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燕归刚刚那一鞭子落空,听到这话,又一鞭子狠狠抽在地上,地面裂开,久久不愈。整栋土屋子都被她甩出一道裂缝。
她终于听见那个声音变了声调:“你……你没有改变过去……”
吴燕归没有理他。她看着这间泥屋子里的两具尸体:一具是躺在手术台上的自己,另一具,是那个倒在地上的疯狂献祭者。她的血流经的地面,都变成了不能蠕动的一盘散沙;而献祭者的血流过的地方,土地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迫不及待地吸收着每一滴血。
献祭者的血里本来就有一股浓郁的泥腥味和甜臭味,混上土以后,更加臭不可闻。吴燕归在这一刻庆幸自己脱离了肉体凡胎,否则真的要吐出来。
她走到那献祭者身前,扯下他的手术帽。果然,是透明的后脑勺,只是脑子里的泥水比周永泽的要昏浊不少,大脑在泥水里已经融化到只有杏仁大小。
她忍着恶心,继续摘下他的口罩。那正脸已经不太能说是个人了。嘴角几乎连接到耳边,吴燕归翻开他的嘴唇一看,那一排排,全是细细小小像鱼一样的牙齿。
在这过程中,吴燕归沾到了献祭者的血,然后看见了他的一生。
一个按部就班生活着的普通人,意外患上绝症,在医院门口接到一张邪教传单,从此踏上一条不归路。
入教的第一天,他服用了一杯泥水。一开始,身体短暂痊愈了那杯泥水,来自伊尹的身上,既能养育植物,也能养育身体。很快,离开那泥水,他连保持人形都做不到了。为了活下去,他只能对邪教言听计从,以换取一杯又一杯的泥水。
他甚至献祭了自己儿子的性命。
“所以,有多少人这样?”吴燕归站起来,走到周永泽面前,厉声问道。
周永泽这时才意识到她的存在。他欢喜极了,竟然向她跪下:“神祖,您显灵了!看来我的努力没有白费,请您赐我新生吧。”
吴燕归见周永泽这样,气得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抵在墙上。
周永泽坐靠在墙边,像是感觉不到脖子上的力量,嘴里念叨着:“我愿意抛下这具身体,请神祖赐我新生。”
而影子周桓说:“小燕儿,杀了他吧。如果你想我,可以去过去看我,但不要强留下现在的我。”
吴燕归几度想要用力,可眼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涨成猪肝色,她还是忍不住松了力道。尽管那张脸现在就像一张戴在这透明水母脑袋上的面具。
正在她在犹豫时,周永泽突然大口大口地喷出了血。血喷在了吴燕归的脸上,她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周永泽的一生。
吴燕归心下恍惚,手一松,周永泽直挺挺地栽向一侧,露出了身后那道墙上的裂缝,还有一些松动掉落的土块。
什么时候有的裂缝?
然后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这墙挺薄,一铲子下去就挖通了。”
大伯吴祥问:“你这铲子挖着啥了,怎么还往下滴水啊?”
几声干呕后,表哥吴志平说:“闻着臭哄哄的,可能挖着下水管了吧。”
大伯“哦”了一声,说:“那咱换个方向挖。你说我这该不会也是做梦吧……我不是说我之前做了个梦,梦见我和小燕儿一起被困在一个会吃人的房子里吗……”
“快别说你的梦了。小燕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大伯母郑玲玲打断了他,“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可别被吓坏了,我们赶紧去找她吧。”
地上,周永泽那颗水母一样的脑袋终于瘪了下去,流出了一地令人作呕的泥水。
55.周永泽一生
吴燕归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周永泽的一生。
要让周永泽自己选的话,他的一生又有什么好对人的讲呢?
他也不想成为一个从小灵魂就被污染的小孩,但是那股洹气就这样钻进了他的身体里,由不得他选。
他在人类幼童的身体里过了人憎狗嫌的六年惬意生活,爸妈遇见了一个道士。于是,他被改了名,也由不得他选。
那个道士说:“你家孩子本性纯善,只是体内有股名为洹气的恶气,我无法将这洹气拔出,只能给你家孩子改名为桓,意在共生之余,以木克土。”
周桓那个名字,像一个滤网一样,捞走了周永泽灵魂里所有的善良。从此,一个身体里分裂出了两个灵魂,周永泽这个名字承担了所有的恶,活在影子里。而周桓这个新名字,活在阳光下。
还是由不得他选。
阳光下长大的周桓永远有许多的选择。他选择想去的兴趣班,选择志同道合的朋友,选择心仪的学校,选择感兴趣的专业,然后准备参加工作。他每天忙忙碌碌,充实而幸福,甚至从来没时间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影子。
如果他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自己的影子一直都不老实。
周永泽无数次想要夺回自己的身体,然而每一次都失败了,甚至有一次,一股无名的力量束缚住了他,还拿刀扎向他的心脏。
幸好他和周桓同命相连,周桓倒下了,那股无名的力量才消失了。而那一刀也伤到了周桓,周桓的灵魂因此变得无比脆弱。周永泽趁虚而入,两人身份对掉,周桓成了影子。
夺取身体成功的第三天,周永泽就动手杀死了自己的生身父母,这对二十几年的模范夫妻死在了一次失灵的刹车上。
只是可惜,周桓没有那么好解决。只要这具身体还存在,周桓就会作为影子活在他身边。
他四处寻找解决方法时,在太行山深处里碰上了一个即将消失的组织拜地教。
说即将消失,实际上整个教就剩下一个人。这个人死了,那这个拜地教就彻底完了。
据说,拜地教从东汉时期就有了,创始人是东汉隐居在安阳的名士夏馥。
周永泽和周桓一起上了大学,对这个夏馥有一点印象,听教主说完后立刻在网上一搜,看到《后汉书》记载:“夏馥,陈留人。桓帝时……被诬陷。诏下州郡捕味党魁……,自剪须发变形,入林虑山中隐姓匿名,不认家人……”
史书里说,夏馥当年躲进的,是山脚下的王相村。
教主说,王相村可是风水宝地,当年初代商王成汤就是在这里遇见他的左臂右膀伊尹,而第二十二代商王武丁也在这里和宰相傅说会面。王侯将相,于此相逢。
而夏馥在这块地方得了奇遇,从此创立了拜地教,世俗的家人就没有必要认了。
据教主说,本来拜地教十分壮大,一度还是朝廷心腹大患,甚至起过几次义,造过几次反。直到明朝嘉靖年间,拜地教的老巢安阳来了个叫赵德秀的道士,手持一根赶山鞭,抽烂了他们教里流传下来的初任教主圣物,把整个拜地教打得落花流水。从此以后,拜地教才一蹶不振。
“赶山鞭!你听听这名字!山是大地孕育出最伟大的造物,怎么能赶山呢?太粗俗了!”教主忿忿不平。
按照拜地教的说法,大地乃万物之母,当你虔诚祭拜土地,土地总会长出你想要的东西。
“包括新的生命。”拜地教的教主兼护法兼教众兼公关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