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1)

良斐似是不悦,在二层木撑上飞足一踏,紧两步赶上小粮,扭腕薅住了她的乱发,把她捎带着跃往前处莲堂的重檐,展臂舒腰,如虎过溪。

她屈膝落地时,右臂前投,将锁链抡回。斧刃在半空中圈转着斫入三步外的檐瓦上,碎屑迸飞。

小粮疼得呲牙咧嘴告饶。秋棠则倒于良斐脚边,病美人式地呕了一口心头血。

良斐将这两人放开,自己踏着瓦回顾塔门前的万氏双女。她见万天纵挣开“万无垢”的阻拦,重投入坍圮的塔中,不由抬眉。

环山之内,已经四处火起,油脂包裹的木香涌溢不绝。天光将至,忽从山门方向来一阵快风,吹得三人袍发飞扬,烟尘也随之散去。坛山如点化凡物的一只烧热的钵,云遮雾障时庄严,拨开看,却是伏尸遍地,焦骨堆叠。

救生塔下只有郁积的血尘,仍旧一片死寂。万无垢,亦即无烬,静立片刻,又撒开步伐,换为右手持剑。原本的惯用手因与万天纵对决而指肉剥离,广袖已吃足了血,颓然湿垂着。她虽伤重,却一语不发,紧几步腾地飞身而起,踏着塔基上垒堆的废墟,挥剑劈向那精铁铸就的塔刹。

可她手中只是一把普通的锈剑。经过搏杀,已有些弯扭,在她奋力一挥之下,剑身竟从中腰震断,震落纷纷红锈,如结痂前的血屑一般。

无烬向来木然的面上,现出一丝惘惑。刹座下,仅够投入一个婴孩的小门已被损毁,不再转动。她弃剑,伸手入内,只摸到透出热气的重叠砖瓦。她手指着力刨动,想要挖出一条入塔内的通路。但只有指甲徒然刻挠的尖锐声响。

她面上无神无觉,一味挖掘、翻找,亦像一只不知主人死亡,只要寻问明白的驯兽。

良斐立在莲堂檐上久久看她,忽笑:“这样的大火,自然不能把万氏炼成天人,顶多烧成一条焦炭。这万无垢即便是‘神女之女’,也救不了糊涂的万了义。”

“干娘。”小粮也定定向塔下看了片刻,抬头便问良斐,状似懵懂,“她当真是神女所生的女儿么?”

“哼,神仙产女,闻所未闻。”良斐语气冷淡,“你与其钻研疯妇的疯话,不如好好听为娘的安排。”

小粮瑟缩:“干娘有何吩咐?”

“跟我回都天。”良斐掌按她头顶。一双金瞳在渐白的天色下,显得愈发浅淡,“到我手下,做一员死士。”

“啊呀,那岂不是封官了?”小粮作出喜色,“做干娘的死士,一定管吃管住吧?”

良斐含笑,手掌看似摩挲、实则攥抓着她头发,“当然。不光管吃管住,还管杀管埋。为僚属治理后事的衙府可并不多,你要珍惜。”

小粮感动地抱拳摇了摇:“小粮好大福气,先谢过干娘只是,我想先向干娘支一样东西。”

“我出门身上一向不带甚银钱。”良斐道。

小粮回以烂漫一笑。一息之间,乱发从良斐掌中散去,这贼头已扭转双腿,踏着太平尉手臂,身如柘枝舞里高抛的青枝一般,滚上了她宽平的肩膀。随即又手掌摊平,从她肩上挑起锁链,并以腰劲带动身背和头颈,猛力后旋,往檐外翻跃而下。一对生铁的沉重钧斧,就此在一个贼人的手中抡动起来。

秋棠在良斐脚边咳得更痛。

良斐空着手,看着小粮奔往救生塔的身影,绰有余暇道:“蠢耍儿,好不孝顺。”她低头见秋棠咳血难止,便用靴头顶一顶他面颊,“秋工笔,此事已结,你出了不少力。我看你和你爱子,可以一并回都天了。圣人还在等你绘完留仙观呢。”

秋棠悚惧地依靠着她的靴头,并不敢应答。

“走吧。方才风起,应是我余置的手下,在外将山门抵开了。”良斐拎起他前襟,眺目看着天顶日出,赞道,“此地虽偏僻,但朝阳正好。你为圣人绘天人冠时,可要记得用这样的颜色。”

万天纵面上血色未干。她进门后,立即以身背后抵,奋力把石门推得严密合死,然后踉跄走至母亲身边。

累堆的檐瓦木撑如合盖,残存的挑空一层便如窑室。在浮绘着宝树祥云的左右楼壁上,已坍出了两扇圆门。门内有甬道,引来火舌舔舐,逐步爬近。熏热气息,带着苦涩的木香与芳润的油脂味道,缓缓弥漫在整个岌岌可危的空室内。

被斩下的四只人魈手,滗尽了血水,散落在万了义所坐的须弥石座旁。她怀捧着的玉匣已启,内中是一双翘指掐诀、却已枯黑干瘪的手。

“母亲……对不起。我在外苦劝许久,万无垢她……她仍不愿做替身人傀。”万天纵带着一身伤痛,撩袍跪在石座下,如有泣音,“请让我来吧,大仪不可中止啊。”

本挂在塔廊下的匾额,此时凌乱地斜吊在她们头顶。一是:骨肉相关,一是:舍身燃指。八只恢弘的大字早已墨迹消退,唯剩阴刻的凹痕,如悬告世人,却时时沉默的真言。

“是么。可惜……”

万了义闻言,只是悠长叹息。

万天纵抖瑟得不能自已,只能抬头求问道:“是我不够格吗,母亲……你看,我削去了头发,就是怕沾上火油,把脸烧坏了,不好做母亲借体的人傀……我不愿相信,不愿相信……凭什么她更合适?她与您就一定心神相通吗?就因为……她比我更早被母亲收养吗。”

她越问,越是血泪盈襟。等不到万了义回答,她不甘的泪便蒸干在炽热的空气中。

“还是说……只有万无垢,是您的亲生女儿。”

张口时,热空气辛辣地涌进口中。她幻想中最为厌恶的红蛇,仿佛是烙铁,从她的喉咙一穿而过。她的声音因恨意而收缩,尖锐且嘶哑。

万了义在须弥石座上缓缓睁开眼。良久,她才轻轻笑了笑,置下玉匣中的福手,离座走近女儿。火星盘旋在她脚边,白袍被啃食,点燃。

“傻孩子……傻孩子。”

她对万天纵颔首,示意她来到自己面前。

万天纵颤抖着支撑双臂挪动近前。她因哭泣而不能抬头,只感到一双坚冷如冰的手,怜爱地抚上她的头顶。

“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万天纵愣怔片刻,随即泪雨难止。一身顽抗着誓要杀死长姐的狠毒力气,松懈为婴孩软弱的四肢。

“无我,就无你。无你,也无我。天纵此名,是我对你的厚望。”

“是我面上的烧伤,使你看不清我的真面目。其实你此时,与我二十岁许时,长相简直一模一样……”

手指下滑,点中天纵双眉之间。她瞳孔震擞,听见自己心室被紧攥、被炙烤所发出的尖鸣。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亲生的女儿,万天纵。”

她哀悯地看着她。双手虽冰冷,却在语尽后收回。

万天纵茫然若迷地抬头,就要攀扯住母亲的袍袖时,却听见她的话音钟磬般从头顶响起。如同天人。

“正因你是我的血亲,你也要连带受难。”

“人傀一说,只是要你排除万难,心甘情愿,为我所用。从头至尾,万无垢就不是我的意中之选。”

“只有你。唯独是你。我只能以你之身接引我,达成长生之境。”

火舌已舔尽万了义长垂的衣袖,烧灼到万天纵企求的手指。而万了义将双手手背倒合在一起,苍白而僵硬的手指,向两边垂下,虽未变换手势,却像掐起了莲花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