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1 / 1)

小粮豁然明了:“原来是少了一个磕头的缘故。我道恩人在海上看起来神色不爽,竟是因我缺了这样的大礼。我现在就磕。”说罢果然拎展半湿的袍摆,伏身便要对无烬纳头大拜。

无烬默然,出剑绞住她结了些微盐晶的乱发,与她力气僵持,不叫她头额触及鱼骨之地。

“恩人放心,我非是纯为报恩才磕头。”小粮双手平放在前,垂首轻笑道,“我是有旁的事,还要再求恩人帮忙。”

无烬掉腕,剑身松懈。绞缠的长发被切去片缕,小粮啊呀一声,头果然磕落累累白骨上。

“刁猾。”无烬评质道,弯身将一旁鱼得立揪起,欲将她强行唤醒。

小粮仰脸,揉一揉磕红的头额,笑道:“若不刁不猾,怎么做贼。恩人既受我大礼,我又跟从你们四舵一言指示,孤身来在北海寻你,无端遇此险境。于情,恩人对我大概没有情;于礼,恩人除救我性命之外,很该再助我做一样事情。”

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即便纵横商海的韦豹也不敢瞎了心思乱想。无烬为她的无理狂言所扰,手上用强一分力气,将鱼得立在胸膈处一臂勒起。沉迷中的舵主微动眉头,嘴边溢出些酸水,似是将醒未醒。

“四舵何时给你什么指示。”无烬勒着鱼得立走远一步,冷声问道。

“坛山脚下,我带燕公子、秋工笔逃命时,与你们四舵有过照面。我客气多问他一句,将往何方。他便告我,你们一行都将回北海,等候六月禖庆。”小粮爬起身,喜笑道,“我还想呢,他面具覆脸,至六月里可不闷得慌?好在他还懂些变通,改作白纱拂面,颇有风情呢。”

无烬不响。而她怀中架着的鱼得立忽然嘿嘿一笑,继而大呕出几口清水,呕罢了又笑。嗓音沙涩,闻之令人毛骨悚然。

“小粮啊。”鱼得立双眼熏红,却抬首对小粮笑笑,“风情这词用得好……我看我们四舵比燕公子具风情得多,你若有心,不如把我们四舵要了去。”

小粮眨眨眼,以手指点着唇道:“是么?我只是客气客气。若真论风情二字,还须看风姿绰约的韦大公子……再者,燕公子的三弟也好……懵懂明媚,年少动人……唔,或者燕家大哥也可偶尔一试……”

鱼得立颔首:“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她哈哈一笑后用力嗽了两声,将无烬的手拍下,自行缓缓步至小粮面前,双手扶着她肩温和问道:

“你若是起色心,就是要一百个姓韦的、姓燕的,我也送给你。可你方才,是想让我们二舵助你做什么大事?她是我会内砥柱,轻易不可借力。”

“你一路辛苦追随无烬至这北海尽头,究竟是抱何用心呢。”

鱼得立双手渐渐紧握她肩,方从沉梦中复苏的双手青筋涌显。小粮静静看着她幽黑的双眼,似未觉察到半分威吓之意,乖巧道:“我只是看无烬姐姐剑术高强,心中佩服,身边正缺一位护航的高手,想请她送我一路回沙海罢了。”

鱼得立凝视她片刻,回以一笑:“不再在我们大好中原逗留些时了么?这样快就要回老家。壮美河山,你才游过几处,实在太可惜了。”

“实在可惜。无奈……”小粮保持着淡笑,话音平稳,“师命难违。”

无烬在后眉头略动,目光却悬在空中,并未跟至小粮面上。

“我与两位姐姐虽相识不甚久,但也算有过生死之交。此别之后,天长地远,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小粮喟道,轻轻将手盖在鱼得立肩上,感佩似的拍了拍,“既然会内事务繁忙,无烬姐姐脱不走身,那我便不强求了。万般不舍,难以言具。我先去看看其余友人境况,两位请好好休息。”

鱼得立将双手松开,对她落拓地一抱拳。

两人在骨山高处,看着小粮跳远。无烬正欲多言一句,却见鱼得立猝然仆倒在地,狂呕不止。

她喉中迸涌出暗殷的血块与碎肉,如同刀剑伸入内里脏腑,翻搅划剖,屑肉被血流反冲而上。她两手死死扣住乱陈的鱼骨,青筋暴突,似有极度难承之痛苦。

无烬深深蹙眉,以拇指按紧她前臂掌侧穴位。鱼得立仍是涩声一笑,手指蜷伸活动,道:“按内关可没用……这是脏腑受损……良斐……比我想得要更难杀几分……”

她啐去一口血沫,嘶喘着匍匐在地,双眼如陷入眼窝内,更显幽邃。

“无烬,帮我去看看……良斐现在恢复得如何……”鱼得立低头,唇角垂落一丝狞恶的血涎,“实在不行,只可在这仙山孤岛,与她尽力一搏……”

良故方觉眼前有条光的通路,面上就挨了一巴掌。

“都尉,你的好阿勒醒了。”

韦豹蹲在她身侧惊喜道,戴着宝石戒指的手犹自高高扬起,是准备再掴一次的态势。

良故未及觉着愠怒,先是恍然转首去寻良斐的身影。白亮的清天下,一身血袍的良斐背向她们而立,将袍内腰腹勒紧的衣带解下。

被她信手丢弃的衣带吃足血色,世上难有熟手能轻松染出这样秾酽的绛红。

良故思绪犹在荒梦中,而身下又是奇异的白骨山岸,周遭环境一变,她虽挣坐起身,唯有更迷惘地发愣。直至良斐闻声向她转来。

她衣襟略敞,胸腹上那道为韦豹所伤的骇目豁口已然平阖,只留下未褪的痂屑与淡红的新肉,竟似不过被指爪轻轻划过。

良斐笑:“好在能醒。不然韦豹懒得驮你,便要将你抛入海中,做鱼虾食了。”

韦豹争辩:“都尉胡说,我岂是那样的人?我茹素多年了,就是别人吃肉,我也看不得。”

良斐哼声:“既然茹素,那你便去捉两尾鱼来给我吃吧。我吃的当儿里,你避开就是。我虽讨厌鱼腥,但这时间已不知少去多少顿,勉强也吃得。快去。”

她抬靴将她踹走。这海水冲刷的仙山近岸,一时只有潮动声。

良故垂首,默了许久,干渴的嘴唇微张唤道:“……阿知……”

良斐尚未应她,便有一串噼啪脚步乱响从仙山旁侧奔来。小粮跃至两人面前,双脚分立,犹在喘息。她见良斐卓然立着,没有丝毫不适,不由面露欣喜:“干娘!”

“呵。”良斐笑笑,“此处亲戚真多。”

“亲戚?”小粮疑惑,转首对良故一礼,“不知这位辈分上该怎么称呼。”

良斐懒懒道:“这是你干姨。但她并不重要,你以后不甚能见着她。”恢复生气的虎掌揽在小粮肩上,压得她肩胛伤处再一次抽痛。

“我忽然想起,上次似有个小贼不告而别,徒伤我爱才之心……”良斐缓声道,“我年老了,竟然这样好性,不先将她活撕了,还想将她带回都天,荐她个太平死士做一做。”

小粮听得瑟瑟发抖,讪然露齿一笑:“这贼这般不识时务,想必蠢得要命,不适宜做官哩。不如将其,放归山林,放归山林。”

“听着牙尖嘴利,犹是可造之才。”良斐抬手,换作紧按住她头顶。

小粮似更加惶恐,连声道:“非是我不肯领受干娘的好意,实是因为上次谈录……易大人欺瞒我之事,叫我狠伤了心,才不愿随干娘去都天。”

良斐了然:“原是为她。放心,她现在离宫花苑陪护圣人,你无缘见得。若想出气,我砍下她两腿便是。只不过要留她一双写文章的手,与应答诗作的口舌。”

“既如此,我诚意已至。”她将小粮头颅拧转向自己,慈蔼道,“你可愿意随我去都天了?”

易渠寒颤后大打一个喷嚏。

宫内本有滴流不止的水声,大约是漏刻等物。在她声音吵扰后,那水滴忽然停了。是皇帝在离宫花苑深处醒来,将计时的漏刻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