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巨大的惊惶与痛楚下未及惨叫,只是捧着伤处跌撞着奔回塔室内,正欲向小粮求救,细弦却自后撒来,勒住了他们咽喉。
精钢弦切割入肉,卡在喉骨之中,若绞索一般。万天纵两臂猛然后掣,便将两人吊挂在廊门正中,就在笔墨早已退灭的匾额之下。
她悠然将掌间的细弦勾挂在廊门外的斗拱上,接着便拨开他们悠悠荡荡高挂的身体,走入廊门,如拨开案板前悬吊的剖肚生猪。
万天纵就在窒息的痛咳与血沫的破涌中缓步走向小粮。月光被两人高吊的身体挡住大半,塔内愈发黑暗。
小粮面容未动色,定定地看着她。
“小贼,见着这些血腥,害怕了吗。”万天纵语气淡淡,捡起地面上两指新鲜杀落的手臂,以指点戳其大筋穴道,逼出余血。断臂眨眼间,就变得灰白蜷收。她又将其收回怀中,神情满意。
“到此境地,是否后悔步入我坛山?”
贼头只是一笑:“怕也怕的。只是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可吃。”
万天纵略皱眉。不知是否幻觉,她总觉这贼人眼中有类似于野兽的狡狯与狠毒。此时大仪在即,她不愿计较这局外之人,只是冷哼道:“装腔作势。我令宝鹿杀过你一次,你侥幸未死,或许是你偏运好。这次你又不识好歹,与这两只人魈一同入塔。本也该将你枭首,充个祭祀的三牲,但我今夜乏了,饶你一命。识相些,就自己从山门逃出去。守山队伍,不会为难你一小蟊贼。”
“哦?原来他们叫做‘人消’?好奇怪的名字。”
小粮仍做微笑之态。
“万姐姐就没想过,他二人是我有意带入塔来的么。”
两人在黑沉中对峙片刻。无力挣扎的吊影,在她们之间摇荡。山宴与楚鸾,被疼痛蒙蔽知觉,口不能言。破口的喉咙震着弦丝,颤出琴声一样的低泣。
“人魈,吵闹什么。”万天纵目光偏转,两只人魈挣扎的黑影,像是眼中揉入的浮尘,令她不悦,“老实闭上嘴,自有你解脱的时候。”
“我只是猜到,坛山入选会武之人,与万堂主的‘延神方’都有渊源。”小粮续道,“方才在堂内,万姐姐使毒香,操纵赢家自斩一臂,我却未受害,反而是元三公子断了手去。我想,这并非万姐姐爱怜我,而是对断手之人,有身份的要求。”
“众英雄皆为‘延神方’而来。然而延神方玉匣中,并非医书,却沉甸甸供有一对优美的福手。”
万天纵不响,脸色沉郁。
“福手自然不是瓜熟蒂落,从人身上掉下来的。只会是被斩落后又受精心腌制。”小粮看着她怀中的断臂微笑,“那么……会武的众人,当年是否都参与了福手的制作。而万堂主要在其中拣选赢家,也就是‘人消’,斩落其手臂,作为她大仪的用物。”
良久,万天纵冷笑道,“小贼,你这幅猫也似猜疑的神情,真让人讨厌。”
“小粮自来便是一幅笑脸,不知道哪里惹恼了你,我赔罪。”小粮当真双手拢在一起拜了拜,“万姐姐,我既把这两人带了过来,也算是投贽见面礼了。我只想从旁观看延神大仪,不知可否?”
万天纵目光闪烁,袖中青、赤二镖盘转,如鳞甲振擦。与此同时,脚下塔门处传来兵刃相接声,她便拽袖离去,将小粮独留塔中。
“若是好奇,便去顶层观看吧。”万天纵在廊外冷笑道,“只要你不惧被烧为灰烬就好。”
虎食人斧再次扬起。
淋漓鲜血、肉筋剥蚀的伤臂,持斧直指万了义颈项。
比琴弦更轻细、却刚强百倍的细弦,震断在两人身边。斧柄末端被削飞一段,断处齐平。
良斐喘息着笑道:“万堂主,好大仇怨啊,这样毁我吃饭家伙。”
万了义沉眉,苍老的烧伤面容,映在斧面上,如深狱中愁容的鬼吏。她低估了太平尉的刚猛,竟能忍过数道利弦刓削的剧痛,拔臂后撤,硬生生从密网中抽出。
“万堂主,不必担心我会再伤你。我看,你长我几岁吧。我只是喜欢与经年的人对谈,总能受益不少。”良斐不顾双臂血流,自盘腿在万氏对面坐下。
秋棠蜷缩在一旁,抱头想要躲避空气中浓郁无比的血腥。
良斐以伤可见骨的左臂支住下颌,目光定定,“我想请堂主为我解一件,最令我好奇之事。”
万了义虚弱笑咳:“良都尉请说,万某至此境地,唯有知无不答。”
良斐单手扬斧,寒光湛湛的斧身拍拍她的肩头。万了义解意,虚弱地转身,斧尖便犁下她半边厚重的衣肩。
她背后的伤痕在草药湿敷后反而更加狰狞。错乱的红蛇因皮肤苍老褶皱,而更纠缠紧密。越紧缠,越像要保守什么密辛。
“果然。”良斐哼笑,“这怪模怪样的伤,是怎么回事。”
万了义对她的无礼,只能回以一叹:“此伤由来,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但其中神神鬼鬼,我年老昏聩,许多细情都已忘却。良都尉若不嫌弃,可听老妇一谈。”
良斐撩袍,坐得更舒散,抬腕做个请的手势:“讲吧。今夜漫长,不妨再浪费些时间。”
苍老的红蛇在雾罩的流动月光之下,仿佛也在缓缓浮涌。
“故事要从……”万了义道,“我第一次被杀开始说起。”
塔外风温,裹挟着奇异的木香。
万宝鹿重回塔门前,已经挥出数刀,却双手绵软无力。她低头对访客道:“……大姐。”
脏污灰袍被剑身挑起一些。无烬手扶尾铆,无波无惊的眼中,映着万宝鹿闪避的神色。
“我劝你,不要再应和此事。”无烬冷冷道,“你对万氏的忠心,我很清楚。但你不该再让她一路错下去了。”
“大姐……我不能让开。”万宝鹿又尝试去握刀。可犹豫的手指甚至无法扣紧。
“你想看天纵和母亲一起死吗?什么延神大仪,什么五只人魈,本就是都天那个画师胡诌的邪术。”无烬凝眉,抬臂横持长剑,“世上根本就没有延命复生的方子,根本没有……”
“怎么没有。是延神方不灵,还是你的心不诚?”
高塔四层外廊之上,一缕头发飘扬下来,和话音一起,轻痒着落在耳边。
“万无垢”
万天纵在四层外廊居高而立,低眉垂目,有慈悲相。她手持青镖,将顶发慢慢剃去,一边向塔下问道。
“你为什么,不肯替母亲续命?”
无烬听见自己往日的名字,不置一词,只是抬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