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1 / 1)

寒芒在她身后生生停住。许清面色遽动,震异地与小粮对视。

“你认识……不,你听说过……”这年长的女人病青的面容上难得有一线惘然,“不应该,你这样年轻,她死时你才多大……”

仙山梦境之中。攀坐于高架秋千上,无主而自动的翩翩衣裙。裙本纤素,唯有宝钗璎珞沉沉挂坠。小粮连日坐于供台上所穿着的华服之内,就系有那样一条薄软的灰朦朦衬裙。

“护法。我想,这世上并无活死人、肉白骨之术,也没有什么成仙法门。我来中原这两年,所见要成仙长生者,竟一个成功的也没有。”小粮对自己擦红的伤手轻轻吹气,一面迈步向许清走近,“不论你有什么动因,若想借我之躯,好歹得叫我吃顿饱饭。杀了猪也没有分我一口,尽让我吃冷桃儿和大枣,是不是太不仁义了些。”

她在许清尚未回神的空蒙中伸出伤手,把攥住面前数道铁梭子,用力拧拽至胸前。

铁兽腹内各处传来筋节撼动的怪响。随小粮拖曳之举,难计的铁臂膀如谵症里乱舞的肢体,狂旋着彼此摔打。蔽天的坚壳就此裂开数条破口,容不得许清再踏着操杆企图镇压,小粮已将铁梭子连缀的刚弦揉乱,信手一抛,便从层次起伏的蛇首间跳了出去。

“这铁疙瘩顽起来倒有些手熟。”小粮回首,在重又合拢的铁臂膀之外笑看许清一眼,“我知道了,好像绣房里面的织锦花机。”

许清与她遥遥相看,愁疑的目光被深重铁影压回无际的黑暗中。

情已观檐上,燕伉正抡臂往远上处的天隙抛着绣衣。一身的香罗带和翩跹裙,搓长顺平,连系成一条求命索,末端扎紧情仙座前的烛台,被他狼犺的力气撺掷得毫无秀美之感。

当下的“情仙”愕然提裙,在檐下看他跳跳腾腾。天隙中已落下漫漫月色,侍儿在月下为救情仙离境而奋汗淋漓,怎么说也算一类佳话。只可惜这蠢侍儿几乎不着片缕。画面便荒怪起来。

“二哥。”燕伉急得无法,踩着破瓦回身叫道,“你也脱吧,这绳还是不够长。”

另一面,大哥燕修正独身挡在花径当中,与右护法贾意空手搏斗。贾意挥臂,水磨钢锏便带风而至,燕修只有不断躲避间抽冷子出掌,企图震击她持锏的虎口。两襟破开的宫装随他大开大合之动而更加破落,好比雨打黄花。兄弟三人间,唯有燕偈一人还好端端穿着衣裳。

至此困境,燕偈先把外罩的社稷袄地理裙扒了,一水儿甩给檐上的三弟,又将头上花钗拔下一根,捏在手中,长发便散乱大半。他迈步奔去帮大哥对抗,提裙那只手,却捞着一抹轻柔触感,仿佛滑腻的雾气,即将在掌中流去。

他愣神,低头看去。那是小粮亲手为他系在腰间的衬裙。出观后才有暇细看。这淡灰的薄绡裙,是否在何处见过。

仅是片刻的思索间,在下的燕修被水磨钢锏抡中腹部,闷咳一声,随之訇然坐倒,险些翻落于侧旁的深涧。贾意无言地将钢锏垂放于地,视线上扫,停在燕偈身上。

她疲老似见过太多世事的目光一怔,竟无法移动。

燕偈手持花钗,黑发已纷披眼前,狼狈已极。他将钗尖对准她,缓缓步近。

贾意却如见到邪祟一般,颤栗地一再后退。

来不及细思。花径下响起铁躯游撞的轰天裂地之响。燕偈将乱发扶起一看,穿着侍女衣裳却灵狡闪动的贼影从径下掠来,擦身避过仍自木立的贾意,将歪倒的燕修一臂揪起,直跳到他的眼前。

“公子发什么呆。”小粮瞥他一眼,空着的手挽他臂膀,将他向后带去,“我诱敌走了前路,不知道公子兄弟伙竟然逃得这样慢。”

她拽着他二人蹿上情已观檐瓦,一面还絮絮道:“公子怎把我绾的头发拆散了,好不珍惜……”转面,与光洁如新的燕三打个正着。小粮眼睛乖乖地转了两圈后定住,目不斜视道:“果然是燕三公子。我说今夜月光怎么这样灵秀。原来又是公子的宝腚。”

燕伉口不能言,羞叫一声,捂着面孔在这狭窄的屋面上避也不得避。

他手中五色缤纷的求命索仍然没能抛上天隙。许清驭动的铁兽已滚涌着逼近,蛇首高高扬起的侧影在月下狞恶地伸张。小粮将求命索系着的烛台掂起,高高往月中抛去。

燕家三人的目光随之而举。

天隙当间的冷月里,忽刺来一点寒星。

无烬独立在天隙之上,扬剑将烛台挑中,翻腕将求命索绞缠在剑身上。她面无表情地扫过这一行破衣烂衫之众。

“小贼。猪追到了没有。”

“哥。其实我一直想问。”

燕偈双手抱腿,枯坐在溪岸边。

“问。”

燕修站在齐膝的溪水中,闷咳着由燕伉为他舀水盥洗。两人洗去了面上脂粉,但脸色依旧是劫后余生的惨淡。

“我是你们的亲兄弟吗。”

溪水簌簌而过。燕修面转向他,默了片刻,接过燕伉手中劈半的水瓢,再次浇洗胸口,语气低沉:“为何有此一问。”

燕伉自己弯身泼水,抚洗臂膊,湿泠泠的目光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

“你们两个。”燕偈扶额,“为什么长得那么……壮。”

“……因为……”燕修眼中再次出现遇见蠢材的荒谬之色。他手中水瓢被无助地攥得吱嘎作响。

“因为二哥吃肉太少。”燕伉忙自点点头,扳指道,“小时候要隔很久才能吃到新鲜的肉呢。山上那么冷,连狍子都很少。如果不是大哥有时冒雪下山,恐怕年节也吃不到什么好的……”

燕偈支颐:“是么。不过以我的性格,应该是不会舍己为人把肉留给弟弟吃的。老三你长这么高大,是最没天理的事。”

燕伉茫然不知如何自辩。燕修面色一黑,扬手将水泼向岸边。果然护镖的镖头还有些功夫在身,溪水若一条湿冷的长鞭,痛抽在燕偈腿上。

“家中老二不受宠才是天定之理。”燕修声若洪钟厉喝道,大概钢锏伤处已经恢复,“不信便去问问别家,哪个老二不是愁云惨雾骨瘦如柴,还在这里乱嚼,小心我给你两掌!”

燕偈摸摸胸口,自觉还不到瘦骨嶙峋的可怜程度,究竟是剑客,身体颇算些精壮哩。不过大哥三弟贪心大吃,相较之下,他更有些翩翩公子的风流之姿耳。夜晚已沉,除了薄薄月色,没有别处光源,他看不清晰大哥凌厉的眉目,见大哥定定站在原处,只当他还愠怒地盯着自己。

“知道,小弟知错了。”燕偈叹道,缓缓站起身抻动,又长长呵欠,“话说回来,我并不是我们庄子里身子最弱的人……”

“身子最弱的人……人……”他说着,双手缓缓放下,面色开始惶恐。

“人……秋隆……人呢……”

许清和贾意看向众侍之间独独蹲着自语的布衣男子。

许清问道:“这是谁来着。”她舍了铁臂膀,一瘸一拐绕前低头看去,不由皱眉,“长这么普通,谁放进来的。”

这布衣的烧水净人听闻“普通”二字,不由捂头哭叫一声,

贾意道:“……师姐,是你将他放进来的。不过这小子在入关前投了一张极其美艳的画帖,是迷惑之计吧。”

许清摇头:“竟有这样的无耻之徒。这一个‘情仙’已去。你将这伙人都散出去吧。”

“可是……”贾意犹豫,“我今夜分明见到,极其似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