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1 / 1)

“为什么?”小粮抱着驼峰,语气稍急促些,“这片鬼碛只是西境万景之一,莫说这鬼碛南缘的乌诧、天出、石善等国都有不同风光,再往西行还有深谷与草原,若好好游览,总要看上个三五年……”

“我不习惯与人相伴而行。”无烬道,“你不必拖延,先将你师傅形容样貌和姓名外号告我知道。商队到下一城寨,我便先行探察。”

小粮犹豫地盯着她侧脸,许久未响。

无烬垂睑,目珠偏向眼尾:“为什么不说。莫非你根本没有什么师傅。”她泛起一丝生冷笑意,“你布置此行,是想戏耍于我,还是与我有什么隔世冤仇,想叫我殒命大漠……”

“不是。”小粮忽坐直身道,“我当然有师傅。”

无烬与她对视。漆瞳定定,毫不见月光照映。

“我师傅她……喜欢戴垂纱帷帽,穿着白袍,像中原打扮。”小粮视线从她目光中扭走,字句迟缓,仿佛在努力回忆,“脸是尖尖瘦瘦的,总是在笑……淡淡眉毛,细细眼睛……”

无烬蹙额,催促道:“妇人寻常长相罢了。名字叫什么?”

小粮抬头,面色惝恍:“我师傅她叫……”

落后两个驼身的秋隆忽叫起来:“咦,韦行首,是你们素忒亲戚来接了?怎的前路好多对绿光点,像眼睛般眨闪。”

韦豹按住腰刀,勒缰停步,对罗盘比了比方向,长声叹道:“今晚末奚月神不曾高照,路途昏暗;可中原郎君未免太没见过世面,竟把狼眼睛看作我素忒人的绿宝明眸……”她荒谬地向后递去一眼,见燕偈秋隆两人脸色煞白,不由失笑。

时辰约是丑末,若能再捱些时,便能等到平旦天明。狼群若非极度缺少水食,一般不会贸然袭击车马组成的庞然队伍。

韦豹把牢刀柄,迟迟未出鞘。流云在这对峙的危境上方凝驻,使得视野更为晦暗。

利齿如绷紧了机弦般发出咯咯的啮合声。随即是喉头低沉的咆哮。燕偈但觉后背发凉:因为他渐察觉,这兽类才能发出的异响,竟是在他身后的车厢内低震。莫非已有恶狼绕后,跳在车内伺机埋伏?

他牵紧缰绳,抱住了发冷的驼峰,另一手摸往鞍边的锈剑剑鞘。

韦豹显然也听见后车的怪声。她却无言哂笑,终于将腰刀拔出。她直臂向前,刀身端平,锐光不需月影承托,也能霎亮眼前。

“参儿这点小事,不用你来帮手。好好睡你的吧。”

她顺着刀身看向前路一对稍大的光点。她绿眸中瞳孔缩细,唯有切骨之寒。

“你未免也太信不过为娘的了。”

“你叫什么。”

“啊?”

“我说,你叫什么。”万了义歪在干草上嘶声问,“难道我一直要叫你‘神仙’。神仙也当有名字吧。”

神女从救生塔下窑肚深处走回。她神情茫然,白色广袖用襻膊一般的布条扎起,双手愣愣支起,仿佛做工一样。

“你非得知道吗。”神女反而问道。这散漫的神情,实在没有什么天人气质。

万了义微微动肩,想要摆脱后背烧伤的粘腻感,但无济于事。她还是看向神女,应道:“你的名字是否有什么禁忌?凡人呼之即死?那么我便不问了。”

神女挠了挠头:“倒没有什么禁忌……只不过太久没人询问,我自己也想不太起来了……我叫什么呢……”

万了义冷哼:“不说就不说了。神仙这尊称也好。我多叫几声,你可延年益寿。”她心底仍未确信这不着调的疯女人是神仙。顶多算是神医。

神女不声响,向内走远,在尽处叹说:“唉呀,好多女孩儿啊。”

那是救生塔下积累的孩尸。万了义不以为意,本已闭目养神,却忽有异想,欲刺破她的所谓神仙身份,便有意问:“神仙,这些尸体,你也能救回来吗。”

神女沉默片刻。她蹲下,手抚小小的孩尸,微笑:“当然了。我什么都能救。”

她对着堆叠的细小骸骨呵掌上去。

“我什么都能救。”

她漆瞳定定,看着掌下顺着骨殖缓缓复生出的柔软血芽。

“而且,我有名字。我叫……我叫……”

你叫什么。

“啊?”

年幼的姥鲛大半身体浸于海水之中,发出无边际的长鸣。鸣声中全是不休的追问。

“抱歉。”神女骇了一跳,自抚胸口道,“我只是没想到鱼也会说话……至少我没想到,我连鱼说话也能听得懂。”

奇怪的女人。你竟然没死。你的眼睛还会长出来吗。

神女扶住高张的背鳍站起身,另一手按着自己空空的眼窝。她勉强道:“大概会吧。只是少了两只眼珠子。我以前还有身体更鸡零狗碎的时候……终归还是能一天一日慢慢长回来。”

那就好。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问我的名字?”神女迷茫转动头颅,感知着扑面的海雾。

我亲族中必须要鸣叫彼此的名字。不然深海之中,怎么寻找彼此。你既然救我,就是我的亲族不妨我先将我的名字叫给你听。

姥鲛发出一长串复杂的鸣啭。神女显然没有听懂,也无法重复一遍,只得微笑:“哦,哦,原来如此,你叫……嗯……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那么你呢,你叫什么?

神女努力抬起塌陷的眼皮。她想要蹙眉思索,却感到思绪随着眼窝流走。纯粹的黑暗,带来了一片寂寥的空白。

“我叫……”

“白氏。”

“啊?”

冰冷的月下沙地中,满襟是血的良氏神采奕奕地赶前几步,紧跟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