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 1)

闲时,神女在窑肚中四处走动。我看着她的背影,才想起,此处连通着救生塔下竖井。窑肚深处,仍然存放着累年的婴尸。

神女向内走远,在尽处叹说:“唉呀,好多女孩儿啊。”

我忽有异想,欲一探她的所谓神仙身份,便问:“神仙,这些尸体,你也能救回来吗。”

神女沉默片刻。她蹲下,手抚小小的孩尸,微笑:“当然了。我什么都能救。”

可她试了很久。大概因为刚刚自伤两只手臂,神力已经不够。我在她不竭而无趣的尝试中困得睡过去许多夜。却在某刻被婴孩的啼哭声惊醒。

她真的成功了吗。她真能成功救活了已死僵十数年的亡婴?我惊异抬头去看。只见到漫地的血迹。

一个肤色死白的婴孩在黑暗中挣扎哭闹,青筋如同玉络子布满全身。

脐带被同样死白的一只手握着。神女对这荒唐的一切感到无所适从,全知的表情变得空白一片。

她被我的喊叫声惊得抽剑,割断了从自身垂出的脐带。

若隐若现的两尾红蛇从脐带游窜向了婴儿。红蛇在它四肢的皮肉内冲撞,却寻不到出口,最终在左臂内腕上形成了深刻的烙印。婴儿惨号。我听得出那种厌恨和恐惧。

神女亦恐惧得嘴唇发白,向后隐遁,就此消失在黑茫茫的山内。而我受不了吵闹,拼着虚弱的伤体,前行几步,将婴儿收抱怀中。此后,我再想在山中寻找神女踪迹,终是不得。

我收她为女,为她取名万无垢,因她出生时浑身是血垢。我对她期望不可谓不深,怎奈她叛我而去……无垢是个天生不知痛苦的孩子,都尉在雨夜与她交手时,一定也察觉到了吧。即使刀割,水淹,她也不会痛楚,总是睁着眼睛静静看人。她一生的痛苦在神女把她生下时,便已经哭尽了。所以她学武非常迅速。

神女在窑肚中给我的几句教导,我深铭于心。所以我只趁夜将当日害我的几个查姓寨民杀了,未动旁人。用的还是琴弦。我有仁心,还有记性。

之后十余年,我收养远近人家不要的女儿,带她们一同练武,修葺莲堂与坛山内洞窟,又通读医书,在四处行脚看病。有时也杀人,但杀得不算多。

但在五年前,我双手开始无力,且身背痛痒不止,对镜照去,背上竟也浮现了红蛇的伤痕。我不由忧心神女的法力有时效。身体一日日沉重孱弱,我愁虑愈深。就在我无计奈何时,坛山逃来一个痴癫的都天画师。

亏得坛山僻静,秋工笔渐渐养好精神后,有时会在塔内夹层壁上重绘彩饰。我好心照抚他一段时间,在他清醒之时相谈,得知他从内宫逃出。又见他多作神魔形象,我便信口问,圣人是否也信这些灵谈鬼笑的邪说。

秋棠更是紧张。支吾许久后,他道,他出逃之前,曾受命在留仙观内绘作壁画。一日忘了时辰,一觉醒来,便听见遮罩的轻幔外,皇帝正与一神女相会,对谈长生之事。

他偷耳听了神女教授给皇帝的延神大仪:如今是五浊恶世,需集百个恶人,制为人柴,滋养燃炉之火;再择五人,要与己身有过怨仇,各斩下他们五体之一,此为五狱人魈。杀破五狱,便是斩尽前尘恩怨与世上凶恶;还要一个血肉相连之人为人傀,作为登阶的肉身。求延神长生者,要与这三类人投入同一窑炉中燃烧,烧制完成后,便能化为天人,从此无病无灾。

他所形容的神女形貌,与我多年前所见,别无二致。

我病疴愈重,身上痛楚难止,试用凡方已不经用。既然是那救苦救难的神女所叙,便不如一试。

人柴倒好准备,人傀也有。人魈却难找。我虔修多年,哪里还有怨仇?只好想起了斩手公案非是我执拗于冤仇中出不来,实是因为,若斩不了前世冤孽,我就无法脱骨泥胎。我想,神女应能谅解我吧。

我的双手,因漏字的笑话而失去。要收福手妇人的阗吾商队将寨民大骂一顿,还是将我手引以为奇物,以低价收去了。我手经流多处,腌着楚氏熟香,新鲜如生,受承正镖行带队运送,一路马不停蹄进入都天。因是镖单上未填的押物,先是存于城南清漪观中,以玉匣装作经卷。后经私下里高价标卖,竟真有好奇的贵人标走。只恐当时都天城中严查玩物溺志之行,便由仙喜庄彩班在入贵人府中演艺时,将我手偷偷运入。

贵人姓山,是操琴世家,机缘巧合,得了一把珍贵的古琴,但府中独子年幼痴顽,不愿学琴,只要学武。可当婉妙做着拨弦状的福手与宝琴摆在一起,雾蒙蒙里如仙人引路,山小公子一见忘俗,立即觉得琴声微妙,从此便愿学琴了。

山父极为满意,将善刺青的一个周姓门人托来,给这一双手刺上了琴谱。

同年,都天大火。玉匣福手失散,为一元姓破落户于乱中拾去,他忽然赌运连升,不久便立大三元赌坊。福手带福运一说,便传扬出去。

我闻此后续,只觉可惜。我那本来是握刀的一双手啊,如果挑琴,力气未免太糙了些。

不过风雅何过呢。我不怪他们。

这轻轻冤孽本该随风化去。只因延神大仪有交待,不得不把一系列仇雠扯出来再讲谈。我只好在山内召起坛山会武,散播福手在此的风声,假意从应兇谱内拣选豪杰,将牵扯的八人招入山内。

八人拼杀,或是亲自上场,或是依凭武行,最终决出最凶悍的四只人魈。

是啊,五狱人魈。已决出四只,还有一只何在?

都尉请抬头看。

塔身内,热气熏绕。隐约能听见塔外炽火燃烧,毕剥作响。郁积在塔底的毒雾受热,亦发出模糊的尖啸。

故事已经讲完。良斐依言抬头看去。万了义以残力扯动细弦,牵动塔刹小门,一只玉匣落于她怀中。

良斐挑眉:“哦。这便是你的‘福手’。”

万了义淡笑:“正是。”

良斐长吁:“原来如此。你倒有些自知之明,自命为最后一只人魈。”她似为万了义的妙思感振,扶膝立起身来。奇怪的是,她血肉剥脱的双臂在这空当中已止血,活动自如。

“精彩,精彩。”良斐拊掌,尔后叹道,“只是万堂主,依本座看,世上哪有什么神人。若有神人,见着我这种杀孽深重之人,怎不降个天雷治罪。说到底,你硬是要采信这延神的方子,又是什么人魈,又是什么人柴,根本是你想以杀止杀,报仇雪恨吧。你想借此复仇,大可以剖白。本座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很能理解你。”

万了义长跪,身背佝偻,说话声音丝丝絮絮,如风中之烛:“不,我不恨他们,全是为延神而不得已为之。悲喜怨恨,已如隔世,与我欲成之事并无关碍……我欲化身,本就须遭逢大难。同时,我也是他们命中的大劫……世事人生本就如蛇衔尾,周转不休。”

“行了,少说大话。”良斐大笑,“你不过是想知道,把仇人性命捏在自己手中,是何滋味。你与我这食人恶虎,又有何不同呢。”

万了义叹道,“良都尉善编织冤狱,自然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良斐倒也不恼,一手握着被削断一截的斧柄,悠闲地挪转:“万堂主的意思是,本座冤枉你了。”

“不。了义的意思是……我所欲之事,何须师出有名。”

她回过头淡笑。塔刹镂空处投落的光影,冠在她烧皱的肤体之上,如险恶的纹面。

“我欲杀奸除恶,我欲再活一世,我欲天步从容,我欲独霸江湖……究竟需要什么好原由?”她面孔隐现在碎光之中,立眉动目仿佛年轻刀客,“复仇,是最低微的借口。我想便做了,不需托辞。”

“好大口气啊。”良斐重又举斧在肩,是正刑欲斩的架势。她大笑道:“本座尚未独步天下,凭万堂主这具病躯就想谈什么霸业了?”

“不敢。”她又咳嗽两声,状似顺服地颔首,但背后的红蛇交咬着长尾,回环不息,像她无法想通、无法平息的执念,“老妇病重胡言,良都尉一听,聊解困罢了。”

“行了。不与你多扯。你们修道的人,歪理就是多。”良斐语气淡淡,目光顺斧面照在万氏疲倦的面容上。她盯着她看了片刻,便转身,似是准备离开,却忽对顶层靠阶梯处的黑魆魆一角温和笑道,“好孩子,在这里听了半夜的陈芝麻烂谷子,饿了没有?为娘的带你出去寻宵夜吃吧。”

角落里,缓缓睁开一双类兽的烁亮的眼。

“谢谢干娘。小粮不饿。”

小粮两步走出栖身的暗处。果然是贼中班头,脚步轻捷,气息隐蔽,万氏或是叙说往事时情绪沉浸,竟未发现这小女儿什么时候摸上了顶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