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1)

差些。只因前日阻拦她刺伤韦家武师的青镖,连缀着细微的银丝,自廊门外飒然飞入,在塔刹下锵地击偏爪刀。随即青镖再次如当日一样收回,只是离在近处,便能听清那如咯咯轻笑般的机弦绷紧声。

山风贯通而过,垂在天西的月光阒默地延爬至小粮脚下,同时自门外牵入一道秾重的黑影。

“塔刹者,观表全塔。古时的高塔刹座中设有刹穴,用以存放经书、舍利或供物。小贼,我知你是草莽,不通建筑机巧。或许只是你眼力不错。”

凌空之中,咯笑的弦声收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忍着呵欠的懒怠声音。

“宝鹿。”南面廊门外的青镖主人伸入一只手,轻点往小粮眉心方向,“母亲在闭关养身,无暇管顾。你正好,把这聪慧的小贼扔下崖去吧。”

小粮缓缓回头去看,却见一白袍年轻女人,把着腰间双刀,在对向北门外静静矗立。

月影未动,女人黧黑的面孔塑像般森冷。这腰带双刀的女人,正是本该身受重伤的万氏次女万宝鹿。

“可是……”万宝鹿闻言,轻微蹙眉,但还是缓缓架起双刀,“母亲并未说过……”

“我所说,即是母亲所说。”簌沙的衣袍拖曳声在南廊外轻响,似乎是那人提袍拂了拂浮灰,“宝鹿,不信服大姐么。”

南门大开,一双弯眉笑眼,缓缓迫近,锁视着瓮中的小粮。那正是万氏长女万天纵的双眼:虽满盛静蔼的笑意,但瞳孔如石凿,是转也不转的死灰色,别无波动,只是静静地观赏着贼人的惶惑。

小粮指尖冰冷,依本能反应扬手,袖中飞出一道针影,却只击中了廊门。

万天纵推拽门扇,将那暗针以两指钳出,又反手弹开,转回头仍对她微笑,冷讽意味更深。

小粮见状,慌促地低头握住自己右腕。她连手掌也在微微颤抖。

北面万宝鹿不语,已从门外抽刀而来,厚重的朴刀劈向小粮后腰。小粮咬牙侧身一滚,从两边靴筒中抹出刺雁锥,自纷乱的光影间交臂刺往她喉颈。万宝鹿以刀身拍挡,其力浑厚,震得小粮虎口酸麻,仰身倒去。万宝鹿以刀尖反绞住她衣襟,将她拉近。小粮旋身企图卸力,却被她一并抓住腰带,硬拖往北面外廊。

北门外朔风肆起,观景廊所面,竟是一道断壁边缘,其下便是雾气缠绕的深谷。逆风自谷中翻卷而起,令人胆寒。

小粮似为这绝境所骇,筋骨酸懈,无法挣扎。万宝鹿将刀插回鞘中,换为单手揪住她衣襟,一臂将她倾倒向山风猎猎的绝谷。

“小贼,莫怪我。若你至此境地,仍能活下来。”万宝鹿黧黑的脸上,泛起惨然一笑,“那你就是和我母亲一样的……神佑之人。”

小粮惨笑,又咳嗽几声:“这样高的地方,掉下去还能活着上来,那小粮该是天上的神仙了……”

咳嗽未止,她忽也拧住万宝鹿衣襟,本已垂软的右手猛力挥刺,扎往万宝鹿手臂。万宝鹿向下沉肘躲避,仍死死拽着小粮,小粮却灵闪扭腕,如裁衣般循着她手臂线条向上剟刺:锥尖簌沙割破她白袍衣肩,露出她结实右膊上,一道斫深的斧痕。虽经简略包扎,却因动武而伤口迸裂,血色渗流。

“抱歉,抱歉,只是我看你肩上略红了一块,想一探究竟。”

小粮握持长锥,虽已对准她颈脉,却无动作,只是目光清明地看着她。

“万二姐,可你身上为何只有斧伤,却没有剑伤呢。”

万宝鹿视线动摇,不顾自身伤势,汇周身之气让肩后撤,猛出左掌,狠厉拍在小粮心口。

一掌击中,齑身粉骨。小粮似乎未料到她还有余力,喀地咳出一口鲜血。只听两人相近之际,万宝鹿低语道:

“去崖底,找我大姐吧。”

随即,血雾弥漫,万宝鹿漠然的双眼转瞬隐去。贼头惊愕地伸手抓索,却是空无一物。耳边冷风如哭,她就此被击落渺不见底的深渊。

远山边际传来一声尖啸。查飞仁身背回龙梭往雾气之上瞭望,只见到小祠庭院上方的月光,朦胧如梦。

“今夜风冷如此……怎么又有人来烧香。”

他闻言慌忙回首。只见万氏五女万过照怀抱烧火棍,支着一条腿坐在小祠瓦顶上,双眼一瞬不瞬地盯视着庭中贸然闯入的香客。

“万五妹……”他咬牙强笑道,“我迷了路,转入这祠中,正愁去路。其实我是想再进坛山,请万堂主仔细看看我的身手……那韦氏的家奴不过是身形长巨占了便宜,我如果振作精神,当日并不该输给他……”

万过照歪过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迷路?迷路途中,怎把身上打得都是血洞。不过,你既然能从林中巡山队伍中脱身,一路闯至祠中,足证你还有些功底。”

查飞仁呼吸中夹带着嘈杂嘶声,回龙梭头的红缨已然饱湿,正往下垂滴着污血。

“多谢五妹赏识……”他因伤重而泪水润亮的目光中,升起一丝欣喜,“还请五妹引我重新进山,我定会认真比试……”

她点头,从瓦顶起身跃下,掂着烧火棍缓步向他走近。

“查小哥,撒谎也该撒得像样一点。”万过照忽指他眉心道,“我经常给人相面。你眉头深锁,两眼通红,脸色发青,分明犯了杀心……我们坛山会武公平公正,友好互往,和杀人可一点关系都没有……”

来意被戳破,查飞仁眼中突地泪难抑止,波涌的碎月顺颊而下,被弩箭所刺穿的右臂持梭向她心口旋去。

“我爹到底去了哪里?”他怒喝质问,齿间血沫破绽,“是不是被你们坛山妖女炼为了人俑!”

“你爹?我怎么知道啊……”万过照抚摸后脑短刺的发茬,长长呵欠道。她仰头,眼中同样转着莹亮的月影,只不过是疲懒的泪,“我杀过好多人的爹……”

啜地一声。尖端穿胸而出。

血涎断续滴沥,接着便连缀为一线,泼落为一滩。

“你不如,再提示提示我吧。”万过照将目光转回他身上,朗笑道,“如果你还有力气说的话。”

查飞仁扶着胸口贯入的烧火棍,结舌杜口,只有周身浸入冰窖般的颤抖。

“说吧。我不犯困了,好好听着呢。”万过照宽容道,将烧火棍持稳,撑住他逐渐软塌的身体。

“我父是……寨中劏猪的汉……辛苦积蓄,将我送至‘四勇’门下学武……”他抬起无光的双眼,话音细微,“你为何……”

“啊,想起来了。我确实收了你娘两挂精肉,烧着配酒极香。我不知你父子情谊这样感人,不然下手时会稍快些……”万过照思索道,却又皱眉摇头,“不不,不对,柴伙是你娘查嫂子自备的,非是我下的手。你寻错仇家了。”

查飞仁瞳仁一收。

“你娘的刀工很好。你不知道么。”

万过照握紧棍尾,猛力抽开。查飞仁随之向前仆倒。月光积余在他后心洞穿的血潭中,游转不去。

“还有,你师门‘四勇’也已全数交待在这小祠中,同样非我所杀。谁让他们一时想不开,接令追杀太平尉……”她低头抬腿,将烧火棍尖头上的沾黏在靴底刮净,略带懊丧道,“查小哥,你错怪我了,应请我吃顿烤肉才对。”

古砖上潭水汪流,渗入土地。