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1 / 1)

水滴落在她颊上。万过照想空出手为她擦去,却记起自己手上满是炉灰,只得道:“四姐,到塔下了,我们慢着点上去。”

日夜滴点不停的,正是救生塔石基下凝结的山岩水。塔下是天然的坑洞,如一转经筒内的空柱,但环壁上没有经文,只有用铁环钉在壁上的脂灯,光虽如眼皮子耷拉时的昏暧,好在经年不灭。她们随简易的木梯盘绕而上,离地渐高,脚下之道慢慢深远难见,几似已被卷在浓雾之中。

两人躬背抬足,犹如从泥犁地狱里爬出。

爬至尽头,便是八足塔基及第一层的底板。挡住塔底的,是内中空洞的须弥石座。万过照伸手掌住其内壁,将其慢慢排开。

她二人互相协力撑了上去,进入塔内。此时虽是比武散后,塔中自空无一人。她们立在救生塔第一层,嗅着微震的空气中防腐灰石气味。

万水云五感灵敏,闭着眼走动一圈,便感到塔内环形的空间中,有一种如被千万人怒视的压迫力。只是她毫无惧色,微微笑起来,搭着五妹肩膀:“去,把人俑放起来吧。”

万过照依言将托盘中的塑像,在楼壁间仔细找了空档,安置摆好。

她退后几步,背手抬头满意地看去。

新做的人俑,在塔内合窗闭户的晦暗光线中,散着星点的磷光。其余俑众,有的已累年陈旧,密密麻麻铺排在塔身内部,低首合掌,在她目视之下,不知在祈祷抑或愧悔什么。

“摆好了?”

万水云慢慢走近她身边,与她齐平,对着满墙人俑合掌低头。

“那么,我们再为逝者念永生咒。”

她少血色的唇微微翕动。万过照也把念珠一解,缠在虎口,合掌跟随四姐诵念起来。

低语长咒,纠绕在塔中。俑众在黝黯的龛内愈发看不清面目与神情。仿佛都从低垂的头颅下,刻毒地倒翻着眼睛,盯死了她们。

万过照闭着眼睛,翻腕单手掐诀,神情安稳,念罢还笑了笑。她像做完道场后跟主家交待般,长出一口气说道:

“已将他置于救生塔壁龛之中,万千罪人之间,永不超生。”

“永不超生。”万水云同声念道,眼皮微抬,露出结翳的灰瞳。

塔内一静。那隐约的狞视也消失一净。唯有石座下的溶水,仍在一笃一笃,滴流不尽。

二十三 极乐宴

杯中残酒上,圜转着新月般的光环。小粮刚要举杯饮尽,却见那新月首尾相衔,变作一屈膝蜷缩的白衣女人形貌。

小粮欲饮而不能饮。她蒙眬双眼,捧杯凑近怀中,轻声唤道:“师傅?你怎变得这点大小?”

师傅坐在清亮的残酒之中,头戴垂纱帷帽,声若蚊蚋地笑应道:“因为你是个贪饮的糊涂蛋。”

“可这福手曲果然甘美。我听万堂主说,其实是以佛手柑浸渍于米酒中,存放数月。佛手的些丝苦味,反增其风味。”小粮倾斜杯口,引师傅去看莲堂大桌中心的大坛。她座旁参宴的他人,皆露出荒醉的神情,笑容舒展。

师傅趴在杯沿,向外眺望,奇道:“这是什么境地?”

“这是坛山山腹会武第四日的晚宴。徒儿压轴出场,白日刚刚胜过对手,‘天列’座上。”小粮洋洋自得道。

师傅点头,垂纱微动:“好小粮,真是个骁勇的‘曳落河’。座上都有谁,讲与我听一听。”

小粮醉乜眼睛,比掌出去:“对面西座第一位,缠掌周氏周驹;第二位,蛱蝶剑楚鸾;第三位,呼星棍山宴;第四位,乌鞘剑尔阗吾;第五位,仙喜庄喜子貊;第六位,承正镖行马庆宗;第七位,清漪观贾意;第八位,正是徒儿我。余者为他们家人、帮众,我不认得名字,便不介绍了。”

师傅听了,悠悠吹起一段轻纱:“哦,怎么会武输家也尽在此?还有你身边两个青嫩小子,又是何人?”

小粮目光向旁看去,语气迟缓起来:“或许是万堂主邀来,人多热闹……我身边是……大三元少东元三,还有,还有……”她口舌渐不灵便,似乎需极力思索,才能辨认身边好友。

师傅忽嗤笑一声:“燕二公子酒量差得很,更是丝毫不耐毒,我看他快没有出的气了。小粮啊,你若再不解酒,你与你身边人,可都要长醉不醒了。”

小粮如茫然坐雾,握着酒杯的指节,冰冷麻木。师傅自如地提着袍角,在福手曲中踢搅起酒沫。美酒泛泡破碎的声音,如细细絮语。这莲堂夜宴上的纵情笑语,浸在大坛的酒水中,瓮闷而不真切。

“你盗入救生塔那一夜,先在莲堂中与喜子貊闲谈时,不是早察觉了香案上的残香有问题么。”师傅在杯中背手踱步,“那残香气味,你在山外民寨、查嫂子家中曾闻过,在小祠后的入山石洞中,你也曾闻过。”

“最早最早,你还曾在一个人身上嗅到过。那人并非坛山女儿,今夜却也身在宴中。”

小粮双目空茫,微动唇道:“……香……楚公子……是他身上的香气……”

与谈录跳下悬剑口后,在韦氏宝舫上,小粮挟住楚鸾之后,曾捋起他腰间香囊,好奇地嗅了嗅。他身带的香囊之中显然是名贵香草与果药,但他衣衫抑或肤体下,却泛出一道淡苦、淡腥的木香,游丝飞缕一般,钻入她鼻官,深切着明。

“此时此地,这偌大莲堂中,处处充盈着那苦香的气味。”师傅从杯中仰头看她,笑意在垂纱之后,影影绰绰,“你盗救生之时,尚且知道在莲堂之内控制吐息,以防为香所迷。怎么今夜贪饮几杯,就忘记戒备,浑沌至此?”

小粮略蹙眉,眼中已勉力挣出一星光亮。她强笑道:“师傅莫怪,是我离了师傅之后,很少饮酒吃肉,以至一口半口之数,就大醉了。何况,徒儿知道师傅总会前来打救,自然防备心稍收些。”

师傅歪过头,冷笑一声:“蠢小粮,我怎是你师傅?这‘小粮’之名,是你到篆社后自起的,尔后,你并未给你师傅去半封书信,当然,你也不会写‘粮’字……她又怎会知道你的新名号。”

小粮惊诧,手指略微松动,酒杯缓缓滑落,即将坠地。

杯落之际,无端风起,分拂开“师傅”面前轻纱。显露出一双精明的亮眼,以及如藻飘拂的乱发。正是小粮自己的面容。

“小粮,你既自名自命,就该知道这世上并无旁人可放心倚靠。即使是师傅也不行。”

杯中的白衣“小粮”狡狯一笑。

“这生死关头,你不凭自身,还能指望谁人?快些醒来,不然,恐怕你也要被制成塔下窑房里的人柴了……”

酒杯跌碎。白衣身影重新消遁为残酒所照映的凄光。她如从被大坛中拎起,前额透湿,洇着冷汗。夜宴中的声与色,一瞬也从酒杯碎瓷中溢出,在小粮身周鲜明舞动。

她惶遽地四面扫视。夜深的莲堂中,与会者围坐长方大桌,均狂饮过坛山所供的佛手曲,显着荒醉而欢愉的神态。而空气中明显不止烈酒的芳醇,还有苦腥的木香,浓郁得几乎盈如云霭,使她视线时清时迷。

似乎人人都溺于最美幻的梦中。周驹在烛旁翻动手掌,迷恋地看着自己挑指的弧度;马庆宗醉扶着长马刀,雄赳赳往前扬手,似是叫人让路;贾意做穿针引线状,将虚无的金丝在唇上抹过,接着穿入乌有的针孔;喜子貊口咬鬓花,嬉笑抛着彩镖;山宴醉倚在尔阗吾座旁,笑唱着粗豪的纤歌;楚鸾粉面烧红,将自己剑穗上的蝶翅一只只捻下,又满口嚼碎。

尔阗吾仍静坐在小粮正对面,但明显神貌恍惚。他数次抬手,似想将沉闷的铁面摘下,却气力软懈,无法行动。

而小粮座旁陪侍的,唯有元三、燕偈二人。两人此前隐隐地颇不对付,这时间果然捋袖抡臂,只不过是喧笑着猜拳而已。

小粮强持着心神稳定,面上也手支额头,做着醺醺之意。席上竟再无一人觉察到这场面的不对。

她正思索着对策,却觉侧脸袭上一阵锐痛,如裹着尘沙的冰粒扑上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