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1 / 1)

“你愧为母亲收养的第一个孩子。天底下竟有你这种无心无情的人。你少年时也熟习长经,听过许多孝行故事,应该知道,深重养育之情,惟有用全身骨血才能报得。”

万天纵又着力裁了两下,手上动作不知为何狠厉起来。

“母亲只是要借你的身体登阶……母亲的病痛那么苦,背上的伤痕每夜烧灼得她无法合眼,而你竟不愿意舍身救她……!”

她垂目,瞳仁却锁着昔日的长姐,声音渺远从高塔随风飘散而下,似恸哭似嘲笑。

“就这一点,你就远输于我……只有我……六根清净,全心全意。”

万天纵再次扬手,黑发飘飘落下,好像说法的大宗师施舍给天下世俗的遗物。无烬沉默看着,看着她能够精妙操控数百丝弦的双手,在为自己剃发时,显得那样笨拙而鲁莽,不断地把自己头皮割破。

“我如此孝行,便是明证:在母亲那里,我更有用。我更懂得,什么是养恩胜过生恩。”

她的孤影在塔上发出嗤嗤几声笑,却又更像镖镞把头皮割破的声音。

“宝鹿。”万天纵又转言对万宝鹿道,“你叫上老五,把莲堂外的子窑都点上,把人柴备好,随时加火。”

这话就像一个沉重的拍抚落在肩上。万宝鹿惊耸得无法呼吸。她嗅到了空气中逐渐浓重起来的苦熟香,踌躇着,还是仰头喊道:“可是……天纵姐……”

“你怕什么。快去吧。左右凭你也挡不住万无垢。就让我来。”

万天纵两臂一挣,扯出新的丝弦。如鱼鳞滑而冷的亮光在指间游转。

“让我来教她,什么是真正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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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粮来也(趴塔顶偷听

这就是命运嘛,刚刚从睡梦中惊醒了就看到更新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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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万了义/上

良都尉,请见谅,老妇不为你侑酒了。方才用脱了劲,手冷得直哆嗦。

万了义非我本名。我本也没有名。我应生于此山附近,出生即被抛入一偏僻的义塔内。我被一群躲避兵灾隐居在此的老姑子们所救。

她们说,我被弃下后,仰卧塔刹之下,放声嚎哭,引发整座高塔为之震擞。姑子们层层登塔,见塔刹小门仍在轻微翻动,各窗各阑,投入斑斓的光影,照见我卧处周围,虮虱百骸,婴尸堆垒,灰白遍地,如一副浮凸的地狱变相图。

哦,当年尸堆,正是太平尉所坐之处。抛尸义塔,便是现今的救生塔。这是我第一次被杀。

姑子们打扫亡婴时,无意中发觉一层环壁有灼烧痕迹,正中的须弥石座也可推动。推开后,塔心地面现出幽幽出风的空洞:原来塔基之下竟是一道通入山底、中空的竖井。井内有钉镐凿出的粗糙步踏,下去一探,竖井又引至一处窑肚般的圆洞,似乎正是堆葬尸骨余烬的地方。且圆洞四曲通风,干燥正好,有未烧尽的尸体在其间堆久了也不发臭,反而肉韧质硬,如肉身佛般。于是她们将婴尸扫积于窑肚中。

万了义这名,便是姑子们所起。她们解释道:万姓是因不知你的本源,所以冠一个“万”姓,将来天下万家之中总有一个你的归处。了义,意思为悟尽佛法道理:你当时是从高高塔刹里落下来的,“刹”者为佛国,小小婴孩,周身竟无一点伤,说明有天生机缘。你聪明灵慧,巧识能辩,将来定能早我们一步明了法义。

我懵懂,在山腹长到十四五岁。我挑水、劈柴,身体健壮,当年高坠未死,应该是我天生筋骨强些。可姑子们常在我挑水回来时赞我道:有一双福手。她们将我双手摊着看。真是一双漂亮的福手。指如纺锤,柔滑圆润。

姑子们善看相,说我会有个好出路。和这粗笨的身体不同,柔软的福手似乎并不属于我,而是属于一个未知的锦途。

一日,是年节时候,我从山壁上的数百洞窟之一穿出去,在未冻的河流中游捶洗衣服。水流漫漫,自上游泛红。我沿河岸上去,见到兵灾尾声里,被屠过的民寨。火烧之后,寨中满是柴火味。

我忽然震动。片刻后才意识到,那是焦肉的气息。因我是胎里素,所以甫一碰上血腥,心中便有一股干烧着焦灼的恐惧,与好奇。

我从寨中收了许多干粮、肉食,又捞出两把曲背军刀。我将双刀举起,心中便莫名激奋。这沉甸甸的杀生利器,才让我终日飘荡无依的心沉淀下来。从此我未再见过救我的那些姑子。

想来距今已近四十年了。都尉也应知道,彼时天下在乱象之末,乡野间逃入大量的游兵散勇,也流入了许多精刀利剑。世道游离不定,武既已犯禁,山门大派反而愈发煊赫,自掌生杀,大小比武各地甚多。我自南向北,游历数地,凭一身蛮勇敢杀而扬名。至二十八岁,我被邀入篆社选号登册。

篆社当日为收拢我,把我归于篆社正册。可惜我年少气盛,不愿领受他们的好意:金石科几个文掾目光扫向我的双手,轰地一笑,为我题名“酥手刀”三字。

他们不该指望我,在侠义的阔论之间,还能瘦缩着身体,显得肩胸平顺。我出山之后,为了得名或一时气激,杀过不少侠客义士。

我将文掾们杀死。将金石科院子烧为灰烬。啊,都尉你也喜欢放火?真巧。

此后数年,这激荡江湖,应兇谱正册、副册、又副册,为了一个我,出动门、馆、道、台,各路菁英豪杰追缉。人人均为我不识趣的恶举而气愤填膺。

被捕剿时,我曾不得已躲入群羊。连日逃亡搏杀,我头发散乱脏结,于是取刀把头发剃光。因而行走时也会假装姑子给人化灾看相。我便想起救我出塔的那群姑子们,想及模模糊糊,塔中的阴暗与散不去的异臭,想及我贸然拾刀离去的过往。

我似有些悟道:或许正因我恐惧死亡,我才杀伐难停。正因我太想自保,我才挑刀对人。

终有一日,我被正义之士们追逼至悬剑口。我身中数十剑,坠入潭底,顺流而下,直漂至碎石林寨旁,竟未溺死,又为寨民所救。

或许是我有意回头,往落生之地逃亡。人生世道,本来如此……我认出这是我少年时曾见过的寨子,当日我在这里受血火所激,决意持刀游历。十余年过去,我伤戮累累,而这些新迁或旧有的寨民度日如常。我心中有莫名愧悔,于是将双刀埋于土中,撇下争名好勇,随人跑山做活。

直至某夜,月没云中,寨里人把我按住。劏猪尖刀底下,映出我的双手。

……福……手……啥是福手?下面还有字吗?

京里的风尚,你不懂。

非要把手绞下来,不留人?

商队的收购条子就这样写,你看,“福”字、“手”字,下面还画了一只三杈的爪子,显然是光要手,不要旁的。

京里的贵人真奇怪,非要一双手。早知有人花钱来收,便不由她去做那些粗活了。看看,果然有茧子,一会子拿药水泡软,修了去。

他们絮絮抱怨,一刀闸落。我便眼看着自己双手被接生一般小心翼翼托起,放在软熟的羊皮中。因为一瞬之时的惊异,我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是啊,都尉,你也觉得奇怪吧。后来我过了多年才弄明白,原来是都天当时风行从乡野找生得一双妙手的妇人,坐于帘幕之后,伸手给贵人摸骨相。可惜商队收货的字条被水污了,“福手”下头其实还跟着“妇人”二字。污迹盖过,单单留下一只拿着笤帚的手,惹了这样大的笑话。他们甚至是从肘部开始砍的,大概是不熟习,要先斩下来再慢慢修剪。

双手被砍下之后?我的残躯受焚烧毁迹,被抛下山崖。因而我面目烧红得这样。

山崖对面,却是救生塔高耸的塔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