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谈笑云忧郁摇头道:“好活计不用人催,自然就抢着去做了。我非是爬不得高,只是好事轮不上我……不过偏安一隅也好,起码能每顿喝酒吃毛豆。”她在书箱中又一阵响亮地翻找,最终献宝一样托出一瓶村酿来,“水边夜晚寒冷。小姐请饮,暖和了身子,明日再跳崖。”

一夜过去,天光漫漫,她两个在酒意里睡得东倒西歪。小粮乍醒时,耳中先听见水声腾飞,心境便格外爽亮。她光脚跳起来,把袜套靴子夹在胳膊内,反身从一处坍塌的箭窗内纵了出去。

经流过箭楼的溪水受山势引导,涌聚于西隘,在断崖处变为漱玉飞星的落漈。小粮立在溪旁窄岸,侧身往下探勘水飞处,唯有一片雾茫,看不真切。只见到往复连接的之字型栈道,钉在山壁上,一径往下,隐入雾中。

昨夜谈笑云介绍过:行路者若能慢慢步下山壁栈道,在最末一阶抬头看去,便可见到尖如铁锋的一块山石,高悬头顶。四逝的水珠仿佛是挥剑时飞起的血泥。悬剑口亦得名于此。

小粮见此奇景,在险峻窄岸上单脚跳跃着把袜靴套起来,欢叫一声:“好水儿!”

闻声出楼,踉跄跟随在后的谈笑云呵欠不断,明显宿醉未醒,两眼茫然:“小姐这口音跟谁学的……”

小粮回首,对她矮身做一个背负的动作:“谈录,请上。”

谈笑云:“啊?”

加上前两日收的抚恤,到眼下谈笑云已经得了足足两条花银,她虽道义浅薄,也不得不从。于是小姐背上向导,不由招呼,两步冲跑,随即跃向杳不见底的崖底。

包袱书箱俱受风往上吱嘎窜飞,仿佛不愿与她们殉葬。极度的惊惶中,谈笑云反叫不出声,手脚如同打了结紧紧绑在小粮肩腰,不敢放松,同时五脏六腑都不堪下坠的恐惧,纷纷紧凑地往胸腔簇拥。

高悬的飞流近在手边,奔跌声震动耳鼓,听与目一同失灵,分不清水雾之下,究竟是神仙洞府还是暗碧深潭。而小粮在下坠中不断蹬踏山壁借力,跳得兴起,甚至在最后一层栈道带着谈笑云旋身倒仰而下:

她先收紧身体,接着伸展胸背,作力头向后仰,同时双腿松放挺直,人像唼水燕子,在空中一扭身、荡一小圈,便急速往迷雾之下投去。

谈笑云舌根发麻,紧闭双眼。葬身水底前,电光火石里,她还给自己哼了半句悼词。

然而两人只是轻又稳地落在一块坚地上。谈笑云不由手脚发软,从小粮背上骨碌碌翻了过去,身负的书箱大开口,但见些精巧的钩爪绳鞭、短戟棱刺,从她左肩轰然倒出,家伙事散了一地。还有半张裹在帕子里的大饼,吸涨了崖底水汽,看起来已浮了,不好吃了。

身前水雾被挥开一些,略能见物。原来她们所坠之处是一座双体游舫的二层,舫身犹因鲁莽的冲撞而微微摇晃。层板下客舱中,本隐约传来舒畅的乐音与笑语,仔细要听时,则倏然静默,仿佛此处从来是座空船。

小粮支膝欲起身,却被雾后倏然闪起的剑光激得皱了皱眉。

她仰头,见层板上已站了一圈英杰义士,均手持神兵利器,低首围指着她和谈录。

小粮只来得及友好一笑,就见当前一位翩翩公子的长剑,甩动长穗,杀气沛然地刺了过来。

莲堂左右壁间,凿有两个横窗。窗上张着白色的薄纱,纱面上绣有宝相花图样。纱后无烛火,高梁之下,唯有香案前供着的的一豆香点照明,偌大堂室光线暗昧。

随天光一亮,嗡嗡的晨课声忽然静止。两厢纱窗后,显映出两行黑影。虽然身量不同,却沉寂得形影如一,俱面向香案方向,等待那祝香人的话音。

莲堂后门门扇开敞,与楣、槛划出一只四方画框,中庭弥漫的山雾作色底,印着白袍老妇独自敬香的画面。老妇垂袖立在香案前,长久不语。雾渐淡,门外的底色渐浑浊:庭后的青黑山壁在雾散后显影,如洗笔水泼翻在纸面;而当中与山石嵌为一体的高大铁塔,更如通天彻地的落笔,将敬香图毁为一片沉黑。

白袍老妇弓着身体,把香点吹灭。

右壁横窗内为首的人影抬手,把住腰间的双刀:“母亲。都天来人已至西嶂,恐怕今晚就要在救生祠闹事。”

而左壁领头者静静叠手站着,忽开口道:“宝鹿妹妹这几日既要管顾山下会武,又要打探山外情形,实在是奔波辛苦了。”

“……天纵姐姐一日不离陪护在母亲身边,同样辛苦。”万宝鹿攒眉,隔着纱窗注视长姐的侧影。

万天纵掩袖笑。

“母亲,是否要我带队前往西嶂拦截。”万宝鹿未有迟疑,转目看回香案的方位。

山雾散尽。惨淡天光衍溢至坛山之主万了义的宽袍上,照出袍边简白的莲绣。她并未应答养女的询问,自行绕开香案,缓步走过中庭,停在铁塔之前。

长锁着的生铁大门上,忽漾起水波一般的亮光:万了义与这塔身竟不知何时已被无数密弦围困。她却毫无惶惧之意,反而在风动所振的弦音中,心情大好地哼起无名古曲的旋律。老妇声喉早已沙哑,唯听鸦飞鹊乱,在偌广的山壁间回环。

“母亲的意思应是……不必焦急。就将都天来人从救生祠引入我坛山腹地,机巧深处。”

万天纵满带崇信的笑意听了弦音,瞟向右壁又道,“宝鹿,你一路追踪,多有劳苦。这几日你不妨休息去,静待其变。”

万宝鹿未听见母亲反驳的话音,只有扶刀往左壁低首:“是,大姐。”

贼中谈笑带着文绉绉的斯意,小粮是长发囡囡??

好萌好萌

小谈:两眼一睁就是打工??

六 碧羽裘

“尊驾。”小粮就地一滚,向上抱拳,郑重地摇了摇,“有话好说。”

剑尖只是灵闪地扭向,继续朝她前心剜去,并无停滞。她入关后甚少遇到这样不讲情面的人,只有咋舌,左掌猛拍船板,偏身收腹,躲过长剑狠辣的旋刺,再拧腰往前侧翻。

翩翩公子见她一味闪避,笃定地展臂刺向她的腰眼。那剑柄上系着连缀冰玉蝶翅装饰的长穗,随剑挑而穿来梭去本是乱人心神的花招,挺刺却次次扑空。

至于左右所围之人,观其拱卫站势,应是这公子随从。众从人是想待公子亲自打杀贼人,故不愿动手,只眼光冷湛湛地盯视小粮。小粮见这些桩子均干站着,身手愈发奇速,一身毛裘在粼闪的蝶翅间轻巧滑过。霎眼间,她已落落大方站定在翩翩公子身右,出两指戳中他肩峰与大椎之间。

翩翩公子手臂立时震麻。宝剑当啷落地,如同锵金鸣玉,端的是副好钢材。同时长穗上蝶翅碎散,难以振飞。

左右从人反应仅仅慢了片刻,就见贼人挟住了他们主家:她缓缓回头,面上虽无威慑之意,两指却已缓缓左移至公子隆椎下方。若再猛力一击,则将透伤脊髓。

谈笑云本被这阵仗吓得木僵,又被剑落唬得一激,赶紧伸脖看看小粮头颅安在否。

小粮见从人们面容绷紧,便客气笑笑,收回手,后怕般对指头吹气:“我偷翻篆社胡编的点穴法,居然大有用处。”言罢,她继续悠悠步伐,把捏翩翩公子的精实臂膊,捋起他腰间香囊,嗅了嗅,又绕他转了三圈,语气痛惜道:“看公子你仪表堂堂,何苦要为难我们两个过路的人。”

那公子站定不动,愤恨地吭一声,却是说不出话来。

谈笑云也爬起身强笑道:“实是误会,误会,我与小姐当真只是过路的旅人。”

“什么旅人会从断崖上跳下来?你们是山鬼,还是猴子精?”

话音幽幽从接通舱室的楼梯上传来。小粮闻言看去,眼睛险些睁不开。冬晨的阳光在来人的肩上炽烈跳跃,真如浑身烧起明黄的火焰。

原来是个锦绣华服的高鼻黄发素忒人。鬈发梳拢在一只桃形冠中,肩罩一套深碧的羽裘,与他绿眼睛相衬;内穿一条直垂至脚面的蛋壳白长袍,两袖长过外裘,盖着手背。金线的豹子尾缠绕袍袖,反射夺目的光滟。

小粮未被这种深山中突然冒出的奇异富贵唬住,仍是施施然抱拳:“这位贵人,我与好友只是碰巧从栈道溜了下来,方才也是险出一身冷汗。我俩是要往坛山方向、欲一观比武大会的闲人,并非抢船的强盗。诸位如果大发善心,就载我们一程;若是不方便,我们就自己下水游过去罢了。大家千万不要再动手,伤了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