他一眼,“让开。” 冯见山耍赖似的抓起白球,“你不爽也不能叫我在这里看你演个人秀啊,到现在我连桌都没上过呢。” 谢霁和在学习上是天赋型,辅之以一点努力,就能胜过许多人。他高中后就钻研于玩,且不满足于手游,他更追求现实的,具有强烈存在感的东西。 但玩和玩是有区别的。 一般来说,他是松弛的,随性的,不追求结果,只享受过程,少数情况就像现在,又快再次一杆清了。 冯见山心说,这人也奇,越是发泄,发挥得越好。 可本人不承认:“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爽了?” 冯见山紧紧地盯着他,眼睛里像是明晃晃地写着:都看见了。 谢霁和从他手里夺过球,摆回球桌,继续打,一面问:“你和齐瑜怎么样?” 很明显的转移话题,冯见山偏就吃这一套:“说到这个,我怎么有一种被你打包送人的感觉呢?” 天知道,他这些日子被家里人明里暗里地逼婚,大有一副他若不娶妻生子,就要将他发卖的架势。 尤其是老头子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他们便以“他没几年好活了,能多满足一点他的心愿是一点”作文章。 他越细想越觉不对。 “你本来也不属于禾青,也不属于「霁色」,不是我把你送走,你只不过是回归原本的轨道罢了。” 冯见山反问:“那你呢?霖城?我看你似乎也不想回这儿。” “我?”谢霁和顿了一下,声音很淡,“我没有归处。” 角度偏了,球撞向桌边弹走。 没进。 心不静了,球也不稳。 谢霁和顿感意兴阑珊,干脆放了杆,去旁边拧开一瓶矿泉水喝。 冯见山跟过去:“你知道吗,我,还有很多人,和你结交,估计是被你身上那股复杂的调调吸引,换个词就是,故事感?可你总是半真半假的,没人窥得透。为什么?” “你想听哪个版本的?” 谢霁和语气随意得就像大甩卖,让他随意挑。 “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冯见山挑了挑眉,眼珠子狡黠地一转,说:“那就讲讲你和方老师的呗。” “一晌贪欢,分崩离析。” 听罢,冯见山不屑地“嗤”了声:“连完整的故事也懒得编给我听,枉我兴致勃勃,没劲。” 谢霁和未作答。 短短八个字,已足够概括他和方群玉相识的十余年。 冯见山是戏外人,他半途入座,只观得一折,自然难解其意。 可戏中的他们呢?演到今日,情天恨海,又有谁道得尽因果? 谢霁和来霖城时,一众人为他接风;他走时,没告知任何人,独自驱车回了他那个开在山窝窝里的农家乐。 他先过了遍国庆期间的账,实际上没什么好看的,是亏损还是盈利,他没多在意。 不过放假这几天,客流量颇为可观。 小吴一度开口又闭上,谢霁和眼皮也没掀,“怎么了,又有人砸场子了?” “不是不是。”她讷讷地说,“老板,前两天好像有黄鼠狼蹿到后院,咬死了两只鸡。” 说他重视吧,一开始就让她炖了;说他不待见呢,他又时不时去看,还亲自撒粮喂食。 他们在私底下没少议论这事儿,没有结论。 她拿不准他的态度,具体来说,应当是他对其原主人的态度,硬是拖到他回来才说。 鸡? 谢霁和还反应了两秒。 哦,是了,方群玉送来抵债的。 他满无所谓地说:“死了就死了吧,死光了也不用告诉我,直接找地方埋了,或者烧了,随便你。” 小吴听得脊背发凉。 这阴森森的语气……她怎么感觉,不像是在说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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