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封官之前,你还得先陪干娘出一趟海。”
燕偈的脚步乱响在民居青墙之间。仿佛永远无法企及的小巷尽头,顺海风送来寂寞的涛声。
他在巷尾框出的视界里看去,船坞内只得零零散散数条小船。他刚至北海时,路过海阁街所见的那幢高帆兽首楼船,已乘浪飘飘远去,在天色渐亮的海际已如一豆大小。看那样财力,不必猜,一定是韦氏的商船。
燕偈自在毕娑楼晕倒后,被韦参安置在至仙园住宿,竟就这般昏昏睡了两日,醒来头额上还有一片青痛。依韦家老大的狡诈性格,定是将他一顿好打后,又借出海行商之由,将小粮诳上船,两人翩翩在海上吟诗作赋,跨凤乘龙去了。
巷内挤挤挨挨的青墙上,波叠着凝结的盐花,如行船破开海浪般的痕迹。他越看,心内越凄凉,脚步却不愿慢下来。
临海的酒食店面里已经重点了鱼脂灯。黄雀羽风标微动,门帘内人声低低,将要开铺做生意。他穿过酒气与油香,茫茫然步出巷尾。
视野忽地一空。呼啸海风,从宽广的天幕底下席卷而来。红日还浸在远海之中,如同烙铁冷浸,激荡起更多的浪滚。
他呆看着与雁山深雪全然两样的红日白浪,不知缘何,心里震颤着的爝火,反而被这般陌生风景,鼓动得更加强烈。
燕偈将多情剑从腰后取出,平放眼前,沧地拔剑。
与此同时,早风促出的一滴檐冰化水,恰到好处落下,在亮出的剑脊上绽破了。他在精铁的剑身映光上,看见自己乌沉沉的泪眼。
海浪层涌的波光,碎为粼闪的无数小镜子,映照着暧昧不明的情与心。然而人有万端情绪起伏,就连这阔远的海面,也映照难全。
他在剑中与自己对视,余泪在眼窝里寰转。剑中的面孔,这样荏弱且迟疑,如同身浸泪中模糊的世界,无法挣扎。此刻和在山庄雪地里的情景何其同似:他只能看着她步近,向他俯视,然后走远。
她口型总在微笑,在宣诉着别离。而他无能为力。
定了定心,燕偈重抬头看向海面,狠狠把剑投回鞘中,摸摸腰间所剩不多的财资,就要赁船出海。
“好大的咸盐味。”
身后有人抽着鼻子嘟囔道。
燕偈身形一僵,没有回首。他吞咽着哭腔,强应道:“海边当然盐多。”
“不不。比海盐更咸,我闻着,像是人的眼泪。”身后人还在细细地四处嗅着,直到站定在他身后半步距离,“公子怎么了?看着好好的海面,如何哭起来了?是谁惹了你,告与粮某,我偷他百八十个银锭子,替你出气。”
燕偈用袖口在眼边胡乱蹭了两下,蹙眉回身看她:“我只怕她身上没有百八十个银锭子。”
“啊既然那人是只穷鬼,痛骂几句也就罢了。无情公子是金贵人,怎么还跟穷鬼置气?”
小粮甩甩乱发,把胭脂鬼面具夹抱在怀中,对他笑道。
“我也不知道。”他目光闪动,对她缓缓回以一笑,“我怎么会知道。”
痴情燕2??X无情小粮(虎妈妈我害怕??
小粮在妈咪面前就小小小一只蹦哒????燕二の少男心事如海~~~
虎的存在就是恐惧本身????
斐:^ ^如果想像我这样高大的话就要多吃牛羊肉喔
四十二 白玉船
“燕老二,你快别吐了。”
燕偈趴伏在甲板旁阑干上,脸色纸白。上船几个时辰,他已经把一肚子酸水全都抛却了。秋隆在旁站着,幸灾乐祸之际自己的脸色也有些不妙。
此时燕秋主仆所乘,正是韦家楼船的随船,名叫青凫。随船船身较巨兽般的楼船要小上许多,但也高举一桅主帆。甲板上控制行进方向和风帆张收的绞盘,由韦家通过至仙园在北海当地聘的棹女掌握。船上除却两名掌船棹女,还有厨子、杂工、侍衣等韦氏自用的家人,倒与游船布置无异。
船艏拨浪前行,青凫主人韦参与韦勘,正同小粮坐在船头观景。
依照本地俗谈,禖庆期间总会起几日大风,娱神之后,便复风平浪静,便于出航。此刻看来,海面上果然风弱无波,两舷外青浪澄澈。
“龙骨尾港中,近岸水浅质清,出港二十里,海水仍都为碧绿色,砂泥细腻。出海的棹人一般能以海水颜色与砂质判断行船之远。以愚见看来,这时间我们也没有追出多远。”
韦参以香帕掩口,神情略微疲倦。
“只是不知我阿母她,究竟乘船到多少里之外。早晨启航时,我们相望并不远,可到这午时响天晴日,竟忽然一点儿影子不见了,好叫人担心……”
韦参正因获知韦豹被太平尉强挟着出海,才急匆匆带着幼弟与家人,整饬随船,拔碇起追。小粮与燕偈及后赶来的秋隆,不过是借了东风,一道飘飘海上。
小粮把随身行裹往怀里掖了掖,伸手怜惜地拍在韦参肩上,“韦大哥,请宽心,我想是他们船上风帆大,行力足,说不定已追上天艟鬼船,正返航寻我们呢。”
“可,可是……”韦参神情凄然,直欲往小粮怀中依靠,眼中浮起朦胧的泪光,“我想到,阿母她行商几十载,平时最为仗义,此次是为偿太平尉之情,才拼着大半身家、几乎舍命陪她出海。若稍有变故,我与小勘可怎么办才好……”
他的泪来得及时。小粮如赏画般细看韦参哀哭之貌:一头栗发未曾包缠,身上对襟袍一早匆忙忙也未及掩好,搓粉滴酥的雪山崩颤不已,新月黄金链深埋雪径中。小粮不由慨叹。
另一边韦勘恶狠狠盯着她:“小贼,你叹气做什么?”
小粮转过身子,对他举袖扪腮道:“你们母子兄弟间亲情感人,贼亦伤怀,贼亦伤怀啊。”
韦勘拂袖,坐得更远些:“谁要你来伤怀。”
大哥哭,小弟闹,小粮呵呵笑。燕偈则在阑干上勉力支起身,几乎是跌跌爬爬至船头,滚倒在三人的坐毡上,正横在韦参与小粮之间。
小粮低首,双手要去护着他脸颊,有关切之貌:“公子好些了么,终于不吐了吧?”
燕偈向她强回以一笑,轱辘侧过身,举臂将韦参胸口两襟拉紧了。
“真是感人。”燕偈沙涩声音说道,“只是想不到素忒第一大贾也穷得这样:处处节俭,衣服都往小了做。不知素忒人吃得起大米饭否?”
韦参干了泪,拧下他那只手,柔声道:“自然是吃不起的。我们小时候如果馋了,只有吃蒸羊羔、烧鹿尾等腥臊之物,哪有香甜的米饭吃。”
燕偈不由大咳两声:“……是么,小可馋了时,还吃烧花鸭、烧子鹅呢。”韦参衣裳前胸是直襟裁剪,拉拢了又开。燕偈见了,唯有强压怒火,阴阳怪调道:“看来你们胡庙里,当真伙食不错。”
韦参垂头道:“正是。我们月火教并不禁肉食。”
燕偈声更冷:“可见公子你不大虔敬。”雁山上常有大雪封山,期间更无狍子、鸟雀,数月不闻肉味,只好嚼咸盐萝卜缨。燕偈自信修行远胜于一般的头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